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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外面下著小雪,韓美麗在督戰社員修梯田。牛有草想著買黃煙種子的事,就向韓美麗請假,說肚子疼,想回去歇歇。

韓美麗公事公辦:“小病請什麼假?地主小姐啊?眼下轟轟烈烈學大寨,你當隊長的應該帶頭,地頭坐著歇一會兒吧。”馬仁禮故意說:“牛隊長,韓副主任說得對啊,不能小病大養,輕傷不下火線,肚子疼也得堅持。董存瑞炸碉堡疼不疼?黃繼光堵槍眼疼不疼?人家退縮了嗎?堅持一下,回家韓副主任給你拿搟麪杖搟一搟就好了。”

牛有草不理馬仁禮,對韓美麗發火:“你個臭娘們兒,男人肚子疼,你沒有暖和話,還說了些放屁辣臊的,要你這麼個媳婦有啥用!”

韓美麗訓斥道:“牛有草,你說話要分地點場合!現在是領導和下級說話,什麼媳婦漢子的,別給我耍死狗!在麥香村大隊,我是腚坐鍋臺手把勺,給你一勺是一勺。不給假,幹活去!”牛有草不依:“姓韓的,你說出這麼絕情的話,是盼著我死啊?就衝你這個態度,我還不幹了呢!”他摔了鎬頭扭頭就走。

馬仁禮扯著牛有草的袖子演雙簧:“牛隊長,別這樣,韓副主任是爲你好,在家裡聽老婆的,出門更得聽,人家是領導嘛。”“狗屁領導,也就是個跟屁蟲!韓美麗你等著,看我回家咋收拾你!”牛有草說完氣哼哼地走了。

下午牛有草就把黃煙種子買回來了,他讓馬仁禮通知大夥兒晚上到場院屋開會,商量育苗的事兒。馬仁禮說場院已經引起喬月的懷疑,不能在那兒開會了。楊燈兒家的地瓜窖子最大,還僻靜,是個好地方,再說韓美麗挺打怵燈兒。

牛有草搖頭:“不行,趙有田和我不對付,讓他知道了不給捅出去纔怪,不能讓燈兒擔風險。”馬仁禮撇嘴:“你胳膊肘往外拐,調炮往裡揍!怎麼就不怕我擔風險?”

牛有草笑:“你是我的狗頭軍師,你不擔風險誰擔風險?”馬仁禮一推六二五:“可不能亂說,我什麼都聽你的,主意都是你拿的,別到時候出了事兒往我身上推。你腚後拖著的是又粗又長的尾巴,我拖著一條又細又短的玻璃管尾巴。關門了,你把尾巴扭擺幾下就脫身了;我呢?門一關,咔嚓一聲尾巴斷了!”

牛有草點頭:“嗯,打的比方還挺有道理。這幾年,上邊的門開了關,關了開,有幾個來回,我這條尾巴,雖然擼了幾層皮,好在骨頭還沒斷,只要夾不斷我就折騰。”

傍晚,馬仁禮搖轆轤打水,楊燈兒挑著水桶來了。馬仁禮悄悄告訴她,牛有草領幾個人準備在老秋溝偷著種黃煙弄錢,沒地方育苗,看好她家的地瓜窖子了。牛有草怕趙有田反對,更怕她擔風險,就沒讓她知道。

楊燈兒怪牛有草瞞著她,氣哼哼地挑著擔子要找牛有草算賬。路上恰好碰到牛有草,燈兒放下擔子說:“你不怕的事兒我也不怕,你敢幹我就敢幹。不是看好了我家的地瓜窖子了嗎?我可以幫你們育苗。”牛有草說:“這事太危險,一旦敗露,說不定戴個什麼帽子,你這腦瓜殼兒頂不動。我和你不一樣,王萬春說我是滾刀肉,多挨一刀也沒事兒。”

楊燈兒大氣地說:“你是滾刀肉,我就是砧板,讓他們隨便剁!出事我幫你擔著。跟你幹事兒,我不怕!老趙那邊你就不用管了。”牛有草挺高興:“那好,你回去把地瓜窖子整理一下,過了年就動手。”

河水激盪,滾滾流淌。老槐樹冒出新芽,轉眼就到了春天。三月三,倭瓜葫蘆地下鑽。煙籽兒該下種了。趙有田家的地瓜窖子像一孔小窯洞,牛有草和大夥兒忙活著育苗。趙有田在不遠處悄悄望著。大夥兒忙活完走了,趙有田走進地瓜窖子,看著一片整好的畦子,不知道牛有草要幹啥。

吃晚飯時趙有田問楊燈兒:“孩兒他娘,頭晌你在地瓜窖子裡忙活啥?也不叫著我,沒幹啥見不得人的事兒吧?”燈兒說:“又犯嘀咕了不是?你的心眼兒就不能拿糞叉子擴擴?告訴你吧,想用窖子乾點賺錢的事,別問,等賺了錢,咱們過好日子!”

可是,趙有田心裡還是犯嘀咕,第二天一早,他就到大隊革委會,把他的疑慮告訴了韓美麗。

牛有草、馬仁禮和楊燈兒在地瓜窖子裡憂心忡忡地看著畦子,煙籽兒已經下種好幾天,一點動靜沒有。楊燈兒說想找個明白人問問。仨人走出窖子,韓美麗快步走來。牛有草和馬仁禮趕緊拐彎躲開。

楊燈兒朝前走攔住韓美麗:“韓副主任,啥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韓美麗笑著:“是歪風啊!喲,你家的地瓜窖子真大,收拾收拾能住人。我進去看看。”

楊燈兒阻攔:“我家的地瓜窖子,你憑啥進去?”韓美麗底氣很足:“就憑我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這個身份不行嗎?”

楊燈兒撇嘴:“你這身份,在我眼裡狗屁不是!”“算了,知道你是潑婦,不和你一般見識,我今天非進去不可!”韓美麗說著往門裡擠。

楊燈兒攔著不讓進。韓美麗推開燈兒衝進去,她看著空蕩蕩的地瓜窖,整齊的畦子,來回走著,查看著,腳踩在鬆軟的土上,感到奇怪。這兒種東西了嗎?把這裡整得這麼鬆軟幹什麼?韓美麗鬧不明白,只好出去。

楊燈兒喊:“這就走啊?再待一會兒唄,不收你房錢。”韓美麗黑喪著臉:“你不用跟我陰陽怪氣的,別讓我揪著尾巴,揪著了咱老賬新賬一塊兒算,我整不出你屎尿來跟你姓!”楊燈兒嬉笑著:“求求你了,千萬別跟我姓,你這閨女不好調教,氣死人不償命!”

韓美麗走後,牛有草和馬仁禮走出隱蔽處,跑進地瓜窖。牛有草覺得這個地方暴露了,得轉移。馬仁禮認爲,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他提議就在牛有草家最安全,韓美麗怎麼也想不到,資本主義尾巴在自己家搖晃,就算她發現了,也不敢把這事全抖出去。他對牛有草眨巴眨巴眼說:“你忘了,你家廂房,找到那個的地方……就在那兒幹。”牛有草笑著:“對了,就按你說的辦!”

馬仁禮彙報:“喬月疑心越來越大,一個勁兒逼問我,你搞什麼名堂,我再說不知道她不信,就撒了個謊,說你忙著清明節拜祖宗。我這是被逼的,總比說種黃煙強。還有,你那口子已經盯上咱們,她肯定不能放過。牛隊長,在下有一妙計,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他對著牛有草的耳朵嘀咕了一陣子。牛有草笑著用指頭一戳馬仁禮的腦門:“鬼東西,有你的!好,就這麼幹!”

楊燈兒知道一定是趙有田向韓美麗透露了消息,她回到家裡,對趙有田旁敲側擊:“他爹,你沒做啥對不起我的事吧?沒事最好。我把話講前頭,這個家是咱倆撐著,我要是倒下了,這個家可就撐不住了,別一不小心砸到孩子身上!”趙有田悶著頭憋氣不吭。

楊燈兒找到菜包子馬仁廉說:“老村長,我們窮怕了,想抓撓幾個錢,偷著在老秋溝種黃煙。可眼下煙苗就是不出土,想請您看看。”菜包子吃驚道:“這可是頂風上的事,你們膽子真大,是牛有草帶的頭吧?黃煙這東西我不在行。我有個親戚種過黃煙,給你打聽一下再說。”

馬仁廉真熱心,第二天他就告訴楊燈兒,那親戚說,問題是溫度不穩定,煙種子比草種子都細小,很難伺候,可以把煙種子用絨布包好,泡溫水,焐在熱炕頭的棉被下;或者綁到小肚子上,生芽溫度正好,不會忽冷忽熱,水分蒸乾了還能及時發現,是生煙種子最好的法子。

牛有草聽了楊燈兒的轉述,立刻照此辦理。於是,村街上就出現了少有的景緻。吃不飽、三猴兒、馬小轉、牛金花等人坐在牆根曬太陽,每個人的小肚子上都暗藏著煙種子,他們在若無其事地拉呱。麥花、小娥子、小東子、小肉包、馬公社等孩子們在附近玩耍。

瞎老尹笑瞇瞇地走來悄聲說:“都帶上崽子了?”三猴兒笑:“我有動靜了,覺得一拱一拱的,有點癢癢縷縷的。”

牛金花接茬:“那你的月份不小了。”馬小轉說:“金花嫂,你當家的比你強,你生不出孩子來,你男人急了。”

吃不飽挺得勁:“燈兒的這個辦法真好,就是睡覺礙事兒。”三猴兒笑嘻嘻地說:“礙啥事兒,仰臉躺著就是了。”

馬小轉咯咯笑著:“我家那口子有個習慣,睡覺喜歡趴著。”瞎老尹一拍屁股:“那好辦,解下來綁到腚上。”大夥兒那個樂啊!

晚上,喬月可勁兒給馬仁禮灌酒:“公社他爹,今天的菜不錯,再喝點酒。”馬仁禮喝著酒:“跟你說多少回了,以後就叫我孩兒他爹,千萬別叫公社他爹,讓公社的領導聽見了我還能活嗎?!”

喬月忙點頭:“對,聽你的。怎麼樣?牛有草他們最近沒動靜?”馬仁禮裝醉:“這就要行動了。明天一大早在地裡仙家唄。”馬仁禮說完倒在炕上。

喬月看馬仁禮睡著了,趕緊跑到大隊革委會,把這個重要情報告訴韓美麗。

韓美麗回到家,看到牛有草把十個菜糰子放在竈臺大圓盤裡,然後去睡覺了。韓美麗聽到牛有草的呼嚕聲,就偷偷爬起來走到竈臺前,掀開大圓盤上的布看,就剩四個菜糰子了,怎麼少六個啊?她蓋上圓盤上的布,發現櫥櫃底層放著六個菜糰子。韓美麗笑了。

早晨,牛有草走到廚房,拿出櫥櫃底層的六個菜糰子,用布包起來轉身出門。韓美麗悄悄集合民兵,遠遠跟在牛有草後面,看著牛有草拎布包走進地裡仙家。韓美麗和民兵連長悄悄望著。不斷有人走進地裡仙家。過了一會兒,地裡仙探出頭四下看看,然後把門關了。

韓美麗一揮手:“時機已到,把牛窩給我端了!”幾個民兵冒出來擁向地裡仙家,韓美麗帶民兵破門而入,威嚴地大喊:“把香案上的東西都給我收起來!把人全部帶走!”牛有草高聲說:“你們爲啥抓人?”民兵連長說:“對不起牛隊長,這是韓主任的命令。”

地裡仙裝出敗興的樣子:“有草啊,做事不周密啊,認了吧。韓主任,不關大家的事兒,要抓就抓我吧。”韓美麗下令:“把主犯牛有草和地裡仙帶走,其他的人回去等候處分!”

地裡仙和牛有草被帶到公社革委會。

韓美麗對王萬春說:“王主任,您看看,這就是四舊的典型,集衆拜祖宗,搞迷信,鬧宗派。這種風不剎,還說什麼破四舊、立四新!地裡仙,牛有草,你們說,破舊立新的事兒廣播裡都說清楚了,宣傳材料人手一份,你們爲什麼還頂著風上?”牛有草爭辯:“我們求求好日子還不行嗎?有地不讓種,天天練樣板戲,能當飯吃嗎?”

韓美麗嚴肅地說:“牛有草!不要信口雌黃,你的思想完全被資本主義腐蝕了!王主任,你看這事怎麼辦?”

王萬春說:“韓副主任,說他們鬧宗派得有證據,證據呢?”民兵連長把六個菜糰子和包裹拿上來。

韓美麗很得意:“他們的供品菜糰子就是證據。”王萬春搖頭:“唉,拿菜糰子當供品,聞所未聞,看來老百姓的日子過得不滋潤啊!還有嗎?”

韓美麗說:“有啊,看看這裡面是什麼?”她說著打開包裹,裡面竟然是毛主席半身石膏像。韓美麗慌了,一失手毛主席石膏像掉在地上,差點摔碎。她趕緊把石膏像撿起來用袖子擦著,臉嚇得蒼白,額頭冒出冷汗。

王萬春訓斥道:“韓副主任,你搞了些什麼!這是搞迷信嗎?是鬧宗派嗎?主席像要是出了問題,你就成了現行反革命!把人放了,你的問題以後處理!”

牛有草不願意了:“王主任,說抓就抓,說放就放,這樣合適嗎?總得對鄉親們有個交代吧?再說了,韓副主任這問題很嚴重吧?你能不能幫我們分析分析?”王萬春說:“韓副主任,解鈴還須繫鈴人,你看怎麼辦吧!”

韓美麗低著頭默不出聲,冷汗一個勁兒地往外冒。

地裡仙和牛有草凱旋而歸。馬仁禮到地裡仙家打探消息,地裡仙拍著他的肩膀說:“孩子,我沒看錯你。你面上善模堆兒的,肚子里長牙,這才叫咬人的狗不露齒,人被你賣了還幫著你數錢,說的就是你。”牛有草高興地說:“老馬啊,這招虧你想得出來!這下好了,韓美麗跌了個大跟頭,從今往後,估計她不會盯著咱們種黃煙了,一箭雙鵰啊!”

馬仁禮微笑著:“錯了,是一箭四雕。喬月也老實了,是不?從今往後,你們再拜什麼沒人敢管了,是不?”牛有草拍手:“對呀,一箭四雕,這藥下的真狠啊!”

馬仁禮很吃虧的樣子:“你舒服,我可慘了,我家那口子臉都綠了,恨不得要把我吃了。”牛有草逗樂:“你是馬臉,那麼長,她吃不了。”

牛有草帶著幾個人在老秋溝栽黃煙苗,吃不飽坐樹杈上放哨。牛有草叮囑大夥兒:“都別說話,別抽菸,落鋤輕點。”“平安無事哦”的聲音傳來。牛有草帶領大夥兒逃進附近的土溝裡。拖拉機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牛有草冒出頭看著拖拉機走遠,又帶大夥兒回來栽煙苗。大夥兒像做賊似的總算把煙苗栽好了。煙苗很爭氣,全部成活,而且長勢喜人,一天一個樣。牛有草派吃不飽專門看著煙地,有情況隨時報告。

喬月被叫到公社政工組。小崔說:“要大規模清理階級隊伍了,你必須跟組織說實話。你是不是有個舅舅?”喬月緊張地回答:“我娘活著的時候跟我說過,舅舅被國民黨抓壯丁,修工事,後來組織人逃跑,被打死扔到一個大坑裡埋了,找不到屍首。”

小崔說:“我們還要內查外調。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你的家庭出身就算搞清楚了,但不等於沒有問題。你出身可以劃爲城市貧民,但你脫離不了生身父親是大財主的關係。清白必須是出身好,家庭沒有問題。尤其是你又嫁給了地主子弟,你得和馬仁禮劃清階級陣線。”

喬月回到家裡,坐在炕上垂淚。馬仁禮關心地問怎麼了?喬月嘟囔著:“跟著你倒黴了,忙活這麼多年,清理階級隊伍才混了個歷史清楚。不是因爲你,我也能落個清白。我要和你劃清階級陣線。”

馬仁禮搖著頭:“怎麼劃清?打離婚?行,我不拖累你,只要你把公社給我留下就行。”喬月抹著眼淚:“眼下還沒那個打算。分居吧,咱倆東西屋住著,各過各的。孩子當然跟我。”

韓美麗有縣裡的張主任撐腰,又神氣了。她去外地參觀,躊躇滿志地回來,她見面就問牛有草:“你最近忙什麼呢?沒有搞什麼歪門邪道吧?”牛有草笑著:“瞧你說的,我除了幹革命工作還能忙個啥?”

韓美麗情緒很好:“這回去外地參觀,收穫太大了……”牛有草不想聽韓美麗嘮叨,他擔心那片黃煙,怕韓美麗一回來又要找麻煩,於是說了聲“出去轉轉”,就趕快出去了。

牛有草來到老秋溝的煙地,看著茂盛的黃煙喜不自禁。吃不飽冒了出來。牛有草囑咐著:“我那口子回來了,最近風聲又要緊起來,要有個風吹草動,你就趕緊跑,千萬別被抓到,要是被抓到,我怕你受不過大刑,李玉和變成王連舉,全抖出來了。”吃不飽笑著:“瞧你說的,我就那麼草包嗎?”

牛有草在煙地轉了幾圈,覺得黃煙長得差不多了,夜長夢多,爲了穩妥,決定趕緊收了。他早就計劃好,菸葉收了,就地建爐烤煙。他請來烤煙的師傅,領著大夥兒建烤煙爐。師傅示範著,把從地裡掰回來的新鮮綠

菸葉綁到煙桿上,然後把桿子架到橫樑上,師傅指導著點火開始烤煙。接著,白天黑夜都不能斷人,守夜不能睡覺,按時打開密封門,查看溫度和溼度。一切安排妥當,師傅走了。

夏夜,滿天的星星眨著眼睛。微風輕拂,甚是愜意。牛有草和馬仁禮在煙爐前守夜拉呱。馬仁禮說:“哎,你出來守夜,你那口子不懷疑?”牛有草笑著:“我撒謊說小隊的倉庫老鼠成災,要半夜去滅老鼠。你呢?喬月不懷疑?”馬仁禮嘆氣:“清理階級隊伍,她和我劃清界限,我們分開睡了。”他岔開話頭,“唉,這些年過來了,想想咱老農民過得真不容易,政策變來變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人心都散了,想過好日子,還得偷偷摸摸的,當農民難啊!”

牛有草說:“是啊,我看像周老虎這樣的幹部也著急,可也沒辦法。上邊到底想幹啥,咱農民摸不透,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拱,不知道能不能拱出個頭來?”

煙爐前擺著一垛烤好的黃煙,下一步就是怎麼賣出去的事。賣黃煙是違法的,能到城裡悄悄賣嗎?再說了,做買賣得有秤,哪兒找那麼多秤?牛有草讓馬仁禮這個有文化見過大世面的人說說該咋辦。

馬仁禮出點子,事先把煙在家裡稱好,半斤一包,統一定好最低價錢,有能耐你就賣高價,多得的歸自己。要是被抓到了怎麼辦?馬仁禮說當年他在北平爲了救革命者,就是後來的那位將軍,坐過國民黨的大牢,對付審訊他有經驗,最好辦法就是,你要死盯著對方的眼睛,就算你害怕,你的眼睛裡也不能顯露出來,就是一雙眼睛,空洞而無辜地死死盯著。

吃不飽說:“這不是狗兒瞅見骨頭了嗎?”大夥兒忍不住都笑了。

晚飯後,喬月來到牛有草家找韓美麗,她見韓美麗不在家,就對牛有草彙報情況:“我們家老馬今天挺反常的,在傢什麼活都不幹,還唱《翻身農奴把歌唱》,唱起來沒完,一邊唱一邊笑,是不是什麼精神下來,他要翻身了?”

牛有草笑著:“孫猴子被如來佛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就等唐僧搭救他。唐僧總也不來,壓迫那麼久了,讓他活動活動肩膀吧。”

韓美麗回來了。喬月又把剛纔跟牛有草說的,對韓美麗重複彙報一遍。韓美麗一聽來了精神:“嗯,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一定要堅決打壓!”

老驢子的老毛病又犯了,躺在炕上大口喘氣,赤腳醫生給了幾片麻黃鹼吃下不管用,說得住醫院。可哪兒來的錢?楊燈兒發愁了。她找到牛有草說:“我爹的哮喘病越來越厲害,沒錢治病,我想去城裡做點買賣,掙錢給爹看病。”牛有草說:“你別忙活了,等咱們把黃煙賣了,不差你的錢。”燈兒等不及賣黃煙的錢,她要自己賣點瓜果梨棗啥的掙錢去。牛有草只好同意燈兒先去闖闖,要是遇到難事吭一聲。

楊燈兒說幹就幹,第二天一早,她就揹著包進城去。她正急忙忙走著,牛有草拎著包,挑著一桿秤從後面趕上來。牛有草說:“你進城搗鼓那些東西都是要論斤稱的,拿著這桿秤。這包裡的棗先拿去賣,要是好賣,我家三棵樹上的棗子都給你賣吧,能賣多少賣多少。”燈兒拿了秤和棗,心裡熱乎乎地走了。

楊燈兒來到縣城,她的棗子和梨子都新鮮,到半下午就賣掉一大半。她怕藥店關門,趕緊去藥店給爹買藥。她從藥店出來,一個戴袖箍的中年婦女領著幾個民兵來了。中年婦女指著楊燈兒:“她投機倒把,我盯她半天了!”

民兵們一擁而上,把楊燈兒送到民兵指揮部。民兵隊長說:“你賣的都是經濟作物,自己吃可以,拿出來賣就是投機倒把。”楊燈兒說:“我爹得了哮喘病,沒錢抓藥,拿自己家的東西換錢抓藥有啥錯?你也有爹孃,你爹孃要是有病了,能不想辦法嗎?”

民兵隊長覺得楊燈兒說話挺實在,只要她答應以後不賣了,就放了她。燈兒只好當面保證不再來賣。

上頭怎麼折騰都有道理,老百姓倒騰點兒東西謀生就是投機倒把,跟誰說理去?楊燈兒滿腹委屈地回了家。

東方剛泛魚肚白,牛有草就和三猴兒、吃不飽把黃菸葉子堆到馬車上,在上面苫了秫秸稈,趕著馬車出發了。

修大寨田的社員正在忙著,韓美麗過來。瞎老尹故意說:“今天領導下基層,難得呀!聽說你以前是勞模,掄錘打釺不歇氣兒,不知道是真是假?”“泰山不是堆的,羅鍋不是煨的,可以讓你們開開眼。”韓美麗很豪氣地拿起大鐵錘打鋼釺,小轉兒報數,韓美麗一口氣打了一百二十錘。她撂下鐵錘說:“這算什麼?再打一百二十錘也不在話下!今天沒工夫。”

韓美麗放眼四顧:“牛隊長不在工地,黑五類也不在,都幹什麼去了?”馬小轉說:“你們睡一個被窩,問誰呀?乾脆,回去給隊長坐老虎凳,不怕他不招供。”喬月跑過來對韓美麗耳語。韓美麗急匆匆走了。

牛有草趕著馬車前行。一臺拖拉機駛來,牛有草甩動馬鞭,馬車加速前進。

拖拉機追上了牛有草的馬車。牛有草停住馬車。拖拉機停住,韓美麗跳下拖拉機問:“牛隊長,你們這是去哪兒?車上拉的什麼?”她說著走到馬車跟前,剛要伸手摸車上的秫秸稈子,有人大叫著韓主任跑過來。

韓美麗循聲音望去,馬仁禮氣喘吁吁地跑來說:“韓主任,我追你追得好苦啊!”韓美麗皺眉:“腿兒還真夠快的,有事一會兒說!”

馬仁禮急忙擺手:“不能等了,再等一會兒就怕忘了!韓主任,我昨天晚上一宿沒睡著,突然想明白一個道理,我得跟您彙報一下。牛隊長的思想水平不行,他聽不懂,必須跟您彙報。”韓美麗高興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感覺出來了吧?什麼道理?說說看。”

馬仁禮口若懸河地開始彙報:“關於割尾巴的道理,以前我雖然也被割了尾巴,說實話心裡有點想不通。爲什麼呢?以前我認爲人是猴子變的,老祖宗是有尾巴的,老祖宗爲什麼有尾巴?用處大啊,您想啊,猴子是在樹上生活的,有了尾巴,跳來跳去可以保持平衡,還可以把自己掛在樹上,猴子就是這麼撈月亮的。我就琢磨,割了尾巴怎麼求生啊?昨晚我想啊想啊,撲哧一聲笑了,您猜爲什麼?我忽兒巴地想起來了,那是猴子啊,咱們現在是人,站立行走,還生活在平地上,留著尾巴幹什麼?”牛有草趁這個機會偷偷把拖拉機弄壞了。

韓美麗聽得心花怒放,她拍著馬仁禮的肩膀說:“老馬啊,你說的怎麼那麼對……咦,牛有草呢?”牛有草的馬車已經跑遠了。韓美麗讓開拖拉機的小夥子趕快追,糟糕,機器趴窩了!

牛有草趕著馬車來到縣城,他們仨人把菸葉子捆在腰上,分散開賣菸葉。牛有草兜售菸葉如同地下黨接頭,他攔住一箇中年人小聲說:“兄弟,要菸葉嗎?”說著摸出一根卷好了的菸捲兒讓對方嚐嚐。那人點火吸了幾口,點點頭問多少錢一斤。牛有草說:“鄉下人不會做買賣,包好了,一塊錢一捆。”二人走到衚衕裡,牛有草敞開懷,拿出一捆菸葉說:“抽好了給宣傳一下,我就在這一塊轉悠。”

馬仁禮過來問:“好賣嗎?我教的辦法好吧?”牛有草挺高興:“不錯。對了,老韓追我們的時候,你咋冒出來了?”

馬仁禮得意地表功:“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就怕你們出事啊!爲這事昨晚一宿沒睡著,天沒亮我就出來在前面等你們,誰想正趕到節骨眼上。賣得差不多就趕快回去,家裡那頭也得應付。”牛有草說:“跑出來一趟不容易,再想出來就更難了。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蘆灑了油,不全部出手不回去。你要是害怕就走吧。”馬仁禮挺胸道:“你們不回去我也不走,天塌下來有大膽子頂著,我怕什麼?”

夜幕降臨,暑氣漸消。牛有草和馬仁禮、吃不飽、三猴兒圍坐在馬車旁,吃著玉米麪餅子。牛有草從懷裡掏出錢點著。大夥兒的眼睛都盯著錢。

吃不飽說:“這麼好的賺錢道,可惜不讓明著幹!”三猴兒嚮往著:“有了錢我給媳婦買個棉猴,媳婦想棉猴都快想瘋了,金花跟了我這麼多年,沒穿幾件新衣服,對不起賢惠的媳婦。”

吃不飽說:“穿得再好是給旁人看的,吃進自己肚子最實惠。我要有了錢還是包肉蛋兒餃子,油水大一點,咬一口拉拉湯兒,落到桌子上凝成大油,那才過癮!”

馬仁禮說:“我想給兒子買一套《十萬個爲什麼》,讓他多長知識。大膽,你呢?”

牛有草沉默著,好久才說:“我當隊長就要領大家奔富日子,如今偷偷摸摸領著幾個人幹,多數人沒撈到好處,心裡難受。我的錢給二爺爺,他這個五保戶沒保好,這幾年受苦了。”

馬仁禮說:“我總感覺這事不穩妥,見好就收吧,一早就回去。”牛有草說:“不行,還有大半車沒賣呢。我有個長遠打算,想今年叫大家過個好年。你想撤我不攔著,我是堅決不撤!”

旭日東昇。牛有草幾個人整理車上的菸葉。一夥兒民兵跑來包圍了馬車,四個人被帶到了民兵指揮部。民兵隊長拍著桌子:“你們這是犯投機倒把罪,知不知道?”牛有草問:“啥叫投機倒把?能不能給解釋一下?”民兵隊長說:“低價收,高價賣,就是投機倒把!”牛有草笑了:“這麼說,我們還真沒投機倒把,菸葉是自己地裡種的。”

民兵隊長板著臉:“沒空跟你們掰扯,你們的菸葉沒收了!說,誰帶的隊?”幾個人都不說話,望著馬仁禮。馬仁禮一使眼色,大家會意,一起昂起頭,用眼睛盯著民兵隊長。民兵隊長很奇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解其意。

民兵隊長走到馬仁禮跟前,久久看著馬仁禮。馬仁禮大義凜然,目不轉睛。民兵隊長說:“看來,我要請你到小黑屋單獨談一談了!走吧!”馬仁禮趕緊一指牛有草:“慢,我說,他是我們的隊長。”

牛有草回到家裡,坐在炕頭生悶氣。韓美麗在鏡子前收拾著頭髮說:“我治不了你,有人治得了,這回你服不服?沒有我在電話裡給你們講好話,你們一個都回不來!你以爲就我割尾巴啊?全國都在割!”牛有草滿不在乎:“我長的是蠍虎子尾巴,今天割了,明天還會長出來,你就緊盯著吧。”“我兩隻眼睛一直睜著呢,公社開會去嘍!”韓美麗說著朝外走。

牛有草靠在被垛上琢磨著,已經十一歲的狗兒跑進來。牛有草高興地說:“孩子,趕緊上炕,咱爺倆拉拉呱。”狗兒朝窗外望了望,從褲腰裡掏出一瓶酒低聲說:“我娘讓我給你的,她還說謝謝你。”

牛有草接過酒瓶笑了:“你小子這機靈勁兒隨我啊!”狗兒要走,牛有草拉住他,“急啥,明年你該考中學了吧?能考上?”狗兒底氣十足:“我要是考不上,咱們村就沒有人能念中學了。”

牛有草把狗兒拉到身邊:“好孩子,來,慶賀你學習好,喝口酒。”狗兒說他不會喝酒。牛有草哄著:“不會學嘛,老爺們兒不會喝酒叫人家笑話,喝點兒。”

狗兒喝了一小口,喊著:“辣!”牛有草開心地笑:“開始喝都辣。我小的時候,剛滿月,你爺爺就用筷子蘸著酒讓我舔,我會說話了,就和你爺爺經常來一壺,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經常把他灌醉耍酒瘋。”

狗兒聲明:“你爹不是我爺爺。”牛有草說:“哦,按輩分算,應該也是你爺爺。你爹對你挺好的?”狗兒老實說:“趕不上對小娥子好。”

牛有草硬給狗兒灌了一口酒。狗兒殺豬似的號叫,牛有草樂得哈哈大笑。

狗兒步履蹣跚地回來了。趙有田聞到狗兒滿嘴的酒味兒,就問怎麼了?狗兒說:“大膽叔硬讓我喝酒……”趙有田一聽,氣不打一處來,脫了鞋要打狗兒。五歲的小娥子護著狗兒不讓打。

楊燈兒跑出屋子,一把將狗兒拉進懷裡喊:“他爹,打孩子幹什麼?”趙有田漲紅著臉說:“你問他是咋回事吧!”說著,氣哼哼地走出院子。

黃河兩岸的樹葉黃了,又到了秋天。馬小轉給小東子找衣服,發現箱子裡放的一張紙,她看著那紙對吃不飽說:“這是你娶我的時候摁了手印的字據,你說娶了我讓我逢年過節吃上肉蛋兒餃子,現在連飯都吃不飽,你還算個男人嗎?”吃不飽訕笑著:“現在不是都吃不上肉蛋兒餃子嗎?你放心,早晚我能讓你吃夠。”

馬小轉撇嘴:“又吹牛,我看我到死那天也吃不上!你看人家都小開荒,你就不能開點荒地,種點金貴的東西?”吃不飽賠笑臉:“這容易,不過多出點力,我明天就去開荒。”

吃不飽趕著牛耕地。牛有草喊著收工了,都回去吃飯,過晌還幹這塊地。大家都走了,吃不飽還在那兒耕地。牛有草說:“還幹啊?走吧。聽好了,不給你加工分啊!”吃不飽笑著:“咱是啥覺悟?能爲了工分幹活嗎?”人走光了,吃不飽四下看看,趕著耕牛走了。

瞎老尹敲響上工的鐘聲。社員們陸陸續續來到地裡,就是不見吃不飽。其實,吃不飽中午就沒有回去吃飯,他正趕著隊裡的牛給自己開荒,累得滿頭大汗。韓美麗走來,站在吃不飽身後喊:“吃不飽,你這是給誰耕地啊?”吃不飽慌了:“我,我耕……”

韓美麗冷笑:“你個吃不飽,和牛有草一起投機倒把的事兒還沒處分你,現在你又用集體的耕牛小開荒!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看來不給你點厲害看看,你能上天!”

吃不飽腿都嚇軟了:“韓主任,我錯了,我做深刻檢討,願意接受批評,扣我的工分吧!”韓美麗厲聲道:“對你這號人,檢討、批評全當吃碟小菜,批評管用嗎?扣工分是你們小隊的事兒,我不管。你今天佔了集體耕牛的便宜,吃了的要拉出來,讓耕牛歇著,你拉套當牲口,耕集體的地!”

吃不飽拉犁耕集體的地,韓美麗鞭打吃不飽當牛使喚。上工的社員們走來圍觀。牛金花憤憤地說:“把人當牲口使喚,太不像話!這哪是個女人啊,簡直是母老虎!”瞎老尹說:“別糟蹋母老虎了,是母夜叉!”三猴兒問:“牛隊長,你老婆真厲害,馴牲口有一套,她在家也這麼馴你嗎?”

牛有草走到韓美麗面前,一把抓住她手裡的犁把吼道:“韓美麗,你真要找死嗎?”韓美麗顯出大義凜然的樣子:“爲革命而死,死得光榮!”

牛有草擡起胳膊給韓美麗一個響亮的耳光。韓美麗被打倒在地,大喊著:“牛有草,你敢打我,我和你拼了!”她爬起來,發瘋似的和牛有草撕扯起來。

馬仁禮過來分開兩人:“牛隊長,你這就不對了,有理講理,韓副主任就是有缺點,也不能這麼對待。”牛有草怒氣衝衝:“這個瘋婆娘,再不打就要上天了,別拉我,今天我要叫她知道啥是婦道!”

馬仁禮繼續“勸架”:“誰也不反對你調教老婆,可你犯了大忌,俗話說,當面教子,背後勸妻。你攤了這麼個革命的好老婆,應該知足,我要能有這樣的女人做老婆,天天進步。你太大男子主義了,這叫封建家長意識。”

楊燈兒走過來說:“馬仁禮,有你這麼勸人的嗎?你不能光說牛隊長,牛隊長這些年風裡來雨裡去,一門心思帶領大夥兒奔好日子,夠辛苦的,誰心裡沒有一本賬?大膽屋裡的,我看你做得就是不對,你把社員當牲口使喚,能不惹起民憤嗎?吃不飽就是犯了錯誤,有國法管,你算幹啥的?你

想一手遮天啊?社員們能答應嗎?你說你還有女人的樣子嗎?”

韓美麗趁機把氣出到楊燈兒身上:“你給我閉嘴,楊燈兒!有別人說的沒有你說的,你憑什麼護著牛有草?他是你什麼人?別忘了我是他老婆,你算幹什麼的!你還有臉說我,你的屁股擦乾淨了嗎?你成天不種革命的田,得空就去走資本主義道路,誰給你的膽兒?心裡沒數嗎?”

楊燈兒毫不示弱:“我爹我娘給我的膽兒,我是有娘養有爹教的,不像你,少教到家了!也就是牛有草能慣你,要是落到我手裡,一天打你三遍是少的!”

韓美麗一下蹦過去:“你以爲我打不過你呀?今天我就和你過過手,來吧!”楊燈兒一步上前:“好,今天我就讓你見識見識你姑奶奶的本事!”

兩個女人誰都不服誰,往一起湊著。牛有草一把拽著韓美麗,扯得她踉踉蹌蹌地走了。

回到家裡,吃不飽躺在炕上痛苦地呻吟著。馬小轉抹著眼淚:“他爹,都怨我,不該鼓動你去小開荒,後悔死了!”吃不飽說:“東子他娘,不怨你,怨我沒章程,只要能讓你吃上肉蛋兒餃子,就是給韓美麗做驢做馬都行。”馬小轉抱著吃不飽號啕大哭:“他爹,啥都別說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提肉蛋兒餃子了……”

一進家門,牛有草指著韓美麗訓斥:“韓美麗,你聞聞自己身上還有點人味嗎?你不如個畜生!”韓美麗反駁:“你纔不叫人!人家男人都是護著自己的老婆,你不但不護著,還打老婆。”

牛有草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燈兒說對了,你就是該打!”韓美麗來勁了:“提起她我更有氣,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倆偷偷摸摸幹了些什麼啊?咱家棗樹的棗子呢?你是不是都給燈兒賣錢了?怪不得你有酒喝,你們倆長了一模一樣的尾巴,我早晚要給你們倆齊根剁了去!”

牛有草坦然道:“我是把棗子給了她,她爹病得要死要活,沒錢治病,我當隊長的能不管嗎?鄉親們沒吃沒穿,還挺著腰桿子幹革命,你就沒替鄉親們想想嗎?我是拖著條尾巴東一頭西一頭的,就是想讓鄉親們過得舒坦點,讓你、讓咱家麥花過得舒坦點。可你放著好人不當,讓吃不飽當牲口,你還不如牲口呢!我不能和牲口一起過日子,這回誰說也不行,堅決離婚!”

“好,我跟你也沒什麼可說的,這個婚是離定了!”韓美麗收拾好東西,拎著包裹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牛有草,你走的是一條危險的路,再不回頭,後果不堪設想,別埋怨我沒警告你!”

冬天到了,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

牛有草走進吃不飽家的院子,在裡屋門口站住了。裡面,吃不飽一家三口在吃飯。吃不飽嘆氣:“唉,今年年景不好,分的糧食不夠吃的,和那三年饑荒年差不多。都說生產隊今年不分紅,今年的這個年不好過,過年又吃不上肉蛋兒餃子了。”馬小轉說:“別提那個,提起來我心裡像貓爪子撓的一樣難受。”

吃不飽說:“不提更難受,一年三大節,大人孩子盼的啥?不就是吃頓餃子嗎?”馬小轉對東子說:“兒子,爹孃沒本事,虧待你了。”

牛有草聽到這裡,鼻子一酸趕快走了。

牛有草站在黃河邊上,默默地看雪花漫天飄舞。雪落黃河靜無聲,牛有草心裡的話只能對著黃河訴說!黃河啊!你都看到了吧?解放多少年了,咱老農民經過了土改,組織過互助組,成立過初級社高級社,接著就是成立了共產主義橋樑的人民公社。這一步步走來,咱老農民總是老老實實聽政府的,可咋就是填不飽肚子呢?我真的不明白,難道說是咱老農民沒有出力幹嗎?天地良心,老黃河啊!你可以爲咱做證,咱老農民哪一天不是臉朝黃土背朝天,出大力流大汗地在土裡刨食啊!可咋就過個年連肉蛋兒餃子都吃不上呢?我剛聽了吃不飽兩口子的話,心裡像刀扎一樣難受啊!我牛有草不怨天,不怨地,只能怨我這個隊長沒有本事,對不起社員們!行了,今年過年,不管再困難,我也要讓社員們吃上肉蛋兒餃子!

大年三十了,牛有草把本隊的社員集合起來,他拿出工分冊子說:“鄉親們,今天大年三十,幹了一年,我牛有草今天光著屁股推磨,也不怕丟人,會計把賬列出來了。每人工分掙得倒是不少,可勞日值少得可憐,隊裡的現金收入,剛夠買一箱火柴,一家分一包吧,好賴這也是火種啊!老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當隊長的對不起大家,在這裡給大家請罪了!”牛有草給大夥兒鞠躬後說,“隊裡有點小體己,過年一家分一塊豆腐,我早就準備好了,這叫年年有福,是好兆頭。另外記住,今天晚上十點,每戶來一個人,拿盆到小隊倉庫集合,千萬不準走漏風聲!”馬仁禮補充:“別多問,讓你拿就拿,虧不了。”

天還沒有黑,三猴兒就擎著酒瓶喝開酒了。牛金花說:“還沒到晚上呢,咋就喝上了?”三猴兒瞇縫著眼:“一塊豆腐過大年,早喝晚喝都一樣!”

牛金花問:“對了,晚上咱倆誰去隊裡倉庫?”三猴兒拿著酒瓶指了指牛金花。牛金花說,“我去就我去,看看牛有草能弄出個啥光景來。”

天終於黑下來了,整個麥香村難尋麥香味,本來該紅紅火火的除夕之夜,顯得冷冷清清。這時候,一個黑影接著一個黑影朝隊倉庫走來,社員們魚貫而入,每人手裡都端著各式各樣的盆子。

馬仁禮點了點人頭說到齊了。牛有草讓關門。倉庫裡一片漆黑。牛有草說:“點燈!吃不飽,趕緊出去看門!”牛有草拿出花名冊念過名字,然後巡視四周,突然宣佈:“衆位鄉親,今年過年我早準備好了,吃頓肉蛋兒餃子!”衆人愣住了,屋裡鴉雀無聲。牛有草接著說:“吃完以後,每戶再按人頭拿餃子,大人二十個,小孩十五個,拿回去給家裡人嚐嚐鮮,算是過年了。”

衆人輕聲地歡呼。牛有草擺手:“都小點聲,我提前說好,這事兒誰也不能傳出去,明兒初一拜年走親戚,千萬不能帶餃子出村,被外人知道我就完了。”

瞎老尹奇怪:“大膽,你真神,哪兒來的麪粉和豬肉?”牛有草狡獪地笑著:“交公糧的時候,我不讓你們往倉庫裡倒麻袋裡的糧食,都是我扛進去倒的,記得吧?這裡自有門道,我抓住麻袋的兩隻角,一麻袋小麥最少留下半斤。”他有些得意地揮著手,“至於豬肉嘛,年前好多部隊殺豬,我悄悄帶幾個膽子大、嘴巴牢靠的社員去幫忙,人家沒有殺豬這筆費用,都是給豬肉,我們全拿回來了。”

馬仁禮領著幾個人把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來,大家都低著頭鉚勁兒吃。吃不飽忽然跑進來低聲喊:“平安無事哦!”衆人趕快把餃子藏起來。

門開了,王萬春走進來說:“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聽說你們在這兒會餐,給大家拜個年。”大夥兒都說,書記過年好!“大家一塊兒走社會主義道路,我們的明天會更美好!”王萬春說著坐下了,他抽著鼻子,“味兒不錯啊,會餐吃什麼?”

大家嚇得面面相覷。牛有草趕緊說:“也沒什麼好吃的,就是煮了一鍋麪湯。”王萬春笑著:“不對吧?我怎麼聞著是肉蛋兒餃子味啊?”

牛有草極力掩飾:“哪兒來的面啊?哪兒來的肉啊?書記,你也饞餃子了?”“過年誰不饞餃子啊!”王萬春說著站起來揹著手挨屋轉了轉。地上有一個餃子露出頭,有人拿腳往裡踢。王萬春斜了一眼笑道:“不打擾了,祝大家明年更好!”

王萬春剛走,吃不飽趕緊撿起地上的那個餃子擦了擦塞進嘴裡。

馬仁禮給吃完的人分餃子。牛有草說:“老馬,我的那份兒給燈兒。”楊燈兒說:“一人一份兒,我咋能要你的?不要!”牛有草說:“有田身體不好,你帶倆孩子,拿上。”燈兒接了餃子,眼睛溼潤了。

喬月和孩子都睡著了。馬仁禮回來把盆放到桌子上,蓋上籠屜布,叫醒喬月。喬月皺眉問:“大年三十的,你跑哪兒去了?”馬仁禮一臉神秘:“先別問我到哪兒去了,我問你,一邊是跟著韓美麗跑,一邊是咬一口拉拉油的肉蛋兒餃子,你選哪一邊?”喬月尋思了一會兒:“還是肉蛋兒餃子吧。”

馬仁禮掀開籠屜布:“看,這是什麼?”喬月驚喜地喊:“餃子!哪兒來的?”馬仁禮說:“快把孩子叫起來吃餃子,慢慢跟你說。”

牛金花把一小盆餃子放在炕沿上。三猴兒盯著餃子,以爲是在做夢,又以爲看花了眼。牛金花說:“我讓你留點酒晚上喝,你就是不聽,下酒的餃子來了,看啥啊,吃吧,肉餡的。你不吃我可吃了,我還沒吃夠呢!”

三猴兒一把抱住餃子盆狼吞虎嚥起來,他嚥下最後一個餃子,咂吧著嘴喊:“過年嘍!”

大年初一天剛亮,牛有草早已經佈置幾個女青年把守路口。一個女社員揹著包走到村口被攔住。女青年問:“大嬸兒,去哪兒啊?”女社員說:“給青楊村的老孃拜年。”女青年說:“牛隊長有吩咐,今天凡是出村的,都要搜身。不是不讓走親戚,是怕有人把沒捨得吃的餃子帶出去。”

女社員求著:“我娘八十多了,說今年過年吃不上餃子了,我全家沒捨得吃,尋思把餃子帶給老人家,高擡貴手,放了我吧。”女青年堅持:“不行,這事要傳出去,那不把咱隊長毀了嗎?理解一下,回去吧。”女社員哭了:“娘啊,大年初一您吃不上餃子了……”

早晨,韓美麗來到大隊革委會廣播室,拿涼餅子就鹹菜吃著。她吃完就打開喇叭開始廣播:“廣大社員們,過年好!紅旗招展舞東風,革命浪潮向前涌。眼下革命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經過一年的團結奮鬥,咱們大隊獲得了革命生產雙豐收,大家都沉浸在過年的喜悅裡。我代表大隊領導給大家拜年了!下面請聽歌曲《社員都是向陽花》。”

民兵連長推門進來給韓美麗拜年。韓美麗斥責道:“怎麼纔來?過年也得把眼睛瞪大,耳朵豎直,時刻警惕階級敵人的咬牙切齒聲!聽到什麼新動靜了?”民兵連長遲疑了一下,說出了他發現的怪事兒。

韓美麗驚訝地說:“真的?這事得查,你說查誰好?”民兵連長說:“我也不知道查誰好,韓主任,大過年的,查誰都不好。您說查誰就查誰,我照著辦。”韓美麗決定就查吃不飽,他膽兒最小,軟柿子好捏。

事情也湊巧。吃不飽昨夜回來晚了,小轉兒和小東子已經睡著,他就沒有叫醒娘倆,想大年初一給他們一個驚喜。早上,一家人正歡天喜地吃著餃子,民兵連長推門而入,喊著:“吃不飽啊,韓主任叫你去咱們大隊革委會一趟。”

馬小轉說:“大過年的,啥事啊?”“不知道,我就負責傳達韓主任的指示。晌午飯前去,別晚了。”民兵連長說完走了。

馬小轉嚇壞了:“他們保準知道了,要拿你開刀,要不你就招了吧。”

吃不飽說:“招了容易,可我不能讓大膽遭罪啊!”

兩口子坐在炕頭上發呆,不知道該咋辦。快到晌午,馬小轉說:“當家的,到點了,你不去該抓你了。”吃不飽哭喪著臉:“去了我就得說啊,我這嘴不行,大膽讓咱們吃上肉蛋兒餃子,我不能害了大膽啊!”

馬小轉掉眼淚:“他爹,肉蛋兒餃子吃著香,可往下嚥的難受啊,堵得慌!”

吃不飽掐著手指頭算:“媳婦,你跟我這麼多年了,我算算,你吃了幾頓肉蛋兒餃子啊?一個巴掌夠數了,媳婦,我虧著你了!”

馬小轉抓著吃不飽的手:“別說了,吃上也好,吃不上也好,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要是吃得這麼堵心,咱們寧可不吃。”吃不飽感動地說:“轉兒,要是有下輩子,我還娶你,我一定讓你天天吃上肉蛋兒餃子!”

敲門聲傳來,馬小轉哆嗦著打開門,韓美麗和民兵連長走進院子。馬小轉擠出一副笑臉:“韓主任,大年初一,該給您拜年,沒想到您來了。”韓美麗沒說話,徑直朝屋裡走去。小轉兒攔住韓美麗:“韓主任,您大人大量,就饒我家男人一回吧!”韓美麗一把推開小轉兒,繼續往屋裡走。小轉兒拉扯著韓美麗。

門被推開,橫樑上,吃不飽上吊了!韓美麗一看大驚,她一把抱住吃不飽,把吃不飽放躺在地上,用手探了探吃不飽的鼻孔,臉都嚇黃了。馬小轉跑進來,看到眼前的情景,一屁股坐到地上號啕大哭:“我的天啊,這個家要塌了……”

韓美麗趕緊拉起馬小轉:“別哭了,快搞人工呼吸,人還有救!”馬小轉瞪眼:“啥人啥吸?”

韓美麗著急道:“就是你嘴對嘴往他嘴裡吹氣!”馬小轉問:“你咋不吹?”“你是他媳婦,你不吹我吹什麼?”韓美麗說著,強按小轉兒的頭。小轉兒給吃不飽做人工呼吸。韓美麗擠壓吃不飽的胸口。

過了一會兒,吃不飽一口氣喘了上來,他睜開眼睛看著小轉兒:“媳婦,你也跟著來了?敗家娘們兒,你來了,咱兒子仰仗誰啊?”他轉頭看見韓美麗,又看看四周,這才說:“原來我沒死啊!”說著哭了。

牛有草聽說吃不飽的事,趕快過來看望。吃不飽看著牛有草說:“我上吊,就是怕嘴不嚴漏了風,害了你啊!”牛有草感動地說:“有糧好兄弟,你這片心我領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這一家仰仗誰?這個擔子我背不動啊,好兄弟,你可得留著命,等來能吃飽的日子!”吃不飽嘆氣:“唉!啥時候能吃飽啊?我們賣力氣了啊,咋就是過不上好日子呢?”

牛有草被叫到公社革委會站著。王萬春坐著訓斥:“牛有草,你膽子可真大啊!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縣裡也知道了,估計過不了幾天,市裡省裡全國都知道了,沒有不透風的牆,交代吧!”

牛有草說:“既然您說到這兒了,我就說實話吧。社員們太苦,大夥兒幹了一年,一家分了一包火柴,這日子咋過?”於是,他老老實實地講了麥子和豬肉的來歷。至於磨豆腐的豆子,那是農閒的時候,派人給糧庫幹活,算賬時沒有要錢,要了幾麻袋豆子。

王萬春指點著牛有草:“好個牛有草,你真是神通廣大啊!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你都敢幹!交公糧做手腳,你這叫盜竊國庫罪!給部隊殺豬要肉,你這叫侵吞集體財產罪!給糧庫幹活換豆子,你這叫不幹社會主義、不務種田罪!更爲嚴重的是,你們還差一點死了人,這事要傳到縣上,連我也脫不了干係。牛有草啊!等候處置吧!”

牛有草毫無表情:“要抓要判我一個人的事,反正鄉親們樂和,他們過上年了,我這一百多斤,全豁上了,你們看著辦吧。”王萬春搖頭:“牛有草啊,聽我一句,你就不能膽小一點嗎?”牛有草說:“爹媽給的膽兒,小不了。”

王萬春緩和了語氣:“你真好意思,昨晚我去視察,你就不能端一盤餃子給我吃嗎?”牛有草說:“王主任,要不我再給您包點餃子送來?”

王萬春擺手:“你拉倒吧,別叫我犯錯誤。我剛纔是嚇唬你,這事縣裡不知道,一反映到公社我就給壓下來,你以後可不能再這麼幹了!”

牛有草這才面帶笑容:“王主任,我謝謝您,我代表鄉親們謝謝您的大恩大德!”王萬春很嚴肅地說:“你別高興,事情得公事公辦。你們的事韓美麗都知道了,包也包不住,我不處理也不行。我看你這隊長別當了,歇歇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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