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沈園二首》

第二十九章 斷雲(yún)幽夢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舊題塵漠漠，斷雲(yún)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迴向蒲龕一炷香。

——陸游《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易主，刻小闋於石，讀之悵然》

一輪明月，透著盈盈清輝，在微涼的風(fēng)中綴成一片，灑落在熟悉的城池上，緩緩拉開又一個夜的序幕。還是習(xí)慣性地守在窗下，顫抖著雙手翻開泛黃的素箋，看她經(jīng)年之前留下的明明滅滅的字跡。只一句淺淺的相思，便有濃得化不開的情愫，從他的眉眼，從他的心頭，靜靜地蔓延，靜靜地燃燒成燦爛。

一泓秋水，攜著片片落花，在潺潺的音韻中九曲纏綿，緩緩流過他的門前。把哀愁都擱淺在窗下，只任他在朦朧若夢的思緒中悠悠點燃一抹心香，暗傷懷。枕著他們曾經(jīng)青蔥曾經(jīng)明媚的歲月，念著他們喜愛的詩句，讓一顆一顆晶瑩的淚珠把那段沾著落英香味的記憶在心底連接成串，於筆端捕捉一段風(fēng)清月白的真實。他彷彿聽見湖的那一端，有她熟悉的、婉轉(zhuǎn)的聲音淺淺地飄來。心，突然莫名地疼痛了一下。於是，記憶裡所有與她有關(guān)的枝節(jié)，都在他眼底漸漸清晰起來。

微涼的夜，窗外月華如洗，心，輾轉(zhuǎn)流連於一個又一個或滄桑或繁華的夢中，縱是歷盡風(fēng)雨，依然哭著不肯醒來。想她念她，轉(zhuǎn)身之際，相思的線瞬間於眼底串就一個古老的夢，所有的回憶，歡喜的，悲傷的，都從這裡悄然開始，粉墨登場。

那是一個寂寞又詩意的月圓之夜，她站在水湄，任風(fēng)揚起她素色的裙角，一縷縷深愛的情愫散落在純白無瑕的浪花裡，更有純色的淺淺清香在跳躍的水花中次第綻放。他揚眉，隨她信步水湄，緩緩走進(jìn)月光瀲灩的城池，淺笑著看她佇立在水中央，嫋嫋婷婷、似水如煙，心裡滿是歡喜與知足。源於最初的真摯與感動，他輕輕、輕輕地打開掌心，如若可以，他願掬起那一朵最清澈的浪花，牽著時光的素手，在她的樂園沉澱每一縷水色情懷。

波光瀲灩、雲(yún)影浮動，初秋曳著花香緩緩掠過她的眉眼，多情的目光在回眸間笑靨如花。那一夜，真的很美很美，彷彿所有的風(fēng)景都是要襯托她的溫婉與明媚。他回首的剎那，瘦了的清風(fēng)正託著祝福的音符，掠過深情款款的水面，在天際間，與暗香盈袖的浮雲(yún)追逐奔跑。一切的一切，都美得讓他驚覺這便是人間的天堂。低眉垂首的瞬間，一片花紅斜斜地掠過她似水的明眸，讓她看上去更顯清麗出塵。那抹明淨(jìng)的氣質(zhì)，彷彿是在水之湄、雲(yún)之深處，與萬水千山之外的一重重如雪情懷緊緊相擁後才得來的。而他，則藉著一縷月光濺落的清輝，與水，與雲(yún)，在她眼底合奏一曲歡歌，於是，一個美麗的神話迅即在風(fēng)中盈盈而起。

凝眸，雲(yún)的影子在水的深處起航，水花敲打著歡快的琴絃，一聲聲、一行行、一段段，爲(wèi)他捧出絕美的情懷、如水的牽掛、純淨(jìng)的祝願，在微藍(lán)的詩箋裡替她織就一簾幽夢。愛她，他涉水而來，在她注視的目光中鋪開宣紙，輕描淡寫，臨摹水的清澈、雲(yún)的飄逸，將那些柔軟的時光、溫暖的絮語，於風(fēng)起處一揮而就。不需要濃墨重彩的渲染，她眼中的流雲(yún)亦在水中鐫刻成他筆下最美的風(fēng)景。靜靜地倚在一樹柳蔭下，兩兩相依，望著頭頂如輕紗般溫軟的月光。她低眉淺笑、雲(yún)袖翩躚，他則輕拈一束奼紫嫣紅的花，把最柔情的一朵別在她的鬢上。從此，一抹山高水長的塵緣，便在她和他的心底開出一片又一片的芬芳，濃也是情、淡也是暖，情也水雲(yún)間、暖也水雲(yún)間。

然而，相思的路總是很長，緣分卻又總是很淺。當(dāng)沉重殘酷的現(xiàn)實瞬間淹沒了傾城的月光，以烏雲(yún)遮住一整個世界的時候，她溫潤的笑容亦在他的夢中漸漸凋零。握不住的幸福漸漸飄遠(yuǎn)，最後默默飄散在風(fēng)中，再也找不見一絲絲遺蹟。所以，經(jīng)年之後的他總在黑夜裡擁著月光沉沉睡去，只任心頭始終都縈繞著婉轉(zhuǎn)的悽楚，在不休的想念中輕輕呼喚起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

流年似水、往事如煙，此情無計可消除。她在嘆息中遠(yuǎn)去，他在斷鴻聲裡遙望她的天涯海角。是否，萬千繁華已在揮手之間灰飛煙滅？是否，最初的誓言都已在老去的花下化作永久的虛無？時光輾轉(zhuǎn)、物是人非。她不在，他把所有的花語深埋，只用一枚明月心，在城樓上爲(wèi)她輕吟。那首熟悉的天籟之音，一聲聲、一句句，都是他最深情的牽念。

總是在最思念的時候最困惑，當(dāng)漫天的黃葉在窗外**著寂數(shù)秋天之際，夢中的紅顏卻又淪落去了何方？可知，夜夜思君只爲(wèi)君念？又可知，一曲天荒地老、一闋紅塵相許，是他今生最美的守望？月夜如水，琴聲悠悠，城裡的月光，在萬家燈火的溫暖中無言靜看世事滄桑，而他卻在月色中沉淪。依然枕著一樹相思花瓣雨，在遠(yuǎn)方靜靜地想她，在夢中默默地尋她，尋她的優(yōu)雅芳華，尋她的含蓄婉轉(zhuǎn)，尋她的款款深情。

再回首，月光濺落的憂傷滴在他憂傷的眼眸裡。那月下的女子，依舊素衣清顏，在悽悽冷冷清清的陌上，爲(wèi)他拾取一瓣瓣思念的落紅；然而，繁華落盡、寂寞成煙後，他在層層疊疊的月色中卻看不到她那抹熟悉的笑靨。於是，只能在靜默的時光裡，輕輕叩問清風(fēng)明月，可否把他不曾深藏的心事輕輕傳遞至她的耳邊？傷心裡，想著月下聚首的故事、想著她的千好萬好、想著她眉心的輕笑，他在傾城的月光裡繼續(xù)爲(wèi)她守望。依舊掬一捧清風(fēng)，把她的名字寫在掌心，用她的名字取暖。只是，她可知，遇見她，是他此生繞不開、避不去，更無法也不肯逃開的緣？又可知，她是他生命中一首永遠(yuǎn)都唱不老的歌，宛若永恆的山水風(fēng)景，總是不經(jīng)意地便在他心底泛起層層漣漪？

記憶中，她有滿懷如水的柔情，總是嫋嫋婷婷、淺笑盈盈，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而他則有一簾幽夢、相思無寄處。爲(wèi)此，她特地穿塵而來，與他相約，陽春三月，微雨燕雙飛。尚記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花好月圓夜，他悄然掀開夢的紗簾，但見美人如花隔雲(yún)端，爲(wèi)他撥絃而歌；尚記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夜，他依偎在溫婉的她身畔，一晌無語，且聆聽她的丁香花語，而她，卻以愛憐的目光、絮語綿綿，陪他摘下滿天星子；尚記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她笑對流星雨許下心願，用她的萬縷柔情，贈他一世傾情解花語，爲(wèi)他擷一生花瓣雨，釀一世溫馨蜜，那一刻，幸福就在真心相擁的感動瞬間漫延；尚記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夜，雙燕來時，他與她在陌上相逢，枕一場春夢，如蝶舞翩躚，長長相守。然而此去經(jīng)年，幾度花開成殤，幾度月滿西樓。再回首，那月下的佳人卻在何處？

花瓣雨，悄悄落；凝眸處，淚成行。說什麼不離不棄？說什麼一生守候？那些飄在風(fēng)裡的記憶，讓他感動依舊。只是，想她時，每一次期望的眼裡總是盈滿淚水，爲(wèi)什麼就不能讓他因爲(wèi)她會心地笑一次？儘管知道往事已矣不可追，然而他卻依舊甘願沉淪在早就破碎的夢裡繼續(xù)爲(wèi)她守候。依舊甘願相信，某一個夜晚，她會踩著一抹淺香踏月而至，踩出一曲曲動人的詠歎，任深情的曲調(diào)倏忽間響徹他一個人的孤單城池。

驀然回首，歲月已在瘦了的指間悄然流逝。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能夠回到過去，他想，他必不再忍心，讓她淚溼花下似雨飛，與她淚別紅塵相思路。輕叩記憶的門扉，十指緊扣，夢裡知否，那是前世桃花今生劫嗎？縱然心相通、夢相同，結(jié)局依然是無奈的分離！此時此刻，他好想站在月亮之上，和星星一起出發(fā)，尋找一箋月光下的童話，尋找一座溫暖的城池，尋找一抹夢中的身影。讓淺淺的他，偶遇晶瑩的她，讓水雲(yún)相連，婉約成一朵無瑕的蓮花。

打開記憶的流花，水的流動詮釋著雲(yún)的縹緲，任那一夜的月亮點燃愛的燈盞，又見她白衣勝雪的裙裾在鑑湖的輕盈中延伸成一抹溫暖、一縷真實。回眸那一場流星雨，她攜來一縷柔情的風(fēng)，撩起一段錦繡琉璃的年華。知否，那晶瑩溫柔的明眸，映出了誰人思念的容顏？知否，那指尖流轉(zhuǎn)著莫失莫忘的誓言，且歌且行中，又是誰人的深情喚醒了他心底的一簾幽夢？

蕙仙啊蕙仙，可知，你是我紅塵裡不息的牽掛。在我記憶深處，永遠(yuǎn)都有你溫暖的綿綿絮語？可知，一段花樣年華里的相遇相知，已在紅塵中醉了你我一千年？可知，等你在天之涯海之角，亦是一種傾心的美麗？如果雲(yún)知道，今夜，就請傾我萬縷柔情，共你一簾幽夢！若你，遇見夢中明媚的歡顏，那便是我，效蝶舞翩躚夢雙飛，只爲(wèi)踐約，於人間四月天，與你共醉芳菲。

漫步沈園池畔，淡淡回眸，整理如蓮心事，眼中是一波的微瀾輕漾，綿軟的，朦朧出一片如水的深情。素顏淡淡、清音渺渺，是誰的羅裙輕揚，迎風(fēng)而瘦，輕攏慢捻出滿地相思？恍惚間，悠悠的旋律自耳畔響起，凝神靜聽，忍不住在心中顫問：“是你嗎，蕙仙？是你在傷心橋下又彈起了傷心曲嗎？”

再回首，醉人的情話在花下輕舞霓裳，濃了一秋。月練清輝下，他在心裡種下一束思念，攜一簾幽幽的夢寐翩躚。任她的眉眼打溼他的詩行，在紙箋上醞釀下絕美的情歌，更把她的容顏盛在相思的杯盞裡，約夢今生。

聽，是誰在低吟淺唱？高山流水的琴聲如同天籟之音，迷濛中，彷彿又牽著她的手，在夢的中央捧起了千年的風(fēng)月。躲在夢裡，把天涯望作咫尺，隔著透明的時光，與她深深凝望。他輕輕撥動起繾綣的琴絃，在如歌如雨的思念裡，把千絲萬縷的柔波縈繞在指間，爲(wèi)她舒展開流雲(yún)般的嫵媚，只任一個不老的傳說在心底盈盈而起：紅塵有約，戀她千年。他的柔情，只爲(wèi)她綻放，只等她擷取。只是，花開花謝，彼岸的她，還是他今生唯一的風(fēng)花雪月嗎？

他不知道。他只能憂傷著，把她的名字寫在掌心，以桂香作盞、以露珠爲(wèi)茶，在思念裡邀約今生的承諾。且歌且吟中，只爲(wèi)她拈花淺笑，只爲(wèi)她剪一縷微風(fēng)，讓脈脈的柔情穿越他的白髮，一路踏歌，尋夢。曉看天色暮看雲(yún)，朝朝夕夕，憶她、想她、念她、思她。

夜無語，風(fēng)低吟，落紅飛舞，彩蝶翩躚，那甜蜜的氣息中，可有她爲(wèi)他築起的童話堡壘？繁星伴月，幾番星月情愫，低照於窗，伊人對鏡去紅妝，那香豔的流波里，可曾有他心底最柔軟的深情在輕舞飛揚？夢中，輕輕捧起對她的思念，希望能跟隨著月光，輕輕灑落於她身旁。回眸間，卻發(fā)現(xiàn)依然只有自己獨自一人，蜷縮在寂靜的葫蘆池畔，撿起一片飄零的楓葉，試圖用它顯目的紅色來溫暖他孤單的心房。

她已經(jīng)走了啊！他深深地嘆。三十八年了，她已經(jīng)走了整整三十八個年頭。只是，聚也匆匆、別也匆匆，人生能有幾回兩相逢？風(fēng)兒輕輕吹過，樹下早已落了一地繽紛。擡頭，看那零落的枝頭，只剩下三兩朵孤單的花在風(fēng)中輕輕地飄蕩。再回首，樹上樹下，落紅與殘花，遙遙兩相望。只奈何歲月若流水，飄逝無痕，他與她，亦不能再與共，空悲嘆。

盼相聚，行行坐坐，怎奈離別時難過？相思之愁總傷身，不知不覺中，竟然有淚，終難忍，潸然而下。耳邊恍聞她聲，猛然轉(zhuǎn)身，一回首，原是花間幾隻蝴蝶翩翩之影追逐在身後。於是，頓時明瞭，是他自己撩動了想她的那根相思弦，讓相思之音不住地縈繞於身前身後。此時此刻，想她在心中，道是無聲勝有聲，而她，依舊守在她自己的世界裡，無影無蹤。

唉，怎麼說走就走了呢？他仍守在一腔無法抑制的癡情裡固執(zhí)地覓著她的芳蹤，可哪裡又能尋得見她的蹤影？已經(jīng)是，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年）了，他亦是六十八歲的龍鍾老人。如果蕙仙能活到現(xiàn)在，也該是白髮蒼蒼的老婆婆了吧？是啊，光陰似箭，時間如流水，轉(zhuǎn)眼間，滄桑世事幾多變。蕙仙走了，卿卿走了，小憐走了，而就在愛女閏娘夭折的那一年十月，深居德壽宮的太上皇宋高宗也走了，帶著他的功與過，帶著陸游對他的無盡失望與痛心，走了。

宋高宗駕崩後，六十四歲的陸游因爲(wèi)無法忍受嚴(yán)州生活的枯燥乏味，於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四月上了乞祠祿的札子，準(zhǔn)備還鄉(xiāng)養(yǎng)老。這次請求很快得到朝廷批覆，於七月間便得以迴歸山陰休養(yǎng)。然而就在這年年底，因爲(wèi)右丞相周必大的提攜，他又被任命爲(wèi)軍器少監(jiān)，不得不前往臨安任職。對此，陸游的心境自然是歡欣愉悅的，有詩一首爲(wèi)證：

六十之年又四年，也騎瘦馬趁朝天。

首陽柱下孰工拙，從事督郵俱聖賢。

筆墨有時閒作戲，功名到底是無緣。

都城處處園林好，不許山翁醉放顛。

——陸游《初到行在》

次年，即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年），六十三歲的宋孝宗下詔退位，退居重華宮。太子趙惇即位，是爲(wèi)光宗。同年，北方的金世宗駕崩，章宗即位。陸游亦於這年的四月，榮升禮部郎中，兼膳部檢察。然而，福禍相倚，五月間，周必大罷相，繼任的丞相留正與陸游沒有深切的關(guān)係，他便在政治上失去了倚靠。不久被諫官彈劾“前後屢遭白簡，所至有污穢之跡”，他的現(xiàn)任官職被罷免。爲(wèi)此，陸游亦有詩作記述此事：

扁舟又向鏡中行，小草清詩取次成。

放逐尚非餘子比，清風(fēng)明月入臺評！

綠蔬丹果薦瓢尊，身寄城南禹會村。

連坐頻年到風(fēng)月，固應(yīng)無客叩吾門。

——陸游《予十年間兩坐斥罪，雖擢髮莫數(shù)，而詩爲(wèi)首，謂之嘲詠風(fēng)月，既還山，遂以風(fēng)月名小軒，且作絕句二首》

自此再度罷官，直到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年），陸游的時間幾乎全部消磨在山陰的鄉(xiāng)下。看著山陰城的一草一木，看著挺拔清秀的三山，看著碧波萬頃的鑑湖，看著風(fēng)光綺麗的清荷小苑，看著草長鶯飛的沈家庭園，他的心，總是按捺不住地想起她，想起他終生念念不忘的蕙仙。

又至沈園，因爲(wèi)失了她的芳影，垂柳輕拂下的那一泓碧水已不再清澈，綠蔭婆娑裡的青青竹林也沒了生機(jī)。“春如舊，人空瘦”，斷牆上，兩闋寫滿相思、字跡已然模糊的《釵頭鳳》依然在風(fēng)雨飄搖中相守相望。可經(jīng)年後，他和她，相隔的距離豈止是在這詞闋之間？

她走了，他的眼裡失去了光彩，他的等待變成了失望和無眠。六十八歲的他，一遍遍地回想自己和表妹曾經(jīng)擁有的那段幸福歲月，心，莫名地疼痛。若說有緣，爲(wèi)什麼不能牽手一生？若說無緣，離散十年，又怎能重逢在沈園！此時此刻，他多想用漫天的柳絮輕拂她的臉頰，多想在空濛煙雨中爲(wèi)她低吟淺唱，多想帶她沿著九曲幽深的小徑去追尋往日琴瑟相和的日子啊！

夢婆娑，從不捨中醒來，一道晨曦拂在身上，方明白，他已在沈園裡躑躅了一夜。依舊穿梭在葫蘆池畔，默默爲(wèi)她守候；依舊蹣跚在傷心橋上，癡癡將她等待，縱然繁華落盡，對她的那份牽掛依舊亙古不變。枕著相思，繼續(xù)徘徊在那個記憶的路口，細(xì)細(xì)回想，與她初見時的那份怦然心動、與她相愛時的那份情深意切，蹙起的眉頭終於有了一份釋然。然而笑靨還未來得及綻開，恨卻頓然醒悟。此刻不過是形單影隻罷了，眉宇間，不禁又添了幾縷惆悵的紋。

再回首，雨落無聲，情悽美；落雨瀟瀟，人悲涼。居然又是一個雨天。悵立池畔，望向遠(yuǎn)方，行人奔走於青紅藍(lán)綠的油紙傘下，那濺起的朵朵雨花，究竟沾溼了幾人的情殤？真希望時光能夠定格在此時此刻，任憑雨水淋溼他滿頭霜絲，模糊他憔悴的身影。就這樣，靜靜地想她，直到將她湊成一片永不變色的風(fēng)景，填滿他空靜的心，變成一首清麗的想念她的小詩：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yún)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迴向禪龕一炷香。

——陸游《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易主，刻小闋於石，讀之悵然》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回眸，楓葉初紅，槲葉已黃。轉(zhuǎn)身，花謝花飛花滿天，卻不知紅消香斷有誰憐，只餘他一片惆悵在沈園。

花，終是落了；葉，終是哭了。曾是綠葉襯紅花，如今殘風(fēng)害別離，零落成泥碾作塵，再也找不回點滴溫馨的記憶。愛，便是愛；不愛，便是不愛。心事千迴百轉(zhuǎn)，那一段經(jīng)歷，已被她用最決絕的離別畫上句號，從此碧落黃泉，永不遇見。

她走了，他只能爲(wèi)她寫下一闋離歌，在天涯陌路里，遙念君安；她走了，總是怕添新霜，卻在她傷魂的眼神裡，又添白髮。如果癡情是一種錯誤，他情願沒有來生的來生，唯願有她一路相伴。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林木依舊，亭臺依舊，只是少了她的蹤影；碧池依舊，小橋依舊，只是空餘回首惜依依。她不在了，從此後，黃泉路上憑誰說斷腸？

藉著片片楓葉的情意，揮手告別生如夏花的悸動歲月，錦瑟梧桐也在眼裡落下完美的帷幕，爾後，便是長長久久的嘆息，經(jīng)久不衰地縈繞在心間。當(dāng)思念爬滿額角時，才發(fā)現(xiàn)，逝去的日子早已成爲(wèi)鬢邊霜白的髮絲，瞬間便淹滅了所有希望、所有期盼。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yún)幽夢事茫茫。”回首裡，香詞已舊、斷壁已殘，往日的一切都找不見了。斷雲(yún)幽夢裡，唯餘塵漠漠、事茫茫，自是悽悽慘慘、悲悲慼慼，好不惆悵。

轉(zhuǎn)身，園外繁雜的聲音早已將心靈拒之於千里之外，而喧囂的街道、閃爍的光芒都與此時的心情格格不入。盼只盼，與她詩書唱和、賞花撲蝶；盼只盼，與她一起化作微風(fēng)，雙雙歸醉，今生來世，永相伴。

“年來妄念消除盡，迴向禪龕一炷香。”年紀(jì)越來越大，妄念亦隨著身體的日漸蒼老，慢慢消失。他知道，她終是回不來了，於是，只好徘徊在時光深處獨守一份寧靜、一份坦然，淚眼矇矓?shù)貭?wèi)她點燃一炷思念的香。祈禱上天，期待再一次的春暖花開，能與她，邂逅在另一個青青陌上桑的世界。從此，讓她的心不再寒冷，只要她一個鼓勵的眼神，他便願傾盡所有，博她世世歡顏。哪怕遇見，會顛覆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