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王淵就常做各種稀奇古怪的夢,比如夢見自己上輩子是隻工程狗。
對於一個小孩來說,他很難弄得清楚,工程狗究竟屬於哪個品種?
除此之外,王淵還夢見許多高樓大廈,比山寨裡所有房子加起來都高。還夢見一種名爲(wèi)飛機的鐵鳥,人們坐著飛機可以直上雲(yún)霄。抑或是一種叫做高鐵的大車,能夠日行千里,比寨子裡的毛驢跑得快千百倍。
在王淵三歲那年,阿爸下山用獸皮換鹽,路過扎佐驛官道的時候,正好有個貶謫官員客死於途。
那當(dāng)官的實在混得太慘,不僅流落貴州蠻夷之地,死了連衣服都被蠻子扒乾淨(jìng)。
阿爸去的時候,倒黴官已經(jīng)慘遭反覆摸屍,只剩下兩本書籍無人問津。一本《晦庵先生詩抄》,是弘治朝首輔劉健的詩歌抄本;一本《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屬於民間刻印的佛教經(jīng)典。
秉承著“賊不走空”的樸素理念,阿爸將那兩本書帶回家,打算扔茅房裡用來擦屁股。
從來沒有念過書的王淵,突然指著佛經(jīng)說:“大方廣佛!”
阿爸一頭霧水,問道:“什麼大方廣佛?”
王淵指著書籍封面說:“這書叫《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是一本佛經(jīng)。”
整個山寨也就劉木匠識字,阿爸立即抱起三歲的王淵,拿著兩本破書去問個究竟。
劉木匠是從貴州城(即貴陽)逃來的匠戶,也算見多識廣了。他可不相信什麼生而知之,翻開經(jīng)書道:“王二,你說你認識字,給我讀一遍看看。”
王淵看著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腦子裡突然涌出無數(shù)信息。有些文字跟他記憶中長得不一樣,但連蒙帶猜也能讀出來,當(dāng)即指書誦道:“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摩竭提國阿蘭若法菩提場中,始成正覺……”
劉木匠愣了愣,問阿爸:“王全,真不是你教的?”
阿爸也迷糊了,撓頭道:“我大字不識幾個,連兒子都是請你幫忙起名,哪裡認識什麼佛經(jīng)?”
劉木匠看看王淵,又看看經(jīng)書,復(fù)再看向王淵,突然生出大恐懼,跪地磕頭道:“草民劉漢,不識得佛陀轉(zhuǎn)世,請菩薩老爺千萬不要怪罪!”
從此,王淵成了山寨裡的風(fēng)雲(yún)人物。
可惜,也僅此而已,因爲(wèi)翻遍山寨就找不出幾個信佛的。他們信的是五顯神,順便還搞一下圖騰崇拜,隔三差五戴著面具跳儺舞祈靈。
山寨名曰“黑山嶺寨”,並非土匪窩子,而是貴州的生地番寨。
既不隸屬於衛(wèi)所,又在土司直管之外,這樣的地方被稱爲(wèi)“生地”。貴州全境到處都有“生地”存在,住著各種各樣的少數(shù)民族,說白了都是大明朝的化外之民。
而王淵所在的黑山嶺寨又不同,這是一個“穿青寨”,裡面住的全是“穿青人”!
青即黛,遠山如黛,通俗來講就是青黑色。
寨子裡漢人和土人混居,他們既不被外界視爲(wèi)漢人,又不被各族土人所接納,於是形成了一個全新的族羣。
他們採集山中礦物顏料,喜歡把衣服染成青黑色,以顯示自己跟漢人(藍衣)和土人(素衣)的區(qū)別——穿青人由此得名。
這種族羣在雲(yún)貴地區(qū)很多,構(gòu)成來源五花八門,甚至延續(xù)到幾百年後。雖然沒有被正式認定爲(wèi)民族,但他們在新中國的一、二代身份證上,民族欄分別寫著“青族”和“穿青人”。
在明朝中期之時,已經(jīng)有了“穿青人”的稱謂,但日常叫法是“里民子”(僚人後裔)和“土人”(有別於土家族),甚至被誤認爲(wèi)隸屬黑苗族羣。
……
轉(zhuǎn)眼又是數(shù)年過去,王淵已經(jīng)十歲,他越來越喜歡發(fā)呆了。
關(guān)於前世的記憶,變得更加清晰深刻。
甚至,王淵還有了成年人的思維模式,非常確定自己是穿越過來的。
只不過跟其他穿越者相比,他穿得實在有些慘。既非王侯將相之家,也非富貴豪強之族,好歹穿個清白良民也行啊,這他孃的投胎到蠻夷番寨是什麼鬼?
連正經(jīng)戶口都沒有,怎麼參加科舉考試?
如果不去參加科考,又怎麼在大明朝出人頭地?
即便是到外面闖蕩,也得把戶口問題解決,總不能一直窩在大山裡,就此老婆孩子熱炕頭吧?
那也太丟穿越者的臉了!
這天傍晚,阿爸和大哥打獵歸來,阿媽揹著妹妹正在盛飯。
阿爸叫王全,貴州前衛(wèi)逃亡軍戶。
阿媽王姜氏,西邊大苗山裡的苗女。
王姜氏一共生了五胎,礙於落後的醫(yī)療條件,一子難產(chǎn)夭折,一女半歲夭折。只剩下大哥王猛,老二王淵,還有個沒來得及起名字的小妹。
碗是粗陶碗,還缺了幾道口子,筷子也是隨便用木頭削的。
飯是紅米粥,由高粱摻雜麩子熬成,口感和味道都特別糟糕。菜就更不講究了,一大碗野菜湯,還扔了些魚腥草進去調(diào)味。
今天阿爸和大哥的收穫還行,獵到了一隻野兔、一隻松鼠,明天就能有肉吃了。
見王淵遲遲沒有動筷,阿媽王姜氏問道:“淵哥兒,你怎麼不吃?”
大哥王猛笑著接腔:“是不是打獵沒叫上你,鬧性子不高興了?”
阿爸王全頗爲(wèi)自豪地說:“淵哥兒練得一手好箭術(shù),力氣也大得嚇人。等再過幾年,身體長壯了,肯定是一等一的好獵手!”
“那當(dāng)然,阿弟射箭比我還準,上次一箭射中了山雞的眼睛。”王猛咧嘴傻樂。
家庭氣氛非常融洽,王淵也忍不住笑起來。但他很快又收起笑容,正色道:“阿爸,阿媽,大哥,我想讀書!”
全家都不出聲了。
好半晌,王姜氏才說:“淵哥兒,家裡沒錢。”
王全搖頭道:“有錢也讀不成書,方圓幾十裡連個社學(xué)都沒有,只有土司老爺自家辦的宋氏族學(xué)。別說我們無籍山民進不去,就連山下的編戶良民都不收,那裡只準宋氏子弟進學(xué)讀書。”
王淵說道:“阿爸,阿媽,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讀書不一定要進學(xué)堂,有老師就可以了,在家裡讀書也是一樣的。”
ωwш★тTk ān★¢〇 王全還是在搖頭:“寨子裡就劉木匠識字,雖然你們哥倆的名字,就是請他幫忙起的。但他也是個半桶水,怎麼有資格給人當(dāng)老師?”
王淵笑道:“山上沒有,山下有啊,請一位先生上山就行了。”
“請先生很貴的,把我們賣了都湊不齊。”王姜氏提醒道。
王淵一步步說出自己的計劃:“扎佐驛的官道上,是不是經(jīng)常有流犯和貶官經(jīng)過?”
王猛點頭道:“是很多。”
王淵繼續(xù)說道:“這些流犯和貶官裡面,是不是有人讀過書?是不是可以請來當(dāng)老師?”
王猛恍然大悟,猛拍自己的大腿:“對啊,搶一個上山當(dāng)老師就成,還是阿弟你的腦瓜子好使!你太聰明瞭!”
腦瓜好使的王淵,連忙糾正道:“大哥,是請,不是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