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肯齊機長和副機長艾扎德坐在水牛飛機的駕駛艙,位於機身的鼻部,是突起的一個平臺,沒有門隔開工作人員與貨物,而在平臺正下方走下一步,有體貼人士擺了一張低矮的維多利亞式扶手椅,顏色是黃褐色,像是老家僕會在冬夜搬出來放在廚房火爐前面的椅子。扶手椅的腳以應急的鐵鞋固定在艙板上。賈斯丁就坐在這張椅子上,戴著耳機,幾條起毛的尼龍繩綁在他肚子上,讓他看起來活像剛學走路的小孩。他吸收著麥肯齊機長和艾扎德的智慧,偶爾拿下耳機回答一個津巴布韋籍的白人女孩的問題。她叫傑米,自己舒舒服服坐在一堆破爛的棕色木箱之間。賈斯丁本來想讓座給她,無奈麥肯齊阻止了他,口氣堅定地說,“你給我坐這裡。”機身尾端有六個身穿長袍的蘇丹婦女蹲坐著,有的臉色堅毅鎮定,有的被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人對著塑料桶嘔吐,而準備這個桶的用意正是如此。機身頂端是一格格銀灰色的軟墊,下方有條纜線垂掛著幾條紅色降落傘繩,尾端的金屬部分隨著引擎巨響起舞。機身又喘氣又呻吟,如同一匹年邁的鐵馬,被拖回去打最後一仗。機上沒有空調或降落傘的跡象。牆壁上有個方塊塗有起了水泡的紅色十字架,指示出醫療用品,下面排了一列塑料扁桶,註明“煤油”,以麻繩綁在一起。這一趟特莎和阿諾德生前走過,而用飛機載他們的人就是他。這是他們走上最後旅途之前的最後一程。
“所以說,你是吉妲的朋友嘍。”麥肯齊已經觀察到,當時蘇丹莎拉帶賈斯丁到他在洛基的土庫,讓他們兩人獨處。
“對。”
“看一下你的護照沒關係吧?”
“沒關係。”賈斯丁遞給他艾金森的護照。
“你從事哪一行啊,艾金森先生?”
“記者,倫敦《電訊報》,我是來採訪聯合國的蘇丹生命線行動(OLS)的。”
“OLS現在正需要大力宣傳,真的很可惜,如果讓一小張紙妨礙了,好像很蠢。知道在哪裡弄丟的嗎?”
“可惜我不清楚。”
“我們今天載的東西多半是木箱裝的大豆油,另外還有給當地工作人員的貼心慰問品。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如果你有興趣寫的話。”
“有。”
“如果要你坐在吉普車的地板上,用一堆毛毯蓋住一兩個小時,你會反對嗎?”“一點也不會。”
“那就好講話了,艾金森先生。”
自此之後,麥肯齊固執地相信這個說法。在飛機上,他以對任何記者同樣的方式,對賈斯丁描述了他所謂人類歷史上最昂貴的對抗饑荒行動。他的話夾雜了金屬爆裂聲,有時候在隆隆引擎聲中聽不清楚。
“在南蘇丹的人,我們分成卡路里富裕族、卡路里中產階級、卡路里窮人以及赤貧族,艾金森先生。洛基的任務是測量饑荒的‘間隙’。我們每空投一噸物品,就花掉聯合國一千三百美元。內戰的時候,有錢人先死,因爲如果有人偷走他們的牛,他們就沒辦法適應。原本就窮的人大致維持現狀。如果有一羣人想生存下去,周圍的土地必須先變成能安全栽種東西之處。不幸的是,這附近稱得上安全的土地不多。會不會講得太快?”
“講得很好,謝謝你。”
“所以洛基必須評估作物,測量飢餓間隙會出現在哪裡。現在我們來到一個新的間隙邊緣。不過時機要算得很準。在他們快要收成的時候空投,就會搞壞他們的經濟。太晚空投了,他們早就快餓死了。順帶一提,空投是惟一的解決方法。以公路運輸會被劫走,通常都是司機監守自盜。”
“原來如此。知道了。好。”
“你難道不想記下來嗎?”
如果你是記者,就擺出記者的架勢嘛,他在說。賈斯丁打開筆記簿,這時換上艾扎德講課。他的主題是安全。
“我們在糧食站的等級分成四等,艾金森先生。第四級是放棄,第三級是紅色警戒,第二級是尚可,南蘇丹沒有零風險區。知道了嗎?”
“知道了。瞭解了。”
又輪迴到麥肯齊。“來到糧食站時,屏幕會顯示今天當地等級屬於哪一級。萬一碰到緊急狀態,照他的話去做。你要去採訪的糧食站是葛朗將軍實際掌控的地盤,你弄丟的簽證就是他發的。不過那裡定期會遭到北方的攻擊,南邊敵對的部落也會發動攻擊。別以爲這只是南北之間的問題,部落之間的聯盟一夕之間就會改變,他們一翻臉就打。還聽得懂吧?”
“沒問題。”
“蘇丹這個國家基本上是殖民時代地圖師的美夢。南邊是非洲,綠色原野,石油,基督徒;北方是阿拉伯,一片沙漠,一羣穆斯林。知道是什麼吧?”
“多多少少知道。”賈斯丁的另一個身份曾經就這個主題寫過報告。
“結果成爲造成永久饑荒的因素,我們幾乎一樣都不缺。乾旱沒有導致的後果,就由內戰來處理,反之亦然。然而喀土穆的政權仍然是合法政府。最後,不管聯合國跟南方談好什麼條件,還是要尊重喀土穆政府。所以這裡的情況就是這樣,艾金森先生,聯合國、喀土穆的人和叛軍之間形成獨特的三角協議,喀土穆政府的人另一方面把叛軍打得落花流水。懂嗎?”
“你要去的是七號營!”津巴布韋白人女孩傑米彎腰對著他耳朵大叫。她身穿棕色牛仔裝,頭戴叢林帽,雙手在嘴巴上圍成喇叭狀。
賈斯丁點點頭。
“七號營現在正熱門!我的一個女朋友幾個禮拜前在那邊碰到四級狀況!被迫長途跋涉在沼澤地走了十一個小時,然後脫掉長褲,等飛機來接他們,等了六個鐘頭!”
“她的長褲怎麼了?”賈斯丁對著她大喊。
“不脫不行啊!男生女生都一樣!是那邊太熱啦!長褲又溼又熱又冒水蒸氣!受不了!”她休息了一陣子,然後雙手指向他的耳朵。“如果你聽見牛羣跑出村子——快跑。如果後面跟的是女人——加快腳步跑。我們有個男的,曾經一次跑了十四個小時,一滴水也沒喝。瘦了八磅。追殺他的人是卡拉賓諾。”
“卡拉賓諾?”
“卡拉賓諾本來是好人,後來加入北方人就變壞了。現在他道了歉,回到我們陣營。大家都非常高興,沒有人問他跑到哪裡去了。這是你第一次來嗎?”
還是點點頭。
“聽我說。數據顯示,根據保險公司的統計,你應該很安全。別擔心。而且布蘭特這個人很有意思。”
“誰是布蘭特?”
“負責監控七號營糧食的人。人很好,大家都很喜歡他,瘋瘋癲癲的。開口閉口都是上帝。”“他是哪裡來的人?”
她聳聳肩。“自稱和我們一樣,是被海水衝上岸的雜種狗。這裡沒人有什麼過去。等於是一條規定。”
“他在那邊待多久了?”賈斯丁大喊,然後不得不重複再喊一次。
“六個月吧,我猜!在當地連續待六個月,等於是過了一輩子,相信我!他連到洛基休養兩三天都不去!”她以遺憾的口吻結尾,然後因爲喊得筋疲力盡,往後癱坐下去。
賈斯丁解開釦環,走向窗戶。這就是你走過的一段旅程,這就是他們給你的宣傳辭令,這就是你看到的東西。底下是碧綠色的尼羅河沼澤,在熱氣下煙霧瀰漫,當中點綴著拼圖形狀的黑水坑。地勢較高的地方有蜂窩狀的牛欄,裡面擠滿了牲口。
“部落民族永遠也不會說出他們養了幾頭牛!”傑米站在他肩膀旁,對著他耳朵大喊,“監控糧食的人的工作是查出實際數字來!山羊和綿羊住在中間的畜欄,牛住在外面,旁邊是小牛!狗和牛住在一起!晚上他們會在自己的小房子裡燒牛糞!趕走掠食性動物,幫牛羣保暖,害他們咳得很厲害!有時候他們也會把女人和小孩放在裡面!蘇丹的女孩子吃得好!如果養得好,嫁妝就會多一點!”她拍拍自己的肚皮,微微一笑,“男人只要拿得出錢,想娶幾個老婆隨他高興。他們會跳一種很不可思議的舞——我沒騙你。”她大聲叫著,一手遮住嘴巴狂笑起來。“你是監控糧食的人嗎?”
“助理。”
“怎麼找到這份工作的?”
“在內羅畢混對了舞廳!想聽聽謎語嗎?”
“當然。”
“我們在這裡空投穀物,對吧?”
“對。”
“因爲南北之間的戰爭,對吧?”
“繼續講。”
“我們空投的穀物,大部分都是在北蘇丹種的。如果美國農民沒有因爲穀物過剩對我們傾銷的話。你自己想想。救濟單位的錢用來買喀土穆的穀物。喀土穆把錢拿來買武器對付南方。載穀物飛到洛基的飛機和喀土穆政權轟炸南蘇丹村落的轟炸機,用的是同一個機場。”
“謎語是什麼?”
“爲什麼聯合國一方面資助轟炸南蘇丹,一方面又同時援助受害者?”
“答不出來。”
“你這一趟之後要回洛基嗎?”
賈斯丁搖搖頭。
“可惜啊。”她說,然後眨眨眼。
傑米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在大豆油的木箱之間。賈斯丁停留在窗口,看著飛機反射出來的金色日光點掠過閃閃發亮的沼澤地。沒有地平線。一段距離之後,地面的顏色融入了霧氣,窗戶也染上越來越深的淡紫色。我們可以一輩子飛個不停,他告訴她,永遠也不會飛到地球的盡頭。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水牛飛機開始緩緩下降。沼澤變成棕色,硬土地升高到水平面之上。一棵棵樹木在地面上有如綠色花椰菜,飛機的反射光點則掃過它們身上。艾扎德接下駕駛的責任。麥肯齊機長正在研究露營器材的手冊。他轉身對賈斯丁比了一個大拇指朝上的手勢。賈斯丁回到座位上,扣好釦環,看了手錶一眼。他們已經飛了三個小時。艾扎德讓飛機以大角度傾斜。一盒盒衛生紙、殺蟲劑以及巧克力由上往鋼鐵甲板猛射,重擊在駕駛艙的平臺上,靠近賈斯丁的腳邊。一叢燈芯草屋頂的茅屋出現在機翼尾端。賈斯丁戴的耳機充滿了雜音,宛如變了調的古典音樂。他從衆多不協調的聲音中鎖定一個粗魯的德國人聲音,這人正在詳細介紹地面狀況。他聽到了“穩定而輕鬆”等字眼。飛機開始狂亂振動起來。賈斯丁從他的安全帶中站起身,從駕駛艙的窗戶看到外面一條帶狀的紅土地,兩旁是綠色原野。一列列白布袋當做指示燈,另外也有白布袋散佈在原野的一角。飛機擺正了,太陽照射到賈斯丁的頸背,有如被滾水燙到。他猛然坐下。德國人的聲音變得清晰響亮。
“下來呀,艾扎德,我們今天燉了一鍋山羊肉當午餐,很好吃喲!那個遊手好閒的麥肯齊在上面嗎?”
艾扎德不爲所動。“角落裡那幾袋是什麼啊,布蘭特?有人最近空投過了嗎?我們是不是跟別架飛機空投在同一個地方啊?”
“只是空袋子啦,艾扎德。別去管那些袋子了,趕快下來,聽見沒?那個大牌記者是不是跟過來了?”
這次換成麥肯齊回答,簡明扼要。“來了,布蘭特。”
“其他還有誰?”
“我!”傑米在巨響中高興地大喊。
“一個記者,一個花癡,六個返鄉的代表。”麥肯齊和先前一樣以吟唱的語調說。
“他人怎樣?大牌記者?”
“你來告訴我好了。”麥肯齊說。
駕駛艙裡笑聲連連,地勤那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講話帶外國腔的人也加入。
“他緊張什麼?”賈斯丁問。
“這裡的人全都緊張兮兮。這裡是終點站。我們下飛機後,艾金森先生,請你跟在我身邊。這裡規定,在介紹你給其他人認識之前,要先來行政官這裡拜會。”
起降跑道是座延長的黏土網球場,有一部分雜草叢生。狗與村民從一叢森林跑出來往跑道前進。茅屋的屋頂以燈芯草覆蓋,呈圓錐形。艾扎德低飛經過,而麥肯齊掃描著兩旁的草叢。“沒壞人吧?”艾扎德問。
“沒壞人。”麥肯齊證實。
水牛飛機傾斜,機身打直,然後向前直衝。跑道有如火箭般打在機輪上。火紅的灰塵籠罩了窗戶。機身往左傾斜,然後再往左傾斜,貨物在機艙裡怒吼,引擎尖聲大作,飛機抖動幾下,摩擦到異物,發出呻吟聲與衝撞聲。賈斯丁盯著逐漸落定的塵埃,注視著一羣逐步接近的非洲顯貴、兒童與兩個白人婦女。婦女身穿邋遢的牛仔褲,綁著黑人式辮子,戴著手環。這些人中間站著一個戴了棕色霍姆堡氈帽的男子,穿著古老的卡其短褲,踩著磨損得很嚴重的麂皮鞋,大步向前走,目光如炬,身材圓鼓,頭髮呈姜紅色,身型絕對莊嚴,他就是沒掛著聽診器的馬可斯·羅貝爾。
幾個蘇丹婦女從飛機上爬下,與一羣歌唱的族人團聚。津巴布韋女孩傑米抱著同伴驚喜得又呼又叫,她也擁抱了羅貝爾,摸著他的臉,脫掉他的霍姆堡氈帽,幫他撫平紅頭髮,而羅貝爾則睜大眼睛,拍拍她的臀部,樂得如同小學生過生日。丁卡族的搬運工以矯健的身手來到機身後端,遵照艾扎德的指示卸貨。不過賈斯丁必須坐在位子上,等到麥肯齊機長示意OK之後才能起身,跟著他走下階梯,帶著他離開歡欣鼓舞的人羣,走過飛機跑道,往土丘上走。土丘上有一羣丁卡族長者,身穿黑色長褲白色襯衫,坐在樹蔭下的廚房椅上,圍成半圓形。坐在他們中間的是行政官阿瑟,身材幹癟、頭髮灰白,面孔有歲月鑿刻過的痕跡,雙眼銳利精明。他戴了頂紅色棒球帽,上面繡著金色的巴黎字樣。
“閣下必定是以筆維生之人,艾金森先生。”阿瑟說。他用的是舊時的英文,說得無懈可擊。介紹兩人認識的是麥肯齊。
“沒錯,先生。”
“恕在下斗膽請教,貴報大名是什麼,如何有此榮幸聘用到此一賢才?”
“倫敦
《電訊報》。”
“《週日電訊報》?”
“多半是做日報的部分。”
“兩者皆爲優秀的報紙。”阿瑟宣稱。
“阿瑟以前在英國統治時代,是蘇丹國防軍的士兵。”麥肯齊解釋。
“請告訴我,先生,如果我說您來到此地是爲了滋養你的心智,這樣說是否正確?”
“同時也滋養我讀者的心智,希望如此。”賈斯丁以甜美的外交辭令回答,這時以眼角瞧見羅貝爾一行人走過跑道。
“既然如此,在下期望您能同時寄來英文書籍,滋養我族人心智。聯合國照顧我們的肉體,卻鮮少顧及我們的心智。我們喜歡的作者是十九世紀英國的小說大師。或許貴報能考慮資助此一義舉。”
“我一定會跟他們建議的。”賈斯丁說,這時轉頭望向右後方,看到羅貝爾一行人朝土丘接近。
“至爲感激,先生。承蒙大駕光臨,各位將待多久?”
麥肯齊代表賈斯丁回答。在他們下方,羅貝爾一行人在土丘底站住,等著麥肯齊和賈斯丁下來。
“明天這個時候,阿瑟。”麥肯齊說。
“切勿戀戰,”阿瑟說,一面斜眼看了一下麥肯齊的隨行人員,“艾金森先生,離去後請勿遺忘吾人。我們會等待您送書過來。”
“今天好熱啊,”麥肯齊邊說邊走下土丘,“一定有四十二度,溫度還在持續上升。即使這麼熱,對你來說還算是伊甸園。明天同一時間再見了,行嗎?嗨,布蘭特。你的大牌記者來了。”
賈斯丁沒預料到對方會表現出如此動人的善意。原本在烏護魯醫院躲避他的薑黃色眼睛,這時投射出真誠的喜悅。長不大的面孔有日復一日的豔陽燒灼的痕跡,這時露出具有感染力的開懷淺笑。原本緊張講著悄悄話、在特莎病房繞樑不去的深沉喉音,這時聽來震懾人心。兩人一面握手,羅貝爾一面講話,賈斯丁一手握著羅貝爾兩手。他的掌力友善而體貼。
“他們在洛基有沒有跟你簡單介紹過了,艾金森先生,還是把苦差事留給我做?”
“可惜在洛基時沒有太多時間聽介紹。”賈斯丁回答,也對他報以微笑。
“爲什麼記者總是來去匆匆,艾金森先生?”羅貝爾以快活的口氣抱怨,放開賈斯丁的手,卻摟住他一邊的肩膀,一面帶著他往跑道走。“最近真相是不是改變得很快?我父親總是教我:如果事情是真的,就恆久不變。”
“要是他能跟我的編輯那樣講就好了。”賈斯丁說。
“可是,也許你們編輯不相信所謂的永恆。”羅貝爾一面警告,一面走到賈斯丁另一邊,對著他的臉舉起一根手指。
“大概吧。”賈斯丁承認。
“你自己呢?”小丑似的眉毛緊箍成神父詢問般的模樣。
賈斯丁的頭腦一時之間麻木起來。我在假裝什麼?這人就是馬可斯·羅貝爾,背叛你的人。
“我覺得在回答這個問題前要多花點時間。”他回答得很彆扭,羅貝爾聽到後爆出大笑,笑得很誠實。
“別花太多時間啊,老兄!不然永恆這東西會回過頭來咬你一口喲!以前看過空投糧食沒有?”他抓住賈斯丁的手臂,突然壓低聲音說。
“大概沒有。”
“那我就帶你去看。然後你就會相信永恆,不騙你。我們這裡一天空投四次,每次都是上帝的神蹟。”
“你實在太客氣了。”
羅貝爾就要照本宣科了。身爲外交官的賈斯丁,與羅貝爾同樣是詭辯專家的賈斯丁從他口氣裡聽出端倪。
“艾金森先生,我們在這裡啊,儘量做得有效率。儘量讓糧食進對嘴巴。也許我們過度供應了。顧客餓著肚子,過度供應也不算什麼罪過。也許他們撒了一點小謊,謊稱村子裡有多少人,虛報有多少人快死了。也許我們在亞維爾的黑市裡造就了幾個百萬富翁。有什麼了不起,對不對?”
“對。”
傑米出現在羅貝爾身邊,旁邊跟了一羣拿著帶夾筆記板的非洲女人。
“也許我們破壞了路邊攤的生意,讓老闆對我們很不爽。也許叢林裡可憐的獵人和巫醫會說,我們拿西方的醫藥害他們沒生意可做。也許我們的空投造成了他們的依賴性。對不對?”
“對。”
大大的一個微笑解消了上述所有的美中不足。“這樣說好了,艾金森先生,你去告訴你的讀者,告訴人在日內瓦和內羅畢的那些聯合國肥豬。每次我的糧食站送一湯匙的粥進入一個餓肚子小孩的嘴巴里,我就盡了自己的責任。晚上就能在上帝的胸懷裡熟睡。我掙得了生下來的理由。能不能這樣寫給他們看?”
“我儘量。”
“你名字是什麼?”
“彼得。”
“布蘭特。”
他們再度握手,比先前握得還久。
“想問什麼儘管問,好嗎,彼得?我不會對上帝隱瞞什麼秘密。有沒有什麼特別問題想問我的?”
“還沒有。說不定稍後會有,等我有機會了解狀況後。”
“那樣也好。慢慢來。是真的,就恆久不變,對不對?”
“對。”
現在是禱告時間。
現在是聖餐禮時間。
現在是神蹟出現的時間。
現在是與全人類共享聖體之時。
羅貝爾如此宣佈,而賈斯丁也裝模作樣寫在筆記簿上,想借此逃離嚮導逼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好心情,卻無處可逃。現在要欣賞的是“以善性導正邪惡影響的秘密”,這是羅貝爾另一句令人不安的雋語,一面瞇著薑黃色眼睛虔誠看著火熱的天堂一面說出,以大大的微笑接受上帝的祝福,此時賈斯丁感覺到背叛特莎的人以肩膀熱情搓揉著他。引來了一排觀衆。最靠近他們兩人的,是津巴布韋人傑米以及行政官阿瑟還有隨行人員。小狗、成羣結隊的紅袍部落民族,以及一羣赤身**的乖順兒童圍著飛機跑道邊緣站著。
“今天我們餵飽了四百一十六個家庭,彼得。每個家庭要乘以六。那邊的行政官,每次空投,我就讓他抽成百分之五。這個不能寫。你人還不錯,所以我才告訴你。如果光聽行政官講話,你會以爲蘇丹人口有一億。我們這裡另一個問題就是謠言。只要有一個人說他看見有人騎馬拿著一把槍,就會引起一萬個人沒命狂奔,丟下農作物和村子逃命。”
他驟然停下來。傑米在他一旁以一手指著天堂,另一手則拉著羅貝爾的手,偷偷握了一下。行政官和隨員也聽見了,他們的反應是擡頭半閉眼睛,嘴脣向兩側延展,露出緊張而開朗的微笑。賈斯丁也聽到遠方隆隆作響的引擎聲,依稀看見光亮的天空出現黑點。黑點緩緩成爲水牛飛機,機型如同他搭乘前來的飛機一般,如同上帝御馬般潔白、英勇、踽踽獨行,從樹梢上方一掌之距飛掠而過,閃閃發亮,上下晃動,調整著前進方位與高度。隨後飛機消失,一去不回。然而羅貝爾的信衆並沒有因此喪志。衆人依舊仰首期盼飛機回頭。飛機果然轉回,低飛,直飛,目標篤定。看到首批白色糧食袋如同雪花般從機尾落下,賈斯丁不禁哽咽起來,淚水也開始在眼睛裡打轉。糧食袋起初調皮地在空中飄浮,然後增加速度,在空投區啪答降落,響起機關槍似的連續槍聲。飛機繞著圈子,重複上述動作。
“看到沒,老兄?”羅貝爾低聲說。他眼中也有淚水。難道他一天哭四次?或只在有觀衆時才哭?
“看到了。”賈斯丁證實。和你看到的一樣,而我無疑地也立即成爲他教會中的一員。
“聽著啊,老兄,我們需要更多飛機跑道。寫在你的報道里。更多飛機跑道,更靠近村落。目前的跑道要他們走路前來太遠了,而且也太危險。他們會被強姦,會被人割斷喉嚨。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小孩會被偷走。等到他們走到跑道的時候,會發現自己搞錯了,今天沒輪到他們的村子,所以他們只好回頭,也搞不清楚狀況。很多人就是因爲搞不清楚才死的。他們的小孩也是一樣。這東西你寫不寫?”
“我儘量。”
“洛基這邊說蓋更多跑道的話,就需要更多監控的工作。我說,好啊,我們就增加監控。洛基說,錢哪裡來?我說,先花錢,然後再找錢。搞什麼鬼嘛?”
飛機跑道又傳來另一陣寂靜。是擔憂的寂靜。難道是強盜埋伏在樹林裡,等著搶走上帝的禮物然後跑路嗎?羅貝爾的大手再次抓住賈斯丁的上臂。
“我們這裡沒有槍,老兄,”他解釋著,算是回答賈斯丁腦海裡沒有問出來的問題,“在村子裡,他們有美製阿瑪萊特步槍和俄製卡拉什尼可夫步槍。那邊的行政官阿瑟,他拿他抽成的百分之五去買槍給他的族人。不過在糧食站,我們只有無線電和禱告而已。”
據判斷危機已過。第一批搬運工害羞地走上跑道搬走糧食袋。傑米和其他助理拿著筆記板,站在糧食袋之間,一人佔據一堆。有些袋子已經撐開來。拿著掃把的女人連忙掃起散落出來的穀物。羅貝爾抓著賈斯丁的手臂,一面教他認識“糧食袋文化”。他慨然大笑著說,上帝發明空投之後,也發明了糧食袋。不管有破洞還是完整無缺,這些印有世界糧食計劃署簡稱的白色人造纖維布袋,和裡面的糧食一樣,都是南蘇丹人的日常商品:
“看到那個風向袋了嗎?——看到那傢伙穿的休閒鞋了嗎?——看到他的頭巾了嗎?——告訴你啊,要是我結婚,也要讓新娘穿糧食袋!”
站在他身邊的傑米發出一陣狂笑,她旁邊的人也很快跟著笑了起來。笑聲尚未稍止,有女人從跑道另一邊樹林裡的不同點成三列魚貫而出。她們都是丁卡人,身材高挑——六英尺高並不少見。她們大步前進的優雅姿態,是所有時裝走秀者夢寐以求的模樣。多數人都袒胸露背,其他人則身穿紫銅色棉花上衣,胸前特別遮蓋妥當。她們的眼神呆滯,鎖定在前方的糧食袋。她們講起話來輕聲細語,不想讓外人聽見。每一列的女人都知道目標何在。每位助理都知道自己的顧客是誰。賈斯丁偷偷瞄了羅貝爾一眼,這時每個女人報上自己的姓名,拎起布袋的頸部,扔向空中,再穩穩落在頭上。他看到羅貝爾的眼睛充滿了悲情與難以置信的神情,彷彿這些女人的困境是他一手造成,彷彿他不是拯救者。
“怎麼了?”賈斯丁問。
“這些女人啊,她們是非洲惟一的希望。”羅貝爾回答,嗓音仍維持低語,視線則分秒不離那些女人。難道他在她們中間看見了婉哲?也看到了其他所有的婉哲?他細小無血色的眼睛在霍姆堡氈帽的黑色陰影之下充滿罪惡感。“這個你要寫下來啊。我們只把糧食交給女人。那些男人啊都是白癡,我們一點也信不過他們。信不得啊。他們把我們的東西拿到市場去賣。他們叫女人拿去釀酒。他們買香菸買槍買女人。那些男人都是無賴。女人養家,男人養戰。全非洲,是一場性別大戰。這裡只有女人負責上帝的工作。這個你給我寫下來。”
賈斯丁乖乖照他的意思記下。再寫也沒有必要,因爲他以前每天都聽特莎講相同的話。女人無聲地魚貫走回樹林。不好意思的小狗舔著沒人撿的穀物。
傑米和助理們已經解散。羅貝爾一面拄著長手杖,戴起霍姆堡氈帽,具有精神導師的權威感,一面帶領賈斯丁走過飛機跑道,離開土庫屋聚集而成的部落,走向一條藍色的森林帶。有十幾個小朋友爭著要緊跟在他後面。他們又扭又擰著大善人的手。他們一人拉著一根手指蕩呀蕩,發出巨吼,腳如同跳舞的小矮人一樣在空中踢來踢去。
“這些小朋友以爲自己是獅子。”小朋友拉著羅貝爾對他大吼,羅貝爾則對賈斯丁以稱兄道弟的口吻如是說。“上個禮拜天,我們在上聖經班,小獅子很快就吞掉但以理,害上帝沒有機會拯救他。我告訴小朋友:不行,不行,要讓上帝有機會拯救但以理!聖經是這樣寫的啊!可是他們說獅子肚子太餓,等不及了。讓他們先吃掉但以理,再讓上帝表演魔術嘛!他們說不然的話,獅子會死翹翹。”
他們朝著跑道另一端的一排長方形小屋前進。每個小屋都以簡陋的方式圍起一小塊土地,狀若大鎖。每個圍起來的土地都是迷你型的冥界,裡面不是無藥可醫的病人,就是乾癟、瘸腿、脫水的人。女人以堅毅的姿態彎腰站著,靜靜接受折磨;沾滿了蒼蠅的嬰兒病重得哭不出聲音來;上吐下瀉的老人陷入昏迷狀態;百戰疲憊的醫護人員與醫生盡最大的能力來哄病人們稍微排出一條隊列來;緊張的女孩大排長龍,彼此講悄悄話,嗤嗤笑著;少男則纏鬥不休,有個老年人拿著木棍對著他們毒打。
羅貝爾和賈斯丁來到一座蓋著茅草、活像鄉下工棚的醫療所,阿瑟和隨員則在後面不遠處跟著。羅貝爾一面推開吵鬧的病人前進,一面帶著賈斯丁來到一片鋼質隔板,有兩個粗壯的非洲人守衛著,他們身穿無國界醫師的T恤。隔板拉開後,羅貝爾箭步進入,摘下霍姆堡氈帽,拉賈斯丁進來。有個白人醫護人員和三個幫手正在木質櫃檯後混合、測量東西。此處狀況穩定,卻帶有隨時會發生緊急情況的氣氛。醫護人員看到羅貝爾走進來,很快擡頭一笑。
“嗨,布蘭特。你帶來的這位帥哥是誰啊?”她問,帶有輕快的蘇格蘭口音。
“海倫,認識認識彼得。他是記者,要告訴全世界你們是一大堆遊手好閒的懶人。”
“嗨,彼得。”
“嗨。”
“海倫是蘇格蘭格拉斯哥來的護士。”
架子上放了五顏六色的紙盒和玻璃罐,堆積到天花板。賈斯丁掃視了一下,假裝對所有東西感到好奇,尋找的則是熟悉的紅黑相間的盒子,上面有三隻金色蜜蜂的快樂商標,卻沒有找到。羅貝爾站到所有東西前面,再度扮演起講師的角色。護士和她的助手互相微笑,毫不掩
飾。又來了。羅貝爾拿起一罐裝了綠色藥丸的工業用瓶子。
“彼得,”他以沉重的音調說,“現在我要讓你看的是非洲的另一條命脈。”
他是不是每天重複同樣的話啊?對每個來賓都這樣講嗎?這是否就是每天表演的懺悔劇?這些話,他也對特莎講過嗎?
“全球罹患艾滋病的人當中,有百分之八十都住在非洲,彼得。這個數字只是保守的估計。其中有四分之三都沒有接受藥物治療。這一點,我們必須感謝製藥公司以及他們在美國國務院的用人。他們威脅說,如果有任何國家膽敢廉價生產美國專利藥品,就一定會遭到制裁。懂了沒?寫下來了沒有?”
賈斯丁對羅貝爾點頭表示肯定。“繼續講。”
“這罐子裡面的藥丸,一顆在內羅畢要花二十美元,在紐約六元,在馬尼拉十八元。印度隨時可以生產出非原廠的相同藥丸,每顆只要六毛錢。別跟我講什麼研發費用。研發費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抵消掉,而且很多研發經費本來就是由政府補助的,所以他們根本是在胡說。我們這邊遇到的情形是不道德的壟斷,每天都會賠上人命,懂嗎?”
羅貝爾很熟稔表演的過程,不需多想就能繼續下去。他將罐子擺回架上,抓來一個黑白相間的大盒子。
“這些狗雜種已經拿相同的配方賣了三十年了。治療什麼病?瘧疾。知不知道爲什麼賣了三十年了,彼得?要是有幾個紐約人有一天得了瘧疾,你看看他們會不會火速找解藥!”他選了另一個盒子。他的雙手和聲音同樣因誠實的憤慨而顫動。“這家新澤西的藥廠慷慨大方,樂善好施,對全世界貧窮飢餓的國家捐獻這個產品,懂嗎?藥廠啊,他們有必要受到愛戴。如果沒人愛戴他們,他們就嚇得直髮抖,難過得很。”
而且變得很危險,賈斯丁心想,不過沒有講出口。
“爲什麼藥廠要捐出這個藥?我來告訴你。因爲他們生產出更好的藥了。舊藥庫存太多了,所以就捐給非洲,不管使用期限只剩下六個月,慷慨捐獻的結果都可以獲得幾百萬的減免稅額。而且又省下幾百萬的庫存費用,銷燬賣不出去的藥的費用也省下來了。更何況大家都會說,你看看他們心地真善良。連股東都這樣說。”他將盒子轉過來,以輕蔑的神態怒視著盒底,“這批貨在內羅畢海關壓了三個月,海關那些人等著別人拿錢來賄賂。兩年前,同一家藥廠送給非洲生髮劑、戒菸藥以及治療肥胖的藥物,善心義舉獲得數百萬的所得稅減免。那些狗雜種只對獲利的胖財神有感情,對其他人則一概無情。我說的是事實。”
然而,他充滿正義的怒火最猛烈的部分保留給他自己的上司——那些在日內瓦的救濟界人士,大藥廠一喊話,那些懶人就乖乖翻身。
“那些人還敢自稱人道主義者呢!”他抗議,而助手們再度淺笑,在無意識間喚起了特莎痛恨的字眼。“飯碗安穩、薪水免繳所得稅、退休金、豪華轎車、小孩上國際學校免學費!他們一直出差,所以沒機會花錢。這種情況我看多了啊!在一流瑞士餐廳裡陪藥廠派出來的帥哥遊說人員吃大餐。他們幹嗎爲人道精神強出頭?日內瓦有幾十億元沒地方花?太好了!花在大藥廠身上,讓美國高興!”
這份激昂的演說講完情緒緩和下來後,賈斯丁再提出一個問題。
“你是以什麼樣的身份看清他們真面目的,布蘭特?”
大家擡起頭來,只有賈斯丁例外。顯然以前沒有人想到要質疑野地的先知。羅貝爾薑黃色的眼睛睜大。他帶著一絲受到傷害的神情,皺了皺曬紅的額頭。
“那些人我看多了,我告訴你。用我自己的眼睛。”
“我沒有懷疑你親眼看到過,布蘭特,但是我的讀者可能會懷疑。他們會在心中問,‘看到他們這種做法的時候,布蘭特是什麼樣的身份?’你當時是在聯合國嗎?還是隻是正好在餐廳裡用餐?”小小的笑聲指出不可能的狀況,“或者你當時是爲黑暗組織效勞?”
羅貝爾是否察覺到敵人就在眼前?黑暗組織一詞他是否耳熟能詳,令他備感威脅?賈斯丁在醫院那次的模糊印象是否不全然是模糊的印象?羅貝爾的臉孔變得很可憐。原本兒童般的光彩褪去,留下來的是受到傷害、沒戴帽子的老頭形象。別這樣對待我,他的表情正在說著。你是我朋友。不過有良心的記者忙著記筆記,沒空提供協助。
“如果想向上帝求助,必須先成爲罪人,”羅貝爾以乾啞的嗓音說,“這裡每一個人都接受過轉變,接受了上帝悲憫。相信我。”
然而羅貝爾臉上受到傷害的神情仍然不見離去,不安的神態亦然,逗留在他臉上宛如他儘量不去聽的壞消息一樣。往回走過飛機跑道的路上,他表面上裝得比較喜歡跟在行政官阿瑟的身邊,兩個人以丁卡族的姿態走路,手牽著手,戴著霍姆堡氈帽、身材魁梧的羅貝爾陪伴戴著巴黎帽、雙腳如紡錐、身型如稻草人的阿瑟同行。
糧食監控人布蘭特與助手的居所,是以木頭柵欄圍起來的地方,以原木當做大門。兒童紛紛退去。阿瑟與羅貝爾獨自伴隨著貴賓參觀必經之地,也就是營地的設施。臨時搭建的淋浴間上頭有個桶,用條繩子一拉可以倒水下來。裝雨水的水塔由石器時代的抽水器輔助,電力來自石器時代的發電機。一切都是由偉大的布蘭特發明出來的。
“總有一天,我要爲這東西申請專利!”羅貝爾信誓旦旦地說,同時對阿瑟用力眨眼,阿瑟不得不也對他眨眼。養雞場中央地面上有片太陽能發電板,只被雞用來當做彈跳牀。
“白天的熱度,就足夠照亮整個房子!”羅貝爾吹噓著。不過他獨白中原有的熱情已經消散。廁所位於柵欄邊緣,一個男廁,一個女廁。羅貝爾敲著男廁的門,然後打開來,展現出地面上一個臭氣熏天的糞坑。
“這裡的蒼蠅啊,不管我們用什麼東西來消毒,它們都能發展出抵抗力!”他抱怨。
“多重抗藥型的蒼蠅啊?”賈斯丁微笑暗示著,羅貝爾慌張地向他瞄一眼,然後自己也擠出一個痛苦的微笑。
他們走過房舍,路上稍微停住腳步,看著剛挖好的墳墓,十二英尺長,四英尺寬。一羣黃綠蛇捲起來,躺在紅土的底部。
“那是我們的防空洞啊,老兄。這個營地的蛇啊,被它們咬到的話,比被炸彈炸到還嚴重。”羅貝爾語帶不滿地說,繼續怨嘆大自然的殘酷。
看到賈斯丁沒反應,他轉身想講笑話給阿瑟聽。不過阿瑟已回去跟他的族人在一起。羅貝爾像一個急需友誼的人,一把摟住賈斯丁的肩膀,搭在上面不放,一面帶著他以輕步兵的速度大步走向中央的土庫屋。
“現在你得嚐嚐我們的燉山羊肉了。”他宣佈,語氣堅定,“那個老廚師啊,他燉的東西比日內瓦的餐廳還好吃!你是個好人,對不對,彼得?你是我的好朋友!”
在墳墓裡面跟蛇躺在一起的,你看到了誰?他在問羅貝爾。是不是又是婉哲?或者是特莎冰冷的手伸出來碰觸你了?
土庫屋裡的地板對角線不超過十六英尺。家庭餐桌是由木板拼湊釘成的。沒有打開的啤酒箱子和色拉油箱子就當做椅子。燈芯草天花板吊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電風扇,雖然在轉動,卻轉不出什麼風,空氣充滿了大豆和殺蟲劑的臭味。只有一家之長羅貝爾有椅子坐,他一把從無線電前面拉過來。瓦斯爐旁邊有個賭馬場用的大雨傘,下面堆的是無線電。他頭戴霍姆堡氈帽,挺直腰桿坐在椅子上,一旁是賈斯丁,另一旁是傑米。傑米身處此地似乎怡然自得。賈斯丁的另一邊是一位紮了馬尾辮的年輕男醫生,來自佛羅倫薩,他身邊則是醫療所的蘇格蘭護士海倫,海倫對面是名叫薩維宣的尼日利亞護士。
羅貝爾大家族的其他成員沒時間閒晃,他們自己舀了燉山羊肉站著就吃了起來,有人稍微坐下,只夠時間大口吞下肚子,然後告辭。羅貝爾以湯匙舀著狼吞虎嚥,邊吃邊說,視線繞著餐桌轉,說個不停。雖然他偶爾會針對特定家庭成員發言,不過沒有人懷疑他分享的智慧主要受益人是來自倫敦的記者。羅貝爾第一個話匣子的主題是戰爭。不是他們身邊到處發生的部落衝突,而是“這個可惡的大戰”,發生在班提烏北方的油田,日漸擴散到南方。
“喀土穆的那些狗雜種啊,他們有戰車有武裝直升機哪,彼得。他們把可憐的非洲人整得家破人亡。你往北邊走,自己去看看嘛。如果轟炸沒有成功,就派地面部隊進去收拾,沒有問題。那些部隊盡情燒殺擄掠。是誰在幫助他們?是誰在邊線拍手叫好?跨國石油公司!”
他憤慨的嗓音震住了整個地板。他周圍的話題不是過來一較高下就是等死,而多數的話題的確是敗下陣來。
“跨國公司很愛喀土穆啊,老兄!‘天啊,’他們說,‘我們尊敬你們優秀的基本教義派原則。公開鞭打幾個人,砍掉幾隻手,我們很欽佩。我們希望盡所有可能幫助你們。我們希望你們能儘量使用我們的道路和飛機跑道。只要禁止那些懶惰的非洲無業遊民進入市區和村落,他們阻礙了偉大的獲利之神!我們希望來個種族淨化行動,將那些非洲無業遊民掃除得一乾二淨,期望與你們那些在喀土穆的人一樣殷切!所以啊,這裡有一些不錯的油礦留給你們,拿去多買一些槍炮!’你聽到了沒,救助者?彼得,你寫下來了嗎?”
“一字不漏,謝謝你,布蘭特。”賈斯丁輕聲對著筆記簿說。
“跨國公司做的是惡魔的工作,我告訴你啊,老兄!總有一天他們會下地獄,罪有應得,他們最好相信這一點!”他故作姿態地蜷縮起來,以大手遮住臉龐。他扮演的是跨國公司人的角色,在審判日面對造物者。“‘不是我啦,主啊。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命令我的人是獲利大神啊!’跨國公司的人啊,他纔是讓你抽菸上癮的人,然後再賣給你買不起的抗癌藥物!”
賣給我們沒經過實驗的藥物的人也是他。加速臨牀實驗、利用天涯淪落人當小白鼠的人也是他。
“要喝咖啡嗎?”
“請給我一點,謝謝你。”
羅貝爾一躍而起,抓過賈斯丁的湯杯,以熱水瓶的滾水沖洗乾淨,然後再倒進咖啡。羅貝爾的襯衫粘在背上,顯露出條條顫抖的肌肉,不過他並沒有停止講話。他現在對沉默感到恐懼。“洛基那些人有沒有告訴你火車的事,彼得?”他大喊,一面從身邊垃圾袋裡扯出一張衛生紙來擦乾湯杯。“一年來南方三次,車速跟走路差不多的那輛該死的老火車?”
“恐怕沒有。”
“火車走的老鐵路是你們英國人建的,知不知道?給火車走的。就跟老電影演的一樣。由北方荒野的騎馬人保護。老火車從北到南,沿路補給每個喀土穆的駐地。懂嗎?”
“懂。”
他爲什麼在流汗?爲什麼眼神如此驚恐,如此充滿疑問?阿拉伯火車跟他自己的罪過之間,他到底是想偷偷作什麼比較?
“老兄啊!那輛火車!現在卡在阿里亞斯和亞維爾之間,距離這裡走路要花兩天的時間。我們得向上帝祈禱,希望河流持續氾濫,也許那些狗雜種就不會往這裡來。他們不管到哪裡,都會造成世界末日,我告訴你。他們見人就殺。沒有人阻止得了他們。他們太強悍了。”
“布蘭特,你在講的這些狗雜種到底是誰啊?”賈斯丁問,再度埋頭記筆記,“我一時之間聽漏了。”
“狗雜種就是荒野裡那些騎馬的人啊,老兄!你以爲他們保護火車有錢賺嗎?纔怪。一毛錢也別想。他們免費保護火車是出自善心!他們的獎賞是一個村子接著一個村子殺人強姦,然後放火。火車沒載貨時,就架走年輕小夥子和女孩子,載到北方去!沒燒掉的東西,他們搶個精光。”
“啊,懂了。”
然而,火車的故事還沒讓羅貝爾盡興。如果講完後有帶來一片死寂的危險,讓他可能面對不敢聽的問題,羅貝爾就無法盡興。他驚恐的雙眼已經在死命搜尋著接下來的話題。
“他們有沒有告訴過你飛機的事?——俄羅斯制的飛機,比諾亞方舟的年代還久遠,保存在朱巴的飛機?哇,那故事纔夠勁!”
“可惜沒講過火車,也沒講過飛機的事。我跟你講過,他們沒時間告訴我任何東西。”
賈斯丁再度等待著,鋼筆以順從的態度待命,等著羅貝爾說出存放在朱巴那輛俄羅斯制的老飛機。
“朱巴那些腦袋壞掉的傢伙啊,他們做的啞彈和大炮一樣厲害。載著啞彈飛上去,然後從老飛機的機身推下去,對準南邊的那些村落!這些啞彈非常厲害,你要相信我,彼得。那些人精通投彈的技術,投得真準啊。噢,對了!那些炸彈一觸即發,所以機上人員非在老飛機飛回朱巴降落前全部處理掉不可!”
賭馬場雨傘底下的野地無線電正在宣佈另一架水牛飛機即將到來。首先是洛基當地簡潔的播報聲,然後是飛機上的機長呼叫。傑米彎腰湊著無線電,報告天氣狀況良好,地面穩定,沒有安全問題。在場用餐的人一鬨而散,不過羅貝爾待在原地不動。賈斯丁啪的一聲合上筆記簿,在羅貝爾的注視下連鋼筆和老花眼鏡一起放進襯衫口袋裡。
“好了,布蘭特。山羊肉燉得真好吃。我有幾個比較特別的問題想請教你,如果你可以的話。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坐上一個小時,不會被外人打擾到?”
羅貝爾帶著賈斯丁,如同帶人走向刑場一般,帶著他走過一片被踐踏過的青草地,上面散佈著帳篷和曬衣繩。有個鐘形的帳篷離羣獨立。羅貝爾手裡拿著帽子,幫賈斯丁拉起帳篷門,拼命擠出一絲可怕的淺笑表示屈從,讓賈斯丁先進去。賈斯丁彎腰下去,兩人的眼神交接,賈斯丁在羅貝爾臉上看到了他在土庫屋裡已經看到的神情,不過這時更爲清晰:這人一臉驚恐,害怕的是他堅決禁止自己看到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