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第十一章

麥花來到楊燈兒家找狗兒,藉故說有幾道數學題不明白,想讓他幫著看看。楊燈兒說狗兒去城裡還書沒回來,麥花有些失望地走了。

馬公社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問:“妹子,你去哪兒了?”麥花說:“去哪兒用你管?”馬公社笑著:“這話說的,妹子,給你看一樣好東西。”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個髮卡,在麥花面前晃動著。

麥花接過髮卡,仔細端詳著:“太好看了,我還沒戴過這東西呢!”她把髮卡戴到頭上。馬公社拍手:“呀,真好看!”麥花羞澀地笑了,可她還是拿下發卡遞給馬公社說:“你的東西,我爹不讓要。”馬公社推著麥花的手:“妹子,拿上,你偷偷戴。”麥花望著髮卡愛不釋手,她把髮卡戴在頭上了。

兩個年輕人情竇初開,馬公社暗暗喜歡麥花,可麥花卻心有所屬。

牛有草穿上自己縫補完的衣裳,發現衣釦縫錯位了,他搖頭自語:“人老了,眼神不行嘍。”麥花進來望著牛有草,笑得直不起腰來:“爹,我給你縫吧。”說著,蹲在牛有草身邊給縫釦子。

牛有草撫摸著麥花的頭:“閨女長大了,能照看爹了,爹這輩子不愁沒人兒管嘍。”牛有草一把摸到麥花頭上的髮卡,就問:“閨女,這是啥東西?”麥花躲閃著:“是髮卡。”牛有草問:“誰給你的?”麥花憋了一會兒只好說:“公社哥送我的。”

牛有草放下臉子:“又是那小子,你和他到底是咋回事?沒事他老是送你東西幹啥?”麥花噘嘴:“他送完就跑了,我也追不上他啊。”

牛有草吼著:“那你就戴上了?我跟你說過,不能要人家東西,你就是不長記性!”麥花流淚了:“爹,我娘不在家,我這麼大,從來沒人給我買過髮卡!同學們都有,就我沒有,他們說我是沒孃的孩子,不該叫麥花,該叫麥草。”牛有草愣住了,好一陣子,他才輕聲說:“閨女,爹委屈你了。”

馬公社跟他爹的性格一點兒都不像,倒是很像牛大膽年輕時候,啥都不怕,敢想敢幹。這不,他又帶著幾個社員偷偷販魚。他們用小推車把幾筐魚推進一個院子,魚販子剛掏出錢,人保組的工作人員闖進來。馬公社沒能跑掉,被帶到縣革委會。他低著頭坐在走廊的長條椅上不說話。馬仁禮接到通知,火急火燎地趕到縣革委會,他陰沉著臉走過來坐在馬公社身邊。馬公社偷眼望著馬仁禮說:“爹,您有氣別憋著,打我罵我都成,我不吭聲。”

馬仁禮教訓兒子:“我倒是想打你罵你,可到了這個地步,我打你罵你又能咋樣?該說的話我早都跟你說了,聽進去是你的福分,聽不進去你就得受罪。孩子,你不小了,該懂的應該懂了,就算不懂,遭點罪就懂了。”馬公社掉了眼淚:“爹,我錯了。”馬仁禮搖頭:“晚了,孩子,別指望爹,爹幫不上忙啊!”

馬仁禮走進辦公室,站在工作人員面前自我介紹:“我是馬公社的爹,叫馬仁禮。我不是來求情,是想把這事說清楚。領導,你想一想,一個孩子能幹這麼大的事嗎?射人先射馬,擒賊得擒王啊!這一切都是我組織的,是我讓他乾的,如今出了事,所有的罪應該我擔著。”工作人員說:“我還納悶呢,一個孩子哪敢幹這麼大的事?你是幹什麼的?”

馬仁禮說:“我是麥香嶺公社麥香西村大隊的大隊長。”工作人員皺眉:“嘿!你還是大隊長?你作爲大隊長,帶頭倒買倒賣搞副業,投機倒把,這是重蹈資本主義的覆轍,政策絕對不允許,你不懂嗎?”

馬仁禮藉機訴苦:“領導,不就爲了讓鄉親們過兩天好日子嘛。您可能不知道,鄉親們的日子苦啊,整天閒著半條腸子。我作爲大隊長,不帶著他們搞點副業賺倆錢,那我當這個大隊長又有什麼意思呢?可話又說回來,犯了法就得認罪,這事我明白,我今兒個來了就沒想著回去,要抓就抓我吧。”

工作人員嘆了口氣:“馬大隊長,你的一番話,說得我心裡不是滋味。可我這是執法部門,你帶著那麼多人,造成了這麼大的影響,我不管就是失職。我答應你,孩子可以走了。至於你嘛,作爲一個生產大隊的主要領導,知法犯法,如何處理,我們需要請示上級,對不起,還得把你暫時留下來。”

馬公社走出大門,急忙跑了。他回到家看到爹沒回來,頓時著了急。喬月猜準是老馬換小馬,頂包兒了。她想,應該去找楊燈兒,讓她去求牛有草。

喬月來到趙有田家,進來一把拉住楊燈兒的手,把馬仁禮因爲賣魚被扣在縣裡的事說了一遍,她最後求著:“姐,我聽我家仁禮說,他前兩天找你來了,你放了句話給他,說他要是有個馬高蹬短,你肯定不能抄著袖看著。這話仁禮一直記著呢。”燈兒嘆口氣:“我這輩子再難都沒求過他,這次就求他一回。”

牛有草在地裡查看苞米長勢,楊燈兒走過來。牛有草問:“燈兒啊,你們地裡的苞米長得咋樣?”楊燈兒說:“老貓不在家,耗子上碗架;大隊長不在,苞米稈子反天了,都伸著脖子拉呱呢。”

牛有草知道燈兒來的意思,就說:“燈兒啊,馬仁禮犯了事,那是他自找的。當初我勸過他,他就是不聽,還說要來個大翻身,要弄出點響動讓鄉親們瞧瞧,還說起了個新名,叫馬太大膽,這不明擺著要跟我頂一頂、碰一碰,分個上下高低嗎?”燈兒笑道:“咋的,你還不讓人家比你膽子大了?”

牛有草也笑:“讓啊,他想弄多大就弄多大。眼下出了事,我管不著,怪就怪他沒把心思放準地方,這樣也好,吃點虧醒醒腦子。”燈兒把話說明了:“大膽哥呀,再怎麼說,你兄弟倆處了半輩子,這麼多年,黑臉對白臉,吵也吵了,鬧也鬧了,可一遇到難事,你兄弟倆總能不拆幫地摟著膀子拉著手往前走。眼下你兄弟掉井裡了,你就乾瞪眼瞅著?馬仁禮動的啥心思咱先不管,可他到底是讓鄉親們摸到了實惠,望見了日子,那他就沒白當這個大隊長。”

本來,上級領導說,讓馬仁禮承認錯誤,就放他回去,可他就是不認錯。縣人保組只好暫時把他送到拘留所。

牛有草來到拘留所,很誠懇地對所長說:“我和那個馬仁禮是一個村的,是村東的大隊長,我倆是父一輩子一輩的老熟人,我想找馬仁禮拉呱拉呱。”所長點頭說:“拉呱好,你那個老熟人鐵嘴鋼牙,犯了罪不承認。你好好開導開導他,坦白從寬嘛,他只要承認錯誤,就可以回去了。”

牛有草一見馬仁禮就說:“看來這地兒不錯啊,小臉兒都待白淨了。”馬仁禮擠出一副笑臉:“這地方可好了,上頓肉下頓酒,你看我這牙縫還塞著肉絲兒呢。看來你是想陪我說說風涼話,拉拉呱?”

牛有草撇嘴:“倒是想了,可你把事兒都掖著藏著,也不給我機會啊!馬太大膽啊,你老了老了,咋還添毛病了?打魚賣魚,不管你安的是啥心,也算是爲鄉親們做了件好事……”馬仁禮喊著:“牛有草,你給我閉嘴!士可殺不可辱!這事我是抖摟不清了,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牛有草望著馬仁禮一本正經地說:“這話說的硬氣,這麼多年都沒看出來,你還有扛著鐵頭撞金鐘的勁兒。不管咋講,咱倆是處了幾十年的兄弟,就衝這幾十年的熱乎勁兒,我得勸勸你。仁禮啊,這些年,咱們遇到多少坎兒,哪個不跟頭把式地過來了!如今這日子越過越亮堂,你還挺不過這一回嗎?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咱的罪咱不怕認!就算被擼個精光,扒掉一層皮,剜下一塊肉,咱吃飽了再說。你這幾天就忙著打魚賣魚了,你們隊裡的苞米都長成啥樣了,你知道嗎?咱老農民是幹啥的?你得趕緊回去管理你大隊的莊稼!”馬仁禮一拍牛有草的肩膀:“到底是處了幾十年的兄弟,我是得趕緊回去了!”

馬仁禮終於站在所長面前承認了錯誤,交代了帶社員打魚賣魚的事實。所長說:“我們和人保組那邊商量好了,諒你是第一次幹這事,對你應該以批評教育爲主,你回去好好反思,不能再犯。”

牛有草在一旁說:“他要是敢再犯,所長,你就拿我開刀!”所長笑著:“你倆整得挺熱乎,不會是親兄弟吧?”牛有草也笑:“我姓牛,他姓馬,不能同槽。所長啊,誰能不犯錯呢,馬仁禮認了錯,這事兒就別捅到我們公社了,我回去保證把他教育好,不會再犯錯誤。”所長點頭:“就這一次,下不爲例!”

黃河岸邊的老槐樹抖動著金色的樹葉,又是一個秋天。

喬月看完信,眼淚流了下來。她對馬仁禮說:“我舅舅的信說龍捲風襲擊了美國,他老婆和孩子在災難中去世,現在就剩下我一個親人了,他想讓咱們全家到美國去,幫著他打理家業。老馬呀,咱們都去吧,去了你就不用再受氣了。”馬仁禮說:“我受什麼氣了?”

喬月指著馬仁禮:“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這些年來,你頭上的帽子掉幾回了?戴上摘,摘了戴,你還嫌沒受夠啊?”馬仁禮說:“可我到底戴回來一頂大帽子。眼下,咱們國家和美國的關係是熱乎了點,可咱老百姓是說去就能讓你去的嗎?別白日做夢了!”

喬月嚮往著:“眼下去不了,以後說不定就能去了,得早做準備。”馬仁禮扇動著眉毛:“我馬仁禮雖然這輩子窩囊點兒,但也講究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我去美國幹什麼?看人家過好了就去蹭日子?吃人家喝人家,認人家當爹孃?那是你舅舅,不是我舅舅,我沒臉待人屋檐下!這事打死我也不幹!”

喬月問:“你這輩子就認了過苦日子?”馬仁禮深情地說:“這片老土地,生了我,這片老黃河,養了我,再苦也是爹,再窮也是娘。我這叫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不過上好日子,我這輩子認不了!”

馬仁禮和馬公社坐在高坡上望著黃河。馬公社問:“爹,美國真像娘說的那麼好嗎?”馬仁禮說:“好啊,比你娘說的還好!你去不?想去就去,爹不攔著你。”馬公社發愁:“我捨不得爹,也捨不得娘,咋辦?”

馬仁禮心裡有事,不知不覺就來到牛有草家,他和牛有草倆人抻曬乾了的被單。牛有草問:“聽說喬月想去美國?美國好啊,咱沒去過,可聽說過,天天吃啥?牛肉!頓頓喝啥?洋酒!打個嗝都是肉味,放個屁都能迸出油腥子來。這麼好的機會,不去可惜嘍。”馬仁禮揶揄著:“後悔了吧?你當年要是不跟喬月離婚,如今這好事不就落到你頭上了?”

牛有草做鬼臉:“後悔了,腸子都悔青了。”馬仁禮乜斜著眼:“現在也不晚哪,你到喬月面前,腿打個軟,脊樑骨打個彎,耷拉著腦袋去苦苦哀求,弄不好人家心頭一軟,就把你帶出去了。要不我幫你吹吹風?”

牛有草大笑:“那多謝了,等事兒成了,我拎著菜抱著酒,到你家祖墳前燒香磕頭,謝你八輩兒祖宗。”馬仁禮一鬆手,牛有草坐在了地上。馬仁禮笑著說:“人老了,手都沒準頭了。”

牛有草和馬仁禮坐在炕上縫著被子。牛有草說:“老實話,喬月背後找過我,她把去美國的好兒都跟我講了。一是讓我勸你將來跟著去,二是她最放心不下狗兒,讓我多花點心思照看好狗兒。這是屁話,狗兒是我兒子,我能不照看好他嗎?”

馬仁禮搖頭:“她以爲出國就那麼容易啊?躺炕頭上做夢吧!”牛有草點頭:“我也這麼說的,可人家說眼下去不了,早晚都得去,我看她是鐵心了。”

馬仁禮咬著腮幫子:“我也鐵心了,一句話,在這老土地裡刨了半輩子,我就不信刨不飽肚子,不信撐不滿腸子,不信啃不上白花花的大饅頭!”牛有草搗了馬仁禮一拳:“仁禮啊,平日裡沒看出你長了硬骨頭,臨到這個事上,你是一根鐵條插到底,直著老腰不打彎,是個爺們兒!”

喬月在家唱呂劇《李二嫂改嫁》。狗兒一頭闖進來,他望著聲情並茂、手舞足蹈的喬月愣住了。喬月快步走到狗兒面前,無限深情地望著狗兒喊:“這是哪兒冒出來的小蹄子啊!快坐下涼快涼快。”狗兒站著沒動:“姨,仁禮叔呢?我找仁禮叔有急事。”

喬月不說話,眼睛盯著狗兒,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著。她的目光落到狗兒的鞋上,那鞋開線了。狗兒看了看自己腳上那雙開線的鞋往後退著。喬月低身去脫狗兒的鞋。狗兒攔著喬月問:“姨,你脫我的鞋幹什麼?”喬月搶狗兒的鞋:“你把鞋給……姨,姨給你補補。”狗兒轉身跑了。

狗兒拿著半導體收音機跑到牛有草家,馬仁禮和牛有草正在拉呱。狗兒喊:“仁禮叔,趕緊聽廣播!”馬仁禮調整波段,廣播裡傳來全國恢復高考的消息:“下面是人民日報社論《搞好大學招生是全國人民的希望》……”牛有草、馬仁禮、狗兒靜靜地聽著。

聽完廣播,狗兒拿起桌上的一瓶酒,對著嘴喝起來。牛有草愣愣地望著狗兒。馬仁禮說:“看把孩子樂的!狗兒啊,還有一個多月就高考了,你回去抓緊準備,咱爺們兒要乾的事,一張嘴就得有音兒,一出手就得有響兒!”狗兒滿臉通紅:“仁禮叔,您就放心吧,我這就準備去。”說著急忙走了。

馬仁禮倒了兩碗酒:“大雨洗了一身汗,這才叫痛快!整點?大膽啊,咱們得爲狗兒能有機會考大學喝一口,兒子要變金鳳凰,當爹的不樂和?”牛有草來了精神:“這事你咋不早跟我說一聲?還有一個多月高考了,狗兒能行嗎?”

馬仁禮真心實意地說:“前段時間我就聽到風了,當時就叫狗兒趕緊準備。大膽啊,我兒子公社和你閨女麥花唸書都沒有天分,唯獨狗兒這孩子,腦瓜靈性,捧本書就不撒手,這幾年一直沒斷學習,應該沒問題。”牛有草高興地舉碗:“來,喝了!”

狗兒在家看書,牛有草和馬仁禮結伴而來。馬仁禮笑著:“狗兒,有看不懂的嗎?不懂就問你大膽叔。”牛有草也笑:“這話聽著順耳。”狗兒笑著拿起書:“大膽叔,這道題怎麼做?”牛有草斜一眼馬仁禮:“這麼簡單的事兒,問你仁禮叔就行了。”

楊燈兒滿臉歡喜道:“你倆又來動員狗兒考大學了?爲考大學的事兒,狗兒這幾天沒少跟他爹吵。”馬仁禮說:“你家那口子懂什麼?狗兒要是不念大學,白瞎了好苗子。”

趙有田走進來說:“誰不懂了?狗兒是我兒子,他這輩子是吃肉還是喝湯,都得我做主!你倆來得正好,這事咱得說道說道。”

三人坐下來,都默不作聲。好一陣子,趙有田開口:“你倆誰先講?”馬仁禮拿胳膊肘捅了捅牛有草,牛有草不說話。馬仁禮又拿胳膊肘捅了捅牛有草,牛有草抄著袖,閉上了眼睛。

趙有田說:“兩位大隊長平常不是挺能講的嗎,今兒個咋成悶葫蘆了?”馬仁禮順了順嗓子說:“老趙啊,那我就說兩句。狗兒這孩子是個唸書的好苗子,平日子咱不說,看當下,斷了十年的高考恢復了,這可是難得的機會……”

趙有田打斷:“我就知道一個理兒,農民這一輩子,能從土裡刨出吃的喝的就是本事。”狗兒插言:“爹,咱家窮了一輩子,就是因爲沒文化,等我學成了,再賺錢孝順您還不行?”

趙有田搖頭:“別說那沒邊的事兒,咱就說你眼前這倆人。你大膽叔唸書不行,照樣當大隊長;你仁禮叔上過大學,可這輩子淨惹事了。”

馬仁禮不服:“話不能這麼說。我是惹了不少事,可也做過不少貢獻。當年互助組的時候,水車是我設計的吧,天氣預報是我測出來的吧,種黃煙搞培訓,是我的功勞吧,總不能一棒子全打死吧?”

趙有田一根筋:“我和狗兒他娘都這麼個歲數了,家裡就狗兒一個壯勞力,指望他掙工分呢,少一個人都玩不轉,你們總不能讓我全家喝小風過日子吧?”馬仁禮說:“你這就叫只會低頭拉車,不會擡頭看路。”

趙有田不高興了:“馬仁禮,你別給我轉詞兒,我兒子的事我說了算!”馬仁禮脫口而出:“你兒子?你……”牛有草睜開眼睛,一推馬仁禮,馬仁禮被推了個趔趄。牛有草笑著:“老趙啊,從今兒個開始,你家有啥難處,我幫你,狗兒的學費我包了。”馬仁禮接上:“也算我一份。”

趙有田愣愣地望著牛有草:“自家的事,用不著外人伸手!”

牛有草和馬仁禮在村街走著。牛有草埋怨:“你嘴上站崗的呢,放假了?”馬仁禮搖頭:“嘿,我一聽趙有田的話,就被氣忘了。”

牛有草掏心窩子:“仁禮啊,今兒個我跟你說清楚,狗兒的事,咱這輩子都不能說。一晃憋藏了這麼多年,就接著憋藏吧,露出來不見得是好事,弄不好傷了孩子的心!”馬仁禮問:“你打算把這事兒帶棺材裡去?你不憋屈?”牛有草深深嘆了口氣:“憋屈的事多了,帶就帶吧,不差這一件事。”

趙有田坐在地頭抽著大煙袋不說話。楊燈兒說:“他爹,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該回去吃飯了。”趙有田傷感地說:“小家雀膀子長硬了,撲棱撲棱就要飛走嘍,飛走了就回不來嘍。”

燈兒說:“不回來好啊,真能在城裡找個工作,他這輩子就亮堂了。”趙有田嘆氣:“唉,到頭來白養了個兒子。”燈兒安慰著:“咋白養了,他就是走到天邊還是你兒子,還得管你叫爹。”

趙有田撓著腦袋:“倒是這個理兒,可咱閨女咋辦?你不覺得狗兒跟咱閨女挺般配嗎?”燈兒笑了:“原來你動的是這個心思。他爹,咱先不說以後,就說眼前的,小娥子還小,談婚論嫁還早著呢。再說了,都啥年代了,孩子的事得孩子做主。倆人要是看對眼了,咋掰也掰不開;要是看不對眼,你就是粘也粘不上。我可告訴你,你動別的心思我不管,眼下,你可得把著性子,千萬不能一痛快,把狗兒的身世挑出來,就是挑也得挑個準時候。”

狗兒坐在地頭看書,一隻烤地瓜在眼前搖晃著。狗兒擡頭,樹杈上順著一根繩,繩上拴著烤地瓜。狗兒笑了:“妹子,出來吧。”麥花從狗兒的身後冒出來,她坐在狗兒身邊,一把搶過狗兒的書看。狗兒說:“長大你就能看懂了。”

狗兒掰一半地瓜分給麥花,兩個人吃起來。麥花說:“哥,我聽爹說你要考大學了?”狗兒點點頭:“我爹沒文化,我娘沒文化,我可不想一輩子扣個沒文化的帽子,不想一輩子當農民,我要走出去。”

麥花說:“等唸完書回來,你就是咱們麥香嶺的學問人了。”狗兒眼睛望著遠方:“走出去誰還想著回來啊,我畢業了,在城裡找到了工作,就把我娘和我爹接到城裡住。”

麥花一聽難受了,抹著眼淚說:“那你就不能陪我玩了。”狗兒哄著:“那好辦,我也把你接到城裡。”麥花拍著手笑:“太好了,那咱就能天天在一起玩。還有我爹呢?”

狗兒說:“你爹滿身子的精神頭兒全在這片老土地上,他能捨得這片地?”麥花低著頭:“那我不去城裡了,我不能把我爹扔在這兒不管啊。”

狗兒說:“我還沒考呢,要是考不上,就得麥稈插在土窩裡,頂著麥穗過日子了。”麥花安慰著:“哥,好好學,你一定能考上!”

狗兒挑燈夜讀。牛有草搬著一把椅子進來說:“老趙,找你拉拉呱。”趙有田問:“拉呱搬把椅子幹啥?”

牛有草把椅子放到狗兒身邊說:“孩子腚底下的這把椅子多少年了?一腳就能踹散架子,還沒扶手,坐久了累腚,嘎吱嘎吱的鬧耳朵,孩子能念好書嗎?”他說著給狗兒換了椅子。狗兒笑著:“還是大膽叔的椅子坐著舒服。大膽叔,過兩天就要報志願了,我該報哪個大學呢?”

牛有草領著狗兒來到馬仁禮家諮詢報志願的事。馬仁禮毫不猶豫地說:“考外語學院。狗兒考上外語學院,就能看懂外國的書,能說外國話,咱們就能跟人家多學習。最好學英語,英語是世界通用語,到哪兒都憋不住嘴。”牛有草說:“琢磨這事我不行,狗兒,你就聽你仁禮叔的吧。”

麥花剛走出家門,馬公社就從背地裡躥出來。麥花往前走,馬公社緊跟著。麥花問:“你跟著我幹啥?”馬公社笑著:“你往前走,我也往前走,怎麼能說我跟著你呢?”

麥花往東走,馬公社也往東走。麥花往西走,馬公社也往西走。麥花站住了:“你到底要去哪兒?”“走累了吧,我這兒有水。”馬公社掏出軍用水壺,“喝一口,甜的,可好喝了。”

麥花不喝。馬公社把水壺帶掛在麥花身上:“喝完別忘了把水壺還我。”馬公社走了,麥花擰開水壺蓋子喝一口笑了。

狗兒坐在老槐樹下看書。小娥子來了,她掏出煎餅卷大蔥遞給狗兒說:“哥,餓了吧,吃點。”這時候麥花來了,小娥子問:“麥花姐,你找我?”麥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事溜達,溜達到這兒了。”

狗兒吃煎餅卷大蔥,伸著脖子咽,有點幹。小娥子說:“哥,你等著,我給你拿水去。”麥花看小娥子跑遠了,拿下水壺遞給狗兒。狗兒接過水壺喝了一口:“真甜哪。”麥花笑著:“放糖了。”

馬仁禮翻箱倒櫃找水壺,想用軍用水壺帶水去地裡幹活喝,可就是找不到。他問馬公社軍用水壺哪兒去了,馬公社含糊著說不知道。

馬仁禮望著兒子說:“你小子眼珠子一轉,我就知道你尋思什麼,脫了褲子,我就知道你拉什麼屎,說,水壺哪兒去了?”他抄起雞毛撣子要打馬公社,馬公社急忙跑出去。

夜晚,蛐蛐聲傳來。麥花朝窗外望去,馬公社露出頭。麥花沒搭理馬公社,馬公社向麥花要水壺。可是,水壺在狗兒那裡,麥花只好答應明天肯定還。馬公社說:“現在就得還。我爹今晚就和我要水壺,要不我的屁股就得開花啊!”麥花喊:“我爹回來了!”

馬公社一聽,撒腿就跑,竟然一頭撞在牛有草身上,摔了個腚蹲兒。牛有草奇怪:“這不是公社嗎?黑燈瞎火的,跑我家來幹啥?”馬公社爬起來跑了。

馬仁禮帶領馬公社以及衆社員給冬小麥澆水。牛有草走過來,抱著膀子望著馬仁禮:“昨晚黑燈瞎火的,你讓你兒子去我家找我閨女幹啥?”馬仁禮愣住了,他轉身找馬公社,馬公社沒了影兒。

牛有草說:“馬仁禮啊,你可千萬別動歪歪心思,就算動了歪歪心思,那就亮堂堂地來,八擡大轎備著,十個大元寶端著,誠心誠意說句好聽的,我也不是不開面的人,你說是不?怕就怕幹黑燈瞎火的事兒呀!”

馬仁禮不高興了:“牛有草,你這是什麼話,我動誰的心思也不敢動你牛有草家的心思啊!再說,孩子大了,他們的事咱們管不著,你要想管,管住你家閨女就行了。”

牛有草搖晃著腦袋:“行,這話可是你說的,別到時候張著馬嘴說回頭話。”馬仁禮說:“老馬駒兒一頭跑到黑,不啃回頭草!”

馬仁禮回到家裡,拿著雞毛撣子,逼問站在牆角低頭不語的馬公社:“小兔崽子,昨天晚上你到你大膽叔家幹什麼去了?”他說著掄起雞毛撣子要打。喬月一把搶過雞毛撣子扔在炕上:“就知道打,還文化人兒呢,有話不能好好說呀!”她拉過兒子哄著,“跟娘說,你昨晚去大膽叔家幹什麼了?”

馬公社老實承認:“去要水壺。我給麥花衝了一壺白糖水。”喬月嘴角暗自微翹:“你爲什麼給麥花衝白糖水呢?”馬公社紅著臉嘟囔:“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總之我一看見麥花,臉就發燒,心就不停地跳,腿就像兩根麪條,打軟,一有好吃的,我就想讓麥花吃。”

馬仁禮扭頭暗笑了一下,轉臉一本正經地訓斥:“完蛋貨,你是小毛驢子不怕驚啊!麥花是誰?她是牛有草的閨女;你是誰?你是你爹馬仁禮的兒子。你爹和牛有草是怎麼回事,你不知道嗎?牛馬不同槽,小牛犢子和小馬駒能吃到一塊兒去嗎?你多學學你狗兒哥,你看人家,淨長正經精神頭,眼瞅著要考大學了,你再看看你,真給我丟臉!”

馬公社嘟囔:“你讓我跟狗兒哥學,你也沒給我生出那個腦袋啊!”馬仁禮一下子從炕上蹦起來,抄起雞毛撣子又要打。馬公社趕緊跑了。喬月把馬仁禮按坐在炕上說:“你氣性怎麼這麼大呢,孩子纔多大呀,貓一天狗一天,懂什麼呀,犯得著發這麼大的火嗎?”馬仁禮喘著粗氣:“老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崽子會打洞,這話到我身上,怎麼就反了呢?你讓他趕緊把那歪歪心思收了,要不然我打折他的馬腿!”

就要參加高考了,楊燈兒給狗兒穿著新鞋:“這雙鞋娘早給你納好了,就等著今兒個穿。穿新鞋走大運,拿起筆來就能寫個滿堂紅,這是講究啊。”

狗兒站起來蹦兩下說:“正正好好,還熱乎呢!”燈兒說:“能不熱乎嗎?娘用肚皮給你焐了一宿啊!”狗兒望著娘,更熱乎了。

趙有田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條進來:“趕緊吃飯吧。”楊燈兒接過碗,拿筷子翻了翻說:“沒臥個雞蛋?老趙啊,今兒個兒子要考大學,營養跟不上哪兒成啊,你趕緊把雞蛋都煮了!”

雪花飄舞。考場門口人頭攢動,有人竊竊私語,有人嬉笑聊天,有人拿著書看。牛有草、馬仁禮、楊燈兒、趙有田、狗兒站在人羣中。

馬仁禮問:“狗兒,你的書呢?臨陣磨槍,不快也光。”“仁禮叔,我的書都翻爛了,拿不出手,書上的東西我全塞這裡了。”狗兒說著指了指自己的頭。馬仁禮一豎大拇指:“這纔是爺們兒說的話,好小子,有樣!”

鈴聲響了。狗兒說:“爹,娘,大膽叔,仁禮叔,我得進考場了。”馬仁禮再次囑咐:“別緊張,先挑會的寫。”

趙有田說:“考不上不怕,咱回家種地。”楊燈兒白眼道:“閉死你的嘴巴!淨說喪氣話!”

狗兒朝考場走去。馬仁禮高聲喊:“實在不會,前後掃兩眼!”牛有草跑到狗兒面前,摟著狗兒的肩膀,從懷裡掏出兩個雞蛋塞給狗兒:“孩子,半道兒餓了吃。”狗兒笑:“哪能在考場吃東西啊!”牛有草說:“餓了還不讓吃嗎?你就吃,出了事大膽叔給你頂著。”狗兒笑著接過雞蛋進了考場。

考場的大門關了。馬仁禮高聲說:“都聽著,今天是大考的日子,從今天開始,誰也不許再叫狗兒,叫學名——楊春來!多好的名字!”牛有草笑著:“好,我們全都聽你的。”燈兒也說:“對,到底是文化人!”趙有田冷著臉:“敢情不是我趙家的人!”

馬仁禮在家裡看報紙,牛有草一大早就跑過來,背手圍著馬仁禮轉圈。馬仁禮說:“坐會兒吧,天黑髮榜,還早著呢。這麼多年了,我是頭一回看你火燎屁股坐不住。”牛有草突然站住問:“今兒黑看榜,你去不?”馬仁禮說:“你兒子上榜,我去幹什麼?”

牛有草說:“你不去也行,給我寫三個字:楊春來。我要對著字看榜。”馬仁禮喊著:“牛有草,你別跟我裝糊塗,你這是找我顯擺來了!”

牛有草笑了:“仁禮啊,這事上哪兒講理去。我學問不行,可我兒子行啊,你學問行,可你兒子……”馬仁禮反諷道:“沒事回家歇著去,少在我這兒顯擺!你兒子並不姓牛,我兒子可是姓馬!”

縣教育局的院子裡,紅色的榜單貼滿了圍牆。榜單上,無數把手電筒的光亮閃動著,跳躍著。牛有草、楊燈兒、楊春來擠在人羣中。有人歡呼跳躍,有人號啕大哭。楊春來拿著手電筒照著榜單。

牛有草瞪眼看著,突然高聲喊:“楊春來!”他一把抱住楊春來,照著孩子的臉親了兩口。楊春來掙脫牛有草,對照準考證仔細看著榜單說:“大膽叔,這不是我,和我準考證的編號不一樣。”

牛有草說:“啥編號不編號,這名字就是你的。”楊春來解釋:“大膽叔,遇到重名的了。”牛有草搖頭:“要緊口兒上,出來攪局的了,趕快再看。”

牛有草和楊春來繼續看榜。楊春來喊:“大膽叔,又一個楊春來!”他仔細對照考號,朝著牛有草笑著輕聲說:“沒跑了。”牛有草一把摟住楊春來:“好小子,像他爹!”二人來到門口,楊春來對坐在石蹾上等候的燈兒說:“娘,我考上了!”

黃河解凍,柳樹冒芽,明媚的春天來了。

楊春來要去上學了,麥花一早就趕過來幫楊春來收拾行李,她掉著眼淚說:“哥,你考上大學了,我打心眼兒裡高興。”春來說:“等我到了學校就給你寫信,你也可以去看我。”

麥花低著頭說:“我不認得路。”春來說:

“我在信裡給你寫清楚了,保準你能找到。”麥花又說:“我沒錢。”春來說:“我省著吃,給你攢路費。”麥花搖頭:“那不行,你餓著,我心裡難受。”春來說不出話來。

麥花擡頭看著春來問:“哥,你念完大學,真不回來了?”春來望著麥花說:“回來不回來,我都忘不了你。”

楊燈兒走進來。麥花背過身抹著眼淚。燈兒問:“這是咋了?吵架了?”麥花說:“眼裡進小蟲了。”燈兒要給麥花吹吹,麥花轉身跑了。燈兒望著麥花的背影,嘆了口氣:“涼颼颼的天兒,哪有小蟲啊!”

牛有草炒著菜,楊燈兒走進來說:“今兒個是啥日子,咋有油腥子味兒了?”牛有草笑著:“明兒個春來要去學校了,我心裡痛快,炒個菜喝一口。”

燈兒說:“吃了你也是白吃。沒看出來,自從春來考上了大學後,麥花一直憋屈著心思嗎?天生的一對兒,一個要走了,另一個能不憋屈?”牛有草並沒有多想:“親兄妹本來就是天生的一對嘛,兄妹有情有誼,這是好事。”

燈兒警告著:“怕就怕不是兄妹的情誼啊!我看你這些年的飯白吃了。”牛有草這才警覺:“你說春來和麥花他倆……咳,我說孩子這兩天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這還了得!麥花呢?你趕緊把她給我找回來!”

燈兒提醒著:“找回來幹啥,你還能當著她的面說道說道?大膽啊,閨女大了,沒事多跟閨女拉呱拉呱。閨女沒娘,你這個當爹的,不能只當爹!”牛有草自己寬慰自己:“我這個人粗手笨腳的,當爹行,當娘我不會。眼下麥花還小,男女的事半懂不懂,等春來上了大學,兩個孩子分開久了,一杯熱水就涼了。”

早晨的太陽漂浮在黃河上,染得河面一片金黃。牛有草、趙有田、楊燈兒送楊春來到黃河岸邊。

楊春來問:“大膽叔,麥花妹子呢?”牛有草說:“貓被窩睡覺呢。”

楊燈兒拉著春來的手不放。趙有田說:“他娘,鬆手吧,你胳膊長,還能長過老黃河嗎?你不鬆手,孩子走不了。”燈兒這才鬆開春來的手。

楊春來登上船,回頭望著衆人。牛有草喊著:“孩子,你是這塊老土地上冒出來的小苗苗,頭頂著天,根兒連著地,就算根兒出了土,也粘著土腥子味兒,一輩子甩不掉。學成本事,你得回來啊!”楊燈兒哽咽著:“孩子,你到學校得趕四天的路,包裡有十二個餑餑,一天三個,千萬別多吃,也別少吃。”

船離了岸。趙有田大喊一聲:“狗兒!”只見楊春來揮了揮手。趙有田拉長了臉:“淨你倆說了,我都插不上話!”燈兒白了他一眼:“你說啊,誰也沒堵著你的嘴。”趙有田嘟囔:“該說的你們都說了,我還說啥?”

高坡上,麥花流著眼淚,揮著手,望著遠去的小船。另一個高坡上,喬月望著遠去的小船,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公社開會了,王萬春說政策有變化,自留地適當擴大,各家可以搞點養殖。牛個人不能養,羊啊、豬啊、雞啊,都能養。養羊不能超過三隻,養豬隻能養公豬,不能養母豬,養母豬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

散會回來,牛有草對馬仁禮說:“我聽說,不能養母豬就是那個張德福定下的規矩,咱王書記腰桿子軟,挺不起事來,其實他心裡明白。養母豬下崽子,這是個來錢的道兒,那個張德福不讓咱們養母豬,就是不想讓鄉親們富裕!仁禮啊,你敢跟我一起養母豬嗎?”馬仁禮做恐懼狀:“哎呀嚇死我了!你可別拉我下水,我這頂帽子剛戴穩當,可不想再被摘了去。”

牛有草擰著脖子:“你說,上面不讓養母豬,是對還是錯?擋著鄉親們的財路,你敢說是對的?”馬仁禮一笑:“大膽啊,這事對錯咱先不講,擋不擋財路也不講,咱們就說公母的事。比方說雞,養雞不讓養母雞,那沒了母雞就沒了雞蛋,沒了雞蛋還哪兒來的雞?這不合乎生存規律啊。”

牛有草一搡馬仁禮:“好夥計,有你的!”

牛有草回到村裡,就給本大隊的社員開會,傳達公社開會的精神。他最後說:“上面要求了,養豬不讓養母豬,沒有母豬哪來的豬崽子?沒有豬崽子又哪來的豬?這事本身就沒道理。再說了,上面不讓咱們養母豬,就是怕母豬生了豬崽子,咱們得實惠。我想了,養母豬來錢快,咱們就舍了腦袋撞金鐘,養母豬下崽子,放手幹他一場,弄好了過年家家都能啃上肥肘子!我再講一句,養母豬得偷著養,千萬別漏出風去。萬一漏了風,上面查下來,我老牛頂著!”

大家夥兒聽了,一起叫好,都憋著一股子勁兒要大幹一場。

趙有田樂呵呵地抱著一頭公豬崽回來了,他把公豬崽放到炕上,仔細打量著。楊燈兒說:“他爹,明兒個再抱頭母的來家,公豬母豬一對兒,明年就是一窩崽,用不了幾年,滿院大肥豬,喜慶死人了。上面說是上面說,咱們先養著,要是不讓養,咱再交上去,也就虧個豬崽子,萬一沒人說,那咱就賺了。”

趙有田搖頭:“不對,你又要跟著牛有草幹了!燈兒,這些年來,牛有草不管幹啥你都跟著腚忙活,你說,你和牛有草……”燈兒來氣了:“趙有田,你給我閉嘴!我燈兒這輩子雖然沒折騰出大名堂,但也是乾乾淨淨,亮亮堂堂,輪不到你伸手指點!”

趙有田心裡氣不過,就悄悄跑到公社,把牛有草讓社員偷養母豬的事告訴了王萬春書記。王萬春暗自叫苦:“牛有草呀,你這是頂著風上啊,你膽子大我不管,可你拿著牛犄角朝我使勁兒,這是不想讓我消停啊!讓社員養豬,又不讓養母豬,這是沒道理,可張書記定的規矩,人家嘴大,咱們嘴小,只有聽著的份啊。算了,先查查再說吧。”

馬小轉和吃不飽在豬圈餵豬食,兩頭小豬吃得正歡,公社的兩個檢查人員走進院子。馬小轉一眼望見檢查人員,忙讓吃不飽抱起母豬崽朝屋裡跑去,她攔住檢查人員說:“大晌午的貴客登門,好兆頭啊。”

檢查人員問:“小轉兒嫂子,有糧大哥怎麼把豬抱屋裡去了?”小轉兒笑著:“人吃飽犯困,豬吃飽了也犯困,睡午覺去了。”

檢查人員朝屋裡走。一隻小豬崽躺在炕上哼哼著,身上蓋著半截被子。吃不飽拍著小豬崽哼哼著:“小乖乖,快快睡,睡了就能長個子,今兒個一尺三,明兒個一尺五,眨眼變得圓滾滾……”

檢查人員走到炕邊剛要掀被子,吃不飽抱起豬崽子跳下炕說:“吃完就拉,都讓開,別拉你們一身!”他抱著豬崽子跑出去。檢查人員剛要追,馬小轉攔住:“來了哪能說走就走,怎麼也得喝口水啊!你們瞧不起我馬小轉嗎?我家是窮了點,可進門倒水,上炕敬菸,這規矩我沒落下,你們來了二話不說,就要看豬腚,啥意思?看豬腚也得有看豬腚的規矩,你們看啥呢?”

檢查人員說:“嫂子,我們是公事公辦,你別無理取鬧!”小轉兒加大嗓門:“誰無理取鬧了?不說清楚,你們出不了這個門!”

吃不飽抱著豬崽子,掰著豬崽子的兩條腿跑回來喊:“一泡臭屎,薰死人了!”檢查人員看著豬,是公的,急忙奪門而出。豬圈裡空蕩蕩的。檢查人員問:“那頭豬呢?”吃不飽說:“吃飽遛彎去了。”檢查人員搖著頭走了。

三猴兒和牛金花在餵豬,檢查人員來了,他們望著豬圈裡的公豬崽和母豬崽說:“馬仁義,上面規定不能養母豬,你怎麼養了呢?”三猴兒說:“我們隊長牛有草說公母都可以養,還說公豬肥了吃肉,母豬下了崽子賣錢。我們就聽牛隊長的。”

檢查人員點頭:“說得好,指名點姓,這就是證據,你們不會改口吧?”牛金花說:“改啥口呢,牛隊長說了,有事你們找他去。”

檢查人員把情況彙報給王萬春書記,王萬春又彙報給張德福書記。張書記指示,現在不抓他們,讓他們折騰去,等眼瞅著就要嚐到甜頭了,再把他們一窩端了,讓他們竹籃打水空折騰一場!

這次公社下來人檢查社員養豬的事,他們挨家挨戶走,偏偏到趙有田家門口繞過去了。楊燈兒感到蹊蹺,就問趙有田:“牛有草讓養母豬的事,是不是你揭發的?”趙有田說:“上面不讓養,咱們就不養,保準錯不了。牛有草仗著膽子大,淨做捅婁子的事,咱們不能跟他學。”

楊燈兒逼問:“趙有田,你要是個爺們兒,就別拐著彎說話,到底是不是你揭發的?”趙有田知道事情瞞不住,只好說:“是我揭發的,咋了?”

楊燈兒責備道:“過了半輩子沒看出來,你還有這兩下子!背後捅刀子,暗中下絆子,你這手跟誰學的?”趙有田不服:“牛有草讓他們大隊的社員養母豬我不管,可他折騰到咱家,你還使著性子非跟他幹不可,我不能瞇眼看著。”他索性把一直窩在心裡的氣放出來,“燈兒,話都說到這兒,我也不掖著藏著了,我就是和牛有草過不去,年輕的時候過不去,歲數大了還是過不去。就因爲你和狗兒。你說狗兒是你撿來的孩子,那牛有草咋對狗兒掏心挖肝的呢?遠的咱不說,就說近的,狗兒要上大學,他說出錢,咱家少勞力,他說出力,弄得比我這個當爹的還熱乎!再說你和牛有草,這些年,牛有草折騰得不輕,上上下下好幾個來回,一到節骨眼兒上,你就抓心撓肝地手腳不聽使喚。燈兒,我也問你一句話,狗兒是不是你和牛有草的種兒?”

楊燈兒望著趙有田笑了:“趙有田,沒想到我這輩子嫁了個蠢蛋,嫁了個四五六不懂的男人。咱倆結婚的時候,我是不是黃花大閨女你不知道嗎?”趙有田噎了一下:“那狗兒和牛有草是咋回事?”

楊燈兒說:“我不告訴你,這輩子都不告訴你,要把這事帶進棺材裡去!有能耐到時候你趴在我耳邊,說兩句好聽的,興許我心裡一敞亮,託個夢給你講講。”趙有田賭氣道:“燈兒啊,這些年,咱們爲這事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今兒個話都說到這兒了,咱倆這日子算過到頭了,你看這個家咋分吧?”

燈兒揚眉道:“好分哪,閨女我帶走,剩下的全歸你。”小娥子跑進來喊著:“娘,爹,你們不能分!”燈兒站起身,拉著小娥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夕陽西下,楊燈兒摟著小娥子,坐在黃河邊的土坡上。她從兜裡掏出一個餅子遞給小娥子。小娥子問:“娘,咱們不回家了?”燈兒說:“出了那個門,就回不去了。天上能睡,地上能睡,河面上也能睡。”

夜幕籠罩著黃河灘,風吹著河水嘩嘩地響。土坡上,楊燈兒摟著小娥子靜靜地坐著。小娥子說:“娘,這兒又黑又冷,咱們回家吧。”燈兒說:“閨女,你還小,說這話娘不怪你。等你長大成個人了,千萬不能軟了骨頭。人手軟腿軟都不怕,就是骨頭不能軟!”

太陽升起,暖暖的陽光迎面撲來。楊燈兒醒了,她發現身上披著一件舊棉襖,眼前放著一個布包。她打開布包,裡面是幾個金黃的餅子。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牛有草覺得是揭謎底的時候了。晚上,他來到趙有田家。趙有田沒脫鞋,直接上炕,坐在飯桌旁,從被垛裡抽出一把鐮刀放在身邊。牛有草走到炕邊脫鞋上炕。兩個人隔飯桌坐著。牛有草望著趙有田。趙有田望著牛有草。牛有草的手伸進褲腰掏著。趙有田握著鐮刀把,盯著牛有草。牛有草從褲腰裡抽出一瓶酒。

趙有田說:“借酒壯膽?”“這叫酒後講真話。”牛有草說著,打開酒瓶,嘴對嘴一口氣喝了半瓶酒,然後把酒瓶遞給趙有田。趙有田接過酒瓶,一仰頭把酒全喝了,一甩手把酒瓶扔到地上,酒瓶滾到了牆角。

牛有草盯著趙有田:“你問,我答。”趙有田說:“那就撈乾的,狗兒到底是誰的種兒?”牛有草一挺胸:“我的!”趙有田點頭:“好,痛快!燈兒跟狗兒是咋回事?”牛有草說:“燈兒是狗兒的娘。”趙有田步步逼問:“你跟燈兒是咋回事?”牛有草說話擲地有聲:“我跟燈兒清清白白,乾乾淨淨!”

趙有田不滿意:“你這說的是轉圈話。燈兒是狗兒的娘,你不就是狗兒的爹嗎?你跟燈兒咋會沒事呢?”牛有草說:“狗兒這孩子有福氣,他有兩個娘,燈兒是一個,還有一個是喬月。”

趙有田望著牛有草震驚了:“你說狗兒是你跟喬月的孩子?”牛有草點頭:“喬月是狗兒的親孃,燈兒是狗兒的後孃,可後孃比親孃還親!當年喬月跟我離婚,嫁給馬仁禮,沒想到她懷了我的孩子,就是狗兒。燈兒爲了成全喬月,成全我,成全馬仁禮,才主動收養了孩子。”

好一會兒,趙有田問:“我再問你,你跟燈兒那個……啥過沒?”牛有草一口唾沫吐在趙有田臉上:“趙有田,你小子面兒上看老實巴交,肚子裡裝的全是烏七八糟的東西。我再跟你講一遍,我牛有草和燈兒清清白白,乾乾淨淨!你羞臊我,我沒話說;可你不能羞臊燈兒,你要是再敢說這樣的話,我牛有草的脖子可不認得你的鐮刀!”

趙有田不服氣:“你生了孩子往我家扔,洗完腳把洗腳水往我家潑,還有臉說我?”牛有草誠懇地說:“有田兄弟,我牛有草這輩子對不住你,對不住燈兒,對不住狗兒,對不住馬仁禮。可事兒到了今天,說對不住沒用。我今兒個把鞋脫了,就沒打算再穿上,你要是心裡過不去這個坎,就只管衝著我來,脖子給你搓乾淨了,就看你的鐮刀快不快!”

趙有田望著牛有草:“你還打算把狗兒要回去嗎?”牛有草說:“咋說我也是他親爹,你是他後爹。”

趙有田瞪眼:“後爹咋了?後爹把屎把尿養了他二十年!”牛有草誠心誠意地說:“就衝這二十年,狗兒歸你了,你就是他親爹,他就是你親兒子,只要你不撒口,我就把這事爛死在棺材裡。”趙有田望著牛有草,老淚流了下來……

趙有田來到燈兒和小娥子旁邊站著,他望著黃河高聲喊:“老黃河啊,我眼瞎了,咱家的燈兒一直亮著,亮了二十年,我眼瞎沒看見哪!”燈兒拉著小娥子要走。趙有田追上去一把扛起燈兒,拉著小娥子就走,他邊走邊喊:“我媳婦是個好心人兒,我媳婦是個敞亮人兒,我媳婦是個乾淨人兒,我……我不是個人!”

燈兒聽著眼淚流了下來……

(本章完)

第九章第十八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十九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十七章第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七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十八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五章第十章第十章第十四章第十三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十六章第九章第五章第七章第十七章第五章第十章第八章第一章第十四章第八章第十六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一章第三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十六章第十章第二十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六章第二十章第二十章第五章第十九章第十五章第七章第十八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十五章第三章第十九章第十八章第十八章第二章第十七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十五章第二十章第十五章第十九章第十七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二十章第十二章第四章第二章第十九章第四章第十章
第九章第十八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十九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十七章第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七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十八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五章第十章第十章第十四章第十三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十六章第九章第五章第七章第十七章第五章第十章第八章第一章第十四章第八章第十六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一章第三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十六章第十章第二十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六章第二十章第二十章第五章第十九章第十五章第七章第十八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十五章第三章第十九章第十八章第十八章第二章第十七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十五章第二十章第十五章第十九章第十七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二十章第十二章第四章第二章第十九章第四章第十章
主站蜘蛛池模板: 辽中县| 灵山县| 兰州市| 遂宁市| 巢湖市| 余姚市| 古交市| 阳信县| 河间市| 汶川县| 肇东市| 湘潭市| 库车县| 章丘市| 太湖县| 武鸣县| 班戈县| 县级市| 鹰潭市| 吉水县| 朝阳市| 梅州市| 吐鲁番市| 吐鲁番市| 雅江县| 潞城市| 闸北区| 盐城市| 金坛市| 凤翔县| 柯坪县| 安西县| 孟津县| 迁西县| 巴塘县| 棋牌| 万山特区| 仙游县| 出国| 车险| 钟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