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後勤總庫。
臨時指揮部。
房間內,燭火搖曳,將楚雲飛的身影長長地投在牆壁上。
謝渝發已經離去,只留下那封用火漆封口的、沉甸甸的私信,靜靜地躺在桌案上。
孫銘站在一旁,看著楚雲飛拆開信封,抽出那張薄薄的信箋。
他知道,這封信的份量,比任何一份軍令都要重。
信上的字不多,是用毛筆寫就的行楷,筆力雄健,一如其主。
內容,也如閻錫山本人一般,沒有絲毫的虛與委蛇,直白得近乎於攤牌。
信中,閻錫山首先肯定了楚雲飛整肅軍紀的必要性與正當性,承認自己治下確有害羣之馬,理當清除。
但閻老西話鋒一轉,便開始細數山西多年來獨自支撐抗戰之艱難,官員薪俸微薄,生計困頓之現實。
他沒有爲任何人求情,卻句句都在講述著“人情”與“現實”的無奈。
信的最後。
閻老西只寫了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政至苛則衆叛。百川與君,共勉之。”
楚雲飛靜靜地看完,將信紙湊到燭火前,看著它一點點地化爲灰燼。
“雲公,”孫銘低聲問道:“閻長官這是想讓我們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不。”
楚雲飛搖了搖頭,目光深邃如夜:“他不是讓我們輕輕放下。”
“他是想告訴我,這把刀,可以砍,但要看砍誰,怎麼砍。”
楚雲飛站起身,在房間內緩緩踱步。
他的內心,在進行著一場比任何沙盤推演都更要複雜的政治博弈。
他當然清楚,閻錫山這封信的背後,是這位“山西王”對自己權力邊界的一次試探,也是一次示好。
閻老西是在告訴他楚雲飛:我承認你的權威,也願意配合你的“清洗”,但你不能動搖山西的根基。
那些盤根錯節的文官體系,是他閻錫山安身立命的“裡子”。
殺一兩個可以,若要連根拔起,那便是逼著他翻臉。
而山城那位委員長呢?
他賜予自己這把“尚方寶劍”,固然有整肅軍紀之心,但又何嘗不是想借自己的手,來敲打、來削弱這些地方實力派?
他楚雲飛,正好處在這兩股巨大力量的夾縫之中。
先動山西,實際上也是爲了向其他各方勢力表明態度。
“雲公,此事棘手啊。”孫銘憂心忡忡:“若我們從重從嚴,必然與閻長官生出嫌隙,動搖我軍在華北最穩固的後方。”
“若我們從輕發落,又無法向山城交代,更會讓那些碩鼠們覺得我們雷聲大雨點小,日後必將變本加厲。”
“所以。”
楚雲飛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決斷,“我們既要讓閻長官看到我們的‘人情’,也要讓委員長看到我們的‘軍法’。更要讓所有心懷不軌之人,看到我們的‘雷霆手段’。”
他認真思索之後,一個清晰的策略,在他腦中形成。
“抓大,放小。”
楚雲飛對身旁的趙鵬程和孫銘說道,聲音平靜卻無比堅定。
“這次查案,我們不搞擴大化,不搞人人過關。”
“我們的目標,是那些罪大惡極、民憤極大的‘大魚’!”
“孫銘,調查結果出來了嗎?”
孫銘緩緩點頭,而後接著說道:“通過對幾名關鍵人員的連夜“摸排走訪”,發現這是一條非常清晰的黑色利益鏈。
通過軍中碩鼠與地方奸商相互勾結,並有地方官員進行打掩護,甚至這其中還牽扯了部分的情報人員。”
孫銘將一份整理好的文件,呈遞到楚雲飛面前。
“目前已初步查明。”
“大部分失蹤的軍需藥品,尤其是盤尼西林和磺胺粉這類救命藥,都通過數個秘密渠道,流入了黑市。”
孫銘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
“這些在前線,能救活我們一個弟兄性命的藥,在太原的黑市上,正被那些國難財的奸商們,炒出了天價!”
“一支盤尼西林,黑市價格,十根金條!”
“一包磺胺粉,黑市價格,五根金條!”
“而且”孫銘頓了頓,艱難地說道,“我們有證據表明,其中一部分藥品,甚至通過這些黑市渠道,最終流向了日軍佔領區。”
楚雲飛拿起一份審訊記錄,重重地拍在桌上:“像這種,倒賣盤尼西林和磺胺粉,甚至將其賣給敵佔區的國賊,有一個,殺一個!
有兩個,殺一雙!絕不姑息!這種人,殺了,閻長官無話可說,山西的百姓只會拍手稱快!”
“還有那些,利用職權,侵吞軍糧,倒賣武器彈藥的,證據確鑿的,一律嚴辦!”
“這些人,是趴在軍隊身上吸血的蛀蟲,不殺,不足以正軍法!”
“這,就是我們要抓的‘大’。我們要抓上一批這樣具備代表性的腐敗官僚,用他們的人頭,給山城一個交代,也給二戰區所有官兵一個交代!”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
“至於那些‘小魚’。”楚雲飛的語氣稍緩:“比如像樑化之所說,因爲薪俸微薄,日子過不下去,貪佔了一些布匹、糧食的低級官吏。
只要罪行不重,沒有涉及戰略物資,我們可以給他們一個機會。”
“追繳其贓款,留他們一條性命。”
“這,就是給閻長官的‘面子’。也是爲了穩住山西的局面,不至於寒了所有人的心。”
“雲公英明!”
趙鵬程和孫銘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欽佩。
這個方案,既有雷霆手段,又有人情考量。
在政治的夾縫中,找到了一條最完美的平衡路徑。
但楚雲飛的思考,並未就此停止。
“光殺人,是治標不治本。”
他繼續說道:“此事過後,我要以華北聯合司令部的名義,向閻長官提交一份‘山西吏治改革建議書’。”
“第一條,就是調整所有行政官員的收入!”
“從我們這次查抄的贓款中,拿出一部分,成立‘廉政基金’,大幅提高基層公務人員的薪俸。” “讓他們能養家餬口,活得有尊嚴,斷了他們因窮而貪的念想。”
“第二條,”楚雲飛的眼中,閃過一絲更爲深遠的寒光:“以此案爲契機,對山西地區盤根錯節的地方實力派,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洗和敲打!那些與軍中碩鼠勾結的黑市商人、地方豪強,有一個算一個,全部都要連根拔起!”
“這次,我們先殺軍中的蛀蟲。”
“下一次,我們就要殺地方上的惡霸!”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華北的天,已經變了。”
“任何人,都休想再把國家的財產,當成自己的私產!”
一席話,讓趙鵬程和孫銘都感到心頭一凜。
他們知道。
楚雲飛的這一刀,砍下去的,不僅僅是幾個貪官。
他要砍的,是舊時代盤踞在這片土地上,那根深蒂固的、腐朽的制度與人情之網。
——
山西,長治。
接到電報之後的方立功一臉的無奈。
“小李..小李”
“有,方長官,您叫我?”李明傑快步走上前來。
李明傑曾經當過楚雲飛的貼身警衛員,在基層歷練之後,理所應當的被方立功提拔到了身旁。
“照著這個名單帶隊抓人,若有抵抗自行處置,除名單之外的任何人,不得擅自抓捕,明白嗎?”
“是,方長官。”
等到李明傑離開之後,張大雲這才緩緩出聲:“給我們這些前線作戰部隊的軍需物資基本上都是足額足數的,這個時候動後方,不合適吧?”
方立功揹負雙手,楚雲飛式的姿勢站立:“我自然明白二戰區總體而言情況很好,在此基礎之上,楚長官自然不會願意耽誤太多的時間。
我其實在擔心,山城實際上在拖延反攻暹羅的時間,實際上是想要給杜聿明準備一份戰功,讓他和楚長官分庭抗禮的戰功。”
“您是說,殲滅日軍的泰緬方面軍?”張大雲恍然大悟:“可暹羅地形複雜更甚緬甸,我們甚至沒有盟友的情報,更對其地形地勢無從考察,在此基礎上,如何才能取得勝利呢?”
“說實話,我和楚長官討論過這件事情.楚長官的意思是兵力暫且不足,且需要大量的火炮和裝甲部隊增援,尤其是新兵們正在適應雨林氣候,綿延的雨季給後勤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想要攻克暹羅,推翻親日法西斯政權,並且將日軍泰緬方面軍重創乃至全殲,是一件幾乎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務”
“那委員長的意思是”
“造神”方立功嘆了口氣:“就像是長沙會戰那樣明明是一次戰略上的失敗,戰術上的小勝,通過媒體渲染將其鼓吹爲不遜色於豫東戰役的大勝利.”
——
山城,委員長官邸。
潮溼的霧氣籠罩著這座戰時首都,委員長的官邸書房內。
氣氛卻與窗外的陰鬱截然不同。
一縷久違的陽光,穿透雲層,照亮了室內飄散的茶香。
何應欽與陳誠,這兩位國民政府軍政體系中的巨頭,此刻正並排站立在常瑞元的辦公桌前。
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混合著驚訝與讚賞的複雜神情。
就在剛纔,侍從室主任張治中,向他們詳細呈報了楚雲飛在太原處理“軍需貪腐案”的全部過程與最終結果。
“楚雲飛以雷霆手段,逮捕了以後勤總庫王主任爲首的十七名校級以上軍官,以及與之勾結的三十餘名地方奸商。
經連夜審訊,人證物證俱在,罪大惡極者,已於今晨,就地槍決。
首級懸於庫房門外,以儆效尤。”
“所查抄之贓款、黃金、煙土、古玩等,摺合法幣數目巨大。”
“楚雲飛提議將其中半數納入SX省府財政,專項用於提升基層公職人員薪俸,以安其心;另外半數,則全部充作二戰區軍費,以勵士氣。”
“對於涉案較輕、罪責不大的百餘名下級官吏,楚雲飛則採取了‘抓大放小’的策略,責令其退還全部贓款,革職留用,戴罪立功.”
聽完彙報,一向與何應欽在派系上有所競爭的陳誠,也忍不住撫掌讚歎:“好一個楚雲飛!好一個‘抓大放小’!這一手,玩得實在是高!”
他轉向常瑞元,語氣中充滿了欽佩:“委座,楚雲飛此舉,可謂是一箭三雕!
其一,他殺了該殺之人,用雷霆手段震懾了所有宵小,爲我軍整肅軍紀立下了標桿,我們足以向全國軍民交代!
其二,他放了可放之人,又提議提高薪俸,給了閻長官天大的面子,也穩住了山西的後方,避免了官場大亂。
其三,他查抄了鉅額贓款充作軍費,既解決了實際問題,又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
何應欽也捻著鬍鬚,緩緩點頭:“辭修所言極是。
雲飛此番,不僅展現了其領兵作戰的卓越才能,更展現了其處理複雜政治局面之高超手腕。
有勇有謀,有威有德,收放自如,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確乃國之棟樑。”
常瑞元聽著兩位心腹重臣對楚雲飛毫不吝嗇的讚美,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楚雲飛的選擇,完全符合他的預期,甚至比他預想的還要完美。
他既像一把最鋒利的刀,斬斷了腐肉,又像一劑最溫和的藥,安撫了人心。
他向自己,也向所有人,展現了他的忠誠與能力。
楚雲飛證明了,他這把“國之利刃”,鋒利,卻不至於傷主。
“嗯。”常瑞元從鼻腔裡發出一聲滿意的聲音:“雲飛此番,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他拿起筆,在一張電文紙上,親自擬定了給楚雲飛的嘉獎令。
“擬電,通報全軍。”常瑞元的聲音,帶著一種嘉許的意味。
“陸軍XX、華北聯合司令部xxx、統帥部軍法執行總監部首席副總監楚雲飛,奉命于山西太原,整肅軍紀,徹查貪腐。
期間,不畏權貴,不徇私情,以雷霆之勢,肅清軍中碩鼠,嚴明國家法紀,其功至偉,其行可嘉!特此通電嘉獎,以彰其功!”
寫完嘉獎,他卻沒有停筆。
他看向何應欽與陳誠,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既然雲飛這把刀,已經出了鞘,見了血,那就沒有這麼輕易再收回去的道理。”
“山西的膿瘡,只是個開始。第五戰區,在恩伯的治下,積弊更深!其內部之腐敗,怕是比山西有過之而無不及!”
常瑞元再次提筆,在嘉獎令的下方,增添了新的命令。
“密電楚雲飛:太原之事,處置得當,吾心甚慰。
然,國之沉珂,非一劑猛藥所能盡除。
第五戰區,新曆戰敗,軍心士氣皆受重創,其內部貪腐問題亦是暴露無遺。
在完成山西事宜交接後,不必急於返回緬甸,當動身前往第五戰區,配合李長官德鄰處理其內部問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