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挾雨聲翻浪。恰洗盡，黃茅瘴。老慣人間齊得喪。千巖高臥，五湖歸棹，替卻凌煙像。
故人小駐平戎帳。白羽腰間氣何壯！我老漁樵君將相。小槽紅酒，晚香丹荔，記取蠻江上。
——陸游《青玉案?與朱景參會北嶺》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對她的思念，從未曾被初入仕途的喜悅?cè)〈o論白晝還是黑夜，他總是無可救藥地想起她來。哪怕是跟隨新結(jié)識的摯友，寧德縣縣尉朱孝聞結(jié)伴前往與福州相鄰的北山遊賞，他心裡念念不忘的仍然是那斜插鳳頭釵的蕙仙。
和著聲聲嘆息，續(xù)一杯清茗，他在北山的月色下就著清香低酌淺飲，獨自品味著那份無人可以分享的孤獨和落寞。外面萬籟俱寂，他靜靜傾聽著自己的心跳，傾聽著自己的呼吸。就這樣靜靜等待著，等待她的到來。月光下，思念的舞臺已經(jīng)拉開了序幕，臺上的人兒盡情演繹著人間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那不勝嬌羞的萬種風(fēng)情，可是她心甘情願的迴歸？
清晨，推開窗戶，放眼望去，窗外的天空湛藍湛藍的，純淨(jìng)得彷彿她雙眸中的一泓秋水。幾朵淡淡的白雲(yún)，宛若她溫情脈脈的容顏，惹他回味無限。蕙仙，你知道嗎？這就是我思念你時，天空的模樣。深情地仰望，長時間擡頭仰望她的模樣，畫面就這樣悄然定格在窗邊，這樣的姿勢多像一個虔誠的信徒，渴望著幸福，渴望著甜蜜，始終祈盼著，心中祈禱的願望會實現(xiàn)。然而，她真的會來嗎？她會知道他守在北山驛館的窗下癡癡等待著她的降臨嗎？
天黑了，夜深人靜，長夜難眠。相思如雨後春筍般瘋長，一發(fā)不可收拾，更無法遏制。思念在心底無休止地蔓延，看著案邊宣紙上剛剛落筆爲(wèi)她畫下的像，看那畫像裡她一如春日陽光般溫暖的笑靨，他的心有一點點痛，又有一點點欣慰。然而，紅塵癡夢，終只換得離人殘淚。此去經(jīng)年，一別如斯，應(yīng)是良辰美景虛設(shè)，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蕙仙，你可知，今生今世，我只想陪著你，與你比翼齊飛，與你一起看潮起潮落、花謝花開？只是，而今的你我天各一方，我又該去哪裡找尋你的身影？如果可以，我願意一直站在你曾經(jīng)期待的愛的家園——沈園，默默地等你，用心、用血，爲(wèi)你寫下一首首動情的詩、一闋闋感人的詞。哪怕讓我在傷心橋畔歷經(jīng)千年的等待，到最後被風(fēng)乾成又一個美麗的傳說，也要用心給你營造一個愛的港灣，讓你的靈魂有一個愛的歸所。
枕著她不老的容顏，和淚，他在一葉素箋上，輕輕淺淺地寫下一闋《青玉案》，爲(wèi)她，亦爲(wèi)他的懷才不遇。總是在這樣的時刻，無可避免的傷感，而這份不盡的疼痛與失落，她又能明白幾分？她不在的日子裡，步入仕途又有什麼意義？一個小小的寧德縣主簿，不能爲(wèi)處於風(fēng)雨飄搖中的國家分擔(dān)憂愁，還不如就此解甲歸田。在那留下她音容笑貌的沈園裡，再將她深深淺淺地憶起，哪怕是一生一世，他也願意。
“西風(fēng)挾雨聲翻浪。恰洗盡，黃茅瘴。”流沙漫天，舞盡蒼茫。秋風(fēng)、疾雨，洗盡眼前瀰漫的瘴氣，那窗外卻是誰的期待在輕舞飛揚？落紅滿地，散落下亙古的心傷，眼前模糊著的又是誰的影子依然在風(fēng)雨中飄搖？擱淺的回憶裡仍藏有她寫不完的青春故事，淚水潮漲的時候，他仍倔強地爲(wèi)已經(jīng)遠去的她許下一片溫柔。蕙仙啊蕙仙，你可知，哪怕跌落癡情的深淵，我也會心甘情願地爲(wèi)你永遠都做著那執(zhí)迷不醒的夢？
漆黑的天望不到究竟是從哪裡開始飄落下這滂沱大雨，路邊的大樹被狂風(fēng)吹得亂顫，泥濘的積水彷彿要吞滅整座城池，記憶中似乎從來沒看過如此大的暴雨。是不是，再這麼下下去，就連他的思念也要被洗涮一空？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臉上，很疼，但滿懷悲傷的他卻只能緊緊抱住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走在平日香火旺盛的佛寺。在慈悲的佛像前，一任雨滴和淚水混合的苦澀瞬間擊垮他早已脆弱的靈魂。
懷著深深的寂寞，他站在人跡罕至的轉(zhuǎn)角處朝向虛空茫然地招手，不見她的微笑，也不見她的蹤影。放眼望去，只有進山燒香還願的善男信女偶爾從身畔擦肩而過。一個個，都帶著冷漠的神情和冰涼的氣息。淚，無休無止地落著，腳下湍急的水流把他迅速拉進黑暗的遠方。越是動情地走著，越是感到無比的孤獨與困惑。尷尬的風(fēng)識趣地吹打著憔悴的臉龐，使他無力睜開那雙無助的眼，而腳下的水卻是越積越多，以至漸漸漫過膝蓋。但他的心卻在低低地念叨，若是就這樣靜靜地躺下，遠方的她是否會對他生出一點點的憐惜之情？
“老慣人間齊得喪。千巖高臥，五湖歸棹，替卻凌煙像。”歷經(jīng)世事滄桑，三十四歲的他已將得失榮辱看得平淡。只想與她歸棹五湖、高臥千巖，何曾豔羨凌煙閣中那些輔佐唐太宗建功立業(yè)的功臣良將？
風(fēng)雨中，彷彿遠處的風(fēng)又揚起她的長髮，那是他十指無法觸及的溫柔。世事總是難料，在人生的每一個十字路口，花開花謝，不知道滄桑了多少的憂傷，而他從來沒有把她遺忘。爲(wèi)什麼，只是不經(jīng)意的一個轉(zhuǎn)身，竟然把她遺失在溫情歲月的角落裡？忘記了曾經(jīng)等過多少個春夏、經(jīng)過多少個朝夕。只記得每個日落黃昏的地平線上，總有一個人的身影映射在夕陽的餘暉裡，淚眼矇矓中一直都在找尋曾經(jīng)的故人。而那個身影背後站著的，便是歷盡艱辛的他。蕙仙啊蕙仙，如果你還在那個角落裡獨自哀傷，請記得有一個人一直站在原地等待你的歸來。不管時間犯了怎樣的錯，記憶的沉澱總也抹不去曾經(jīng)的美好。在平凡的歲月中，你給的過去，依然是我最好的陪伴！
“故人小駐平戎帳。白羽腰間氣何壯！”她不在了，大宋朝的半壁江山亦已淪喪於北方的女真之手。雖然主張和議、賣國求榮的權(quán)相秦檜已於紹興二十五年死去，但那端坐朝堂之上的皇帝趙構(gòu)仍是一味委曲求全，只把杭州當(dāng)汴州，毫無半點恢復(fù)故日河山的意圖。宋徽宗、鄭皇后、宋欽宗、朱皇后，乃至高宗元配邢後均已崩於遙遠的窮山惡水間。唯一得以生還回歸南方的只有當(dāng)今皇上的生母韋太后，卻也是歷經(jīng)千辛萬苦、受盡欺凌。大宋的子民憤怒了，大宋的臣僚憤怒了，岳飛、張俊、韓世忠、劉光第，個個勇猛，誓要殺盡賊敵。可惜，岳飛被殺了，張俊、韓世忠被罷職了。朝堂之上還會有誰，替大宋皇朝收復(fù)淪喪的土地？
憶往昔，唐太宗李世民駐守軍中營帳，腰間掛著白羽箭，一箭貫穿敵軍首領(lǐng)單雄信的槍刃，氣勢是何等的雄壯。而今，良將被殺，忠臣被貶，眼看淮北之地喪失殆盡。空有滿腹才華，卻無法替國家分擔(dān)憂愁，心中的失意自是無法言表。其實，他並非不想建功立業(yè)，讀了那麼多的詩書，甚至爲(wèi)博取功名忍痛與自己最愛的女子離異，然而數(shù)十年的寒窗苦讀、萬般的刻骨忍情，換來的就是人到中年的無所事事嗎？他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了，在從山陰取道溫州前往寧德的任職途中，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華髮叢生。如果一味蹉跎下去，他又該拿什麼去見九泉之下的蕙仙？黃泉路上，如果蕙仙問他有沒有後悔過當(dāng)初的選擇，他又該如何作答？
是的，他後悔。從忍痛答應(yīng)母親唐氏休棄唐琬的那一刻起，他一直都活在深深的自責(zé)與無盡的悔意中。仰天問月，如果上天還肯再給他一次抉擇的機會，他一定會選擇蕙仙而放棄所有的功名。然而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他終是與她錯失，她亦再走不回他的世界。從此後，他終生要面對的都只是一個山河破碎的家國，還有那不知影蹤的她。
“我老漁樵君將相。小槽紅酒，晚香丹荔，記取蠻江上。”茫茫凡塵，相逢之人何其多，相知相守更何易？今生與她偶然的邂逅，是否就是彼此淪落在風(fēng)中等待了千年的結(jié)果？回首，鑑湖畔的每一次擦肩與回望，還有那等待了千年的相思，都在這一刻如決堤的黃河一發(fā)不可收，而他的淚水早已是風(fēng)雨交加的後綴。是否，她就是那在夢中，於紅塵的渡口，幾度回首望向他的青澀女子。只一凝眸，便帶著來生的誓言，剎那融入他癡情的世界，不再讓他有機會逃遁？
歲月在紅塵中留下了斑駁的記憶，走過了悠長的光陰，只留下一顆對她永遠赤誠的心。回首往事，總有一些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總有一些陶醉在舊日時光裡的幸福，難以忘懷，留在深深的記憶裡。彼時，聽一曲《長相思》，寫一闋《釵頭鳳》，縱是千年相思淚一朝盡，也不枉在人世的輪迴裡，與她偶遇的半生緣。或許，經(jīng)年後，陪他共遊北山的同僚朱景參已經(jīng)出將入相，像李世民和凌煙閣裡繪像的二十四功臣一樣建功立業(yè)。可他只願與她攜手前行，哪怕老於漁樵的生涯，仍是無怨無悔。
是的，只要有她相伴左右，他願意一生淡泊。從此後，他會任由小槽釀製的紅酒、晚熟的香荔枝，伴她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地逍遙在蠻江上。更要用他溫情脈脈的呢喃，溫暖她疲憊的心田。然而，千年之後的我卻看見，鴛鴦溪畔，他的悲傷仍在流轉(zhuǎn)，還是掩不住那些斑駁的流年。而那一紙隔世深情，亦依然只凝固在一方夢裡風(fēng)景的深處。我知道，陸游與唐琬，終是話已說盡、情已割捨，愛已不在、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