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花跑來找小娥子玩,見家裡就小娥子一個人,她笑著問狗兒哥走了以後來信沒有。小娥子說來信了。麥花說:“狗兒哥來的信給我看看。”小娥子故意說:“我哥寫的信,不給你看。”麥花裝著要走的樣子,小娥子把麥花按坐在椅子上:“還是當姐的呢,說走就走啊?”她從抽屜裡拿出信遞給麥花。麥花笑著趕緊看信。
麥花回到家裡,立即給楊春來寫信:
狗兒哥,你好,一晃你走211天了,這大半年,家裡都好,我經常能看到燈兒姨和有田叔,燈兒姨跟你走的時候一樣,只是有田叔的腰有點彎了。你留給我的書,我沒事就看,看著看著就想起了你。你在家的時候多好啊,沒事就陪我和小娥子玩,現在你走了,我幹什麼都沒意思。哥,你臨走的時候,我問你,你畢業了還能回來嗎?你沒說話,那就是說你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對了,我在悄悄地攢錢呢,等攢夠路費我就去看你……
馬公社跑進來,走到麥花身後悄悄看著問:“給誰寫信呢?”麥花一下用手捂住信說:“你啥時候來的?進屋也沒個動靜!不怕我爹在家?”
馬公社笑著:“你爹在地頭呢。你寫的信前倆字我看見了,是春來哥。怎麼,想他了?”
麥花把信夾在書裡說:“馬公社我告訴你,你別在外面亂說!”馬公社賠笑:“好妹子,我不說。大好的天,在屋裡待著多悶哪,哥帶你出去溜達溜達,回來再寫唄,也不差一會兒半會兒的。”
麥花不想跟馬公社糾纏:“公社哥,你趕緊走吧,一會兒我爹就回來了。”馬公社望著麥花說:“我知道你喜歡春來哥。他有什麼好?不就是多念幾年書嗎?我書念得少,可我能幹他幹不了的事。”麥花看著書不說話,馬公社待著無趣,只好訕訕地轉身走了。
晚上,麥花趴在書桌上睡著了,桌上放著課本。牛有草回來,心疼地拿起椅子背上的衣裳給麥花披上,一封信從衣服裡掉出來。牛有草撿起信,打開看上面寫著“狗兒哥”,心裡“咯噔”一下,趕緊拿著信去找馬仁禮。他看馬公社和喬月都不在,就拿出麥花給楊春來寫的信,讓馬仁禮給念念。
馬仁禮擺手:“這事我不能幹,偷看別人的信犯法。”牛有草瞪眼:“我閨女的信,我看了還犯法嗎?我拿閨女的信給你看,這明擺著咱倆不外道。你跟我外道,那咱倆今後就一條大河走兩頭,都外道外道。你不給我念,我就不信找不著給我念的人!”他轉身要走。
馬仁禮一把拉住牛有草:“你這個人,火暴的脾氣急性子。要看信也行,你得答應我不說出去。”馬仁禮翻開信看,看完了才說,“這信寫得好啊!”他偷眼望牛有草,“我可唸了,你豎起耳朵聽著:‘人這輩子最金貴的東西是什麼?是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這輩子應該這樣過,等他老得走不動了,躺在炕頭上,往回尋思的時候,他不會因爲白活了一輩子後悔,也不會因爲一輩子沒幹成帶響動的事鬧心上火,這樣,他在臨閉眼的時候就能夠說……’”
門口忽然傳來麥花的聲音:“仁禮叔,我爹來了嗎?”馬仁禮趕緊把信交給牛有草,牛有草順手把信揣進兜裡。緊接著麥花就走了進來。牛有草問:“閨女,你咋找這兒來了?”麥花說:“爹,我看你這麼晚沒回家,估計你能在仁禮叔這兒,我就找來了。”
牛有草吊著臉子:“黑燈瞎火的,一個姑娘家跑出來,碰到不三不四的人咋辦?趕緊跟爹回去。”說著帶上麥花朝門口走。看著牛有草和麥花走出去,馬仁禮關上房門,靠在門板上捂著嘴笑了。
老日頭曬著,牛有草帶衆社員犁地。馬仁禮走過來。牛有草說:“馬大隊長,你不在你們地裡領社員幹活,跑我這兒看啥風涼?”馬仁禮點頭笑:“是沒什麼好看的,那我走了。”
馬仁禮剛要走,牛有草喊:“等等,你昨晚臨死的時候,要說啥?”馬仁禮說:“誰要死了?你纔要死了呢。”牛有草笑著:“你急啥,我是說信上寫的,臨死的時候說啥?”馬仁禮做鬼臉:“臨死的時候,他說,我就是死了,也得拉著你牛有草一塊兒走。”
晚上,牛有草和馬仁禮一人抱著一捆麥秸走進三猴兒家。三猴兒眉開眼笑:“來家咋還帶上禮了?”牛有草說:“外甥女懷孕生崽子,身子弱,可不能虧著嘴。”說著走到豬圈旁朝裡望,“這不是我外甥‘小光’嗎,我外甥女‘小花’呢?”三猴兒說:“屋裡伺候呢。”
“小花”(身上長著黑白花的豬)躺在炕上哼哼著,身上蓋著被子。牛有草坐在“小花”身邊,從兜裡掏出一穗苞米,搓下苞米粒喂“小花”:“讓我大外甥女嚐嚐鮮,‘小花’呀,你要是能下十頭八頭崽子,大舅給你熬一大鍋苞米粥,讓你喝個夠。”可是“小花”不吃。
馬仁禮摸摸炕:“天也不冷,你們燒炕幹什麼?”三猴兒說:“不是怕‘小花’肚裡的崽子冷嗎,雞孵蛋都得焐著,豬生崽不焐熱乎哪行?”
馬仁禮搖頭:“沒文化真可怕,你們把豬熱得都上火了!去端盆水來。”牛金花讓三猴兒趕緊把火撤了,她揭掉“小花”身上的被子,很快端來一盆水。馬仁禮把水盆放在“小花”面前,“小花”使勁地喝水。牛金花笑著拍手:“真想不到馬大隊長還懂得餵豬!”
母豬“小花”躺在炕上,肚子越來越大了。三猴兒在給“小花”做著按摩,嘴裡叨唸著:“小花小花大胖子,挺著一個大肚子,大肚子,生崽子,生了崽子小肚子,小肚子,大肚子,來來回回生崽子!”牛金花進來一屁股坐在炕上揉著肩膀:“幹一天活膀子酸的,你也不給我捏捏。自從‘小花’懷了崽,你又是按摩又是唱歌,就差沒摟著它睡了。”
三猴兒笑著:“我倒是想摟著它睡,你在中間橫著,我摟不著啊!”牛金花白眼道:“那今晚你就摟它睡吧。”三猴兒說:“摟它睡不白摟,不管咋的還能下崽子。”
牛金花一下站了起來生氣了:“三猴兒,懷不上孩子又怪我身上了?人家大夫可是說你那東西死的多,活的少!”三猴兒強辯:“有活的就行了唄,我看就是你的事!”
金花吵著:“這些年,我去衛生所多少次,去縣醫院多少次,人家可沒說我有毛病!”三猴兒耍賴嘟囔:“那可說不好,弄不好沒檢查明白呢。唉,炕頭上忙活這麼多年,老腰都累彎了,也沒忙活出一個動靜來。”
牛金花一把拉住三猴兒:“走,咱倆現在就去大夫那兒,看到底是誰的毛病?!”三猴兒說:“小點聲,別把‘小花’嚇著了。”牛金花趴在炕上哭起來。
馬仁禮帶領社員犁地,牛有草走過來說:“馬大隊長,你這心都死了,腦袋都木了,就不能琢磨點別的?老老實實幹活能吃飽肚子嗎?仁禮呀,我琢磨出個道道兒,要是弄成了,社員們就能不愁吃不愁喝。”馬仁禮問:“母豬的事兒你還沒弄利索,又琢磨出什麼道道兒了?”
牛有草兩眼放光:“政策越來越鬆了,我想分點兒地出來單幹。”馬仁禮望了望周圍低聲說:“這事你都敢琢磨,還要腦袋不了!”
牛有草說:“要腦袋吃不飽,不要腦袋弄不好就吃飽了。”馬仁禮皺著眉頭:“腦袋沒了還吃什麼!再說了,你能說動王書記?”
牛有草搖頭:“那人膽子小,擔不了事,跟他說沒用。”馬仁禮認真地說:“你打算悄不聲地幹?這可是大事,要是給你戴個走回頭路的帽子,大膽哪,你這輩子就全完了!”
牛有草說:“咱農民的日子總不能就這麼個過法!實在不行,就找周老虎。地委書記周老虎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二十年前,咱們和周老虎打過交道,等我找他說說,如果周書記同意,這事就能成。”馬仁禮感嘆著:“牛有草,你的膽子是真大呀,淨琢磨天上的事兒!”
牛有草推心置腹道:“仁禮呀,咱眼前就你一個文化人,還是咱爺們兒能拉上話的文化人。平日子咱們吵歸吵,鬧歸鬧,可到了節骨眼兒上,哪回不是你伸手扶我一把!沒有你馬仁禮,我牛有草當不上這個大隊長;沒有你馬仁禮,我牛有草折騰不到今天;沒有你馬仁禮,我哪有膽子琢磨這條回不了頭的路啊!”
馬仁禮真的感動了,他一拽牛有草:“走,陰涼地說話。”倆人來到小樹林裡,面對面蹲在地上。馬仁禮直視牛有草:“大膽啊,你剛纔的話真是肺腑之言!我覺得,咱倆就得肝膽相照!說老實話,你的想法我一百個贊成,可就是沒有你那麼大的膽。既然你提出來了,我就得幫你出點主意。我想,要說分點兒地出來單幹,太刺耳朵,絕對不行!不過咱不能一頭撞到南牆上死不拐彎,換個說法行不行?咱不說分地,就說借地種,應該不犯毛病。”牛有草一下子站起來:“仁禮啊,你這書真不白念!管他分還是借,把地弄到手就成。”
馬仁禮說:“你別樂和早了,周老虎跟咱打交道是二十年前的事,人家現在是地委書記,官大了。老話說,官不打送禮的,你要是準備點像樣的東西給人家送過去,不怕他不開面兒。”牛有草發愁了:“咱們老農民臉朝土背朝天,能有啥好東西呢?”
倆人說幹就幹,帶著乾糧和盤纏坐車趕往地委,來找周老虎。
牛有草和馬仁禮來到地委大院門口的路邊,門口有守衛站崗,倆人朝地委大院裡望著。馬仁禮坐在道邊等,牛有草走到守衛面前問:“大兄弟,你站乏了吧,不歇會兒?”守衛沉著臉:“用不著拉近乎,有事說事。”
牛有草說:“大兄弟,我想找周書記。”守衛說:“到旁邊登記去。”
牛有草求著:“登記的人太多,我就算登了記,得啥時候能見到周書記啊?大兄弟,你就讓我進去唄,我這輩子忘不了你。”守衛說:“這可是地委門口!我要是讓你進去,那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你了!”牛有草高聲喊:“地委門口就不讓說話了嗎?今兒個你不讓我進我也得進去!”他說著就往裡闖。門衛跟牛有草撕扯起來,馬仁禮趕緊跑過來把牛有草拉走了。
這時,一輛小車停在地委門口。牛有草和馬仁禮跑過來朝車裡望著,真巧,車裡竟然坐著周書記!牛有草高興地叫著:“你是周書記嗎?周書記,我是麥香嶺的牛有草!想見你不容易啊!”周書記立即請他倆進他的辦公室。
牛有草和馬仁禮坐在椅子上。周老虎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牛有草和馬仁禮對面說:“咱爺們兒一晃快二十年沒見,都老了。老了就老了,咱不怕老,就怕沒了精神頭。”馬仁禮說:“周書記,您真是高屋建瓴,一語道破呀。”
周老虎笑著:“當年北平府的文化人就是文化人,說話用詞,張嘴就來。時辰不早了,咱們開門見山,說事。”牛有草說:“周書記,現在政策越來越好,擴大了自留地,還允許社員養點家畜,大夥兒的日子越來越有盼頭了……”
周老虎擺手:“好事不說了,說糟心的事。”牛有草這才說正題:“周書記,我尋思能不能再放鬆點政策,把集體的地分給個人,只要能自己幹,我保證一畝地比集體三畝地打的糧食還多!”
周老虎沉默了。馬仁禮朝牛有草使眼色。牛有草從衣服裡拿出一個布包:“周書記,一拉話就忘事,這不,我和馬仁禮給您帶了點東西。”說著把布包放到桌子上。周老虎打開布包,裡面是兩條大前門煙。周老虎拿出一盒,抽一支點上說:“我知道這是條出路,可是地都是集體的,怎麼能說分就分呢?分了違反政策啊!”
馬仁禮踩一下牛有草的腳,牛有草忙說:“啊,不是說分,是借。有些集體種不了的地,還有一些荒地,借給個人種行不行?”周老虎問:“怎麼借法?”
馬仁禮解釋:“社員從集體借地種,誰種誰收,等收了糧食,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周老虎眼睛一亮:“這個‘借’字好,太好了!你們是怎麼琢磨出來的?”
牛有草搶先說:“我沒事就坐在地頭,掰著腳指頭瞎琢磨唄。”馬仁禮爭辯:“你怎麼把功勞全攬自己身上了,這個‘借’字不是我琢磨出來的嗎?”
周老虎認真地說:“我覺得這是件好事,也是件大事,可違反政策,恐怕其他幹部有反對意見。最好是大家都同意,就好開展了。這樣吧,你們先跟王萬春書記說說,看看他的態度,我這邊再做做其他幹部的工作。”
牛有草和馬仁禮起身告辭。周老虎拿起煙,用布包上遞給牛有草:“別人的煙我不抽,你們的煙我得抽,因爲咱們曾經是一個戰壕的戰友。剛纔那根菸,聞著香,抽著酸,嚥下去苦啊!買這兩條煙,得耕多少地,撒多少種,割多少麥子,掉多少汗滴子啊!這麼重的禮,我周老虎扛不起。”周老虎把布包塞進牛有草懷裡,“想當年還鄉團來的時候,你牛有草問過我周老虎,說跟共產黨走,老百姓肯定能吃飽飯嗎?我說跟著黨走,全國人民都能吃飽飯。三十年過去了,這話像釘子一樣插進我骨頭裡,疼得我睡不著覺!大膽哪,仁禮呀,我慚愧啊!”周老虎給寫了個條子,讓他倆隨時可以進來。
有了周書記的口諭,牛有草膽子壯了很多,他走進公社革委會來找王萬春。王萬春一見牛有草,滿臉笑容地起身一把拉住他說:“你們大隊今年的秋播幹得不錯,提前完成了任務,很好!”他熱情地把牛有草按坐在椅子上,坐在牛有草對面。
牛有草說:“王書記,我這段日子琢磨點事,尋思向您彙報彙報。”王萬春說:“要是有什麼困難儘管張嘴,只要你別琢磨不著邊的事兒,能幫一定幫。”
牛有草說:“我們大隊提前幹完了活,大家閒不住,想再找點活幹。正好大隊有幾塊荒地,閒著也是閒著,我尋思把這幾塊荒地從集體地裡借出來,重新收拾收拾種上莊稼,明年夏天也讓大家多收點糧。”王萬春警覺了:“借是什麼意思?怎麼個借法?”
牛有草重複著馬仁禮對周老虎說的話:“就是借集體不用的地種點莊稼,誰種誰收,等收了糧食,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
王萬春一下子站起來望著牛有草:“大膽哪,你是大隊長,政策你都明白,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不對呀!什麼叫荒地,再荒的地也是集體的!什麼叫不用的地,不用的地閒著也得閒著!你說什麼借地,這借字好聽,可追根到底就是要分地。集體的地分給個人種?這不是走回頭路了嗎?”
牛有草爭辯說:“王書記,只要大家熱情勁上來,能多種點莊稼,多收點糧食,能多吃點乾飯,走回頭路也有走回頭路的道理。”王萬春指著牛有草訓斥:“你給我閉嘴!這些年你沒事就胡琢磨,你在前面拉屎,我在後面給你擦屁股,你說擦多少回了?你也不尋思尋思,你拉的累不累,我擦的難不難!”
牛有草知道在這裡沒戲,就站起身說:“王書記,您消消火,就當我胡亂尋思一通,不算數。”王萬春埋怨著:“牛有草啊牛有草,你是不把我折騰下去不消停?唉,攤上你這號人,我這官可怎麼當啊?”
牛有草拿著周老虎給寫的條子又找上門來,他對周老虎說:“王萬春不是擔事的人,不跟他說還好,說了還把我訓了一頓。周書記,您看這事咋辦?”周老虎說:“不是我怕事,這事放到誰身上,都不是一拍腦袋就能決定的。咱們地區多少公社,多少大隊,多少小隊,多少人,一個人幹了,別人就會跟著幹。誰都知道,分地到戶,包產到戶,這是條好道,是鄉親們都豎大拇指的道,可又有誰能開出這條道,又有誰能扛起這個擔子啊?”
牛有草認死理:“周書記,道兒是走出來的,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早走早吃飽,早走早富裕啊!”周老虎商量著:“大膽哪,你給我點時間,我再好好想想,行嗎?”
牛有草回到家裡就躺在炕上生悶氣,馬仁禮進來說:“準是到公社碰釘子了,憋屈著呢。”牛有草一骨碌爬起來:“我憋屈啥了,我暢快得很哪,王書記都表揚我了,說我們秋播任務完成的好!”
馬仁禮笑了:“行了,還是說正事。咱們能找的人就是周書記,他心裡有咱爺們兒,有這片土地,有咱們這些老農民。可週書記也不是如來佛,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大膽,這事你真要幹到底?”牛有草咬牙道:“來這世上一回,不幹成這事,死了也閉不上眼!”
馬仁禮一拍胸脯:“好,兵法雲,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咱爺們兒就來他個背水一戰!背靠老黃河,斷後路,拼命朝前拱!”牛有草問:“咋拱?”馬仁禮食指靠嘴:“暗拱!”牛有草一下抱緊馬仁禮:“好兄弟,這些年我低看你了!”
油燈的火苗晃動著,十幾個人聚集在場院地窨子裡,其中有牛有草、馬仁禮、牛有糧、馬小轉、馬仁義、牛金花、趙有田、楊燈兒、尹世貴等人。還是吃不飽牛有糧在外望風。
牛有草說會議開始,馬仁禮掏出名單點名,點完後楊燈兒問:“咋沒我的名?”牛有草說:“燈兒啊,你的事一會兒再說。仁禮呀,把‘生死狀’拿出來,念給大家聽聽。”
馬仁禮拿出一張紙,清了清嗓子低聲念:
生死狀
麥香嶺公社麥香東村大隊和麥香西村大隊經過商量決定,要搞借地種糧。借地種糧,就是從集體的土地裡借出集體不用的地種莊稼,誰種誰收,等收了糧食,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借地種糧,參與的社員都是自願的,出了事,參與的社員一起承擔。
牛有草說:“各位鄉親,這是馬仁禮寫的‘生死狀’,大家有啥意見?”馬仁禮趕緊說明:“等一下,這‘生死狀’是牛大隊長說,我馬仁禮寫的。我補充一下,這樣大家聽得清楚明白。”
牛有草說:“大家有啥意見可以講,要是怕了我不攔著,現在就可以走!”衆人默不作聲。牛有草決定,“不講話就是沒意見,按手印吧。”
馬仁禮拿出鞝鞋的錐子遞給三猴兒馬仁義。三猴兒望著牛有草問:“這是啥意思?”牛有草說:“按血手印啊!”
三猴兒把錐子和“生死狀”遞給馬小轉:“我不急,你們先來吧。”馬小轉擺手:“我見血就迷糊,金花先來吧。”
牛金花搖頭:“這見血的事,哪有女人趕到男人前頭的?”三猴兒說:“金貴東西還送不出去了,有田,要不你先來?”趙有田猶豫著。
牛有草緩緩站起身望著衆人:“我知道,大家心裡沒底,都害怕。可我牛有草一張嘴,大家都來了,坐著也好,站著也好,熱乎氣沒散。我明白,這是大家給我牛有草面子,面子這東西,比啥都金貴,衝這金貴勁兒,我謝謝大家!”
他抱拳行禮,“眼下這地方大家都沒忘吧?十年前,咱們在這兒種黃煙,弄了個雞飛狗跳,就是爲了吃飽飯!十年後,咱們又悶在這兒,還是爲了吃飽飯!吃不飽講了,年年耕,年年種,忙來忙去半輩子,半輩子,到頭填不飽破肚子。這話聽著酸心哪!下輩子我管不了,就這輩子,我得讓大家吃上乾的,嚼上香的,過上好日子。要是有那一天,咱們能吃飽喝足了,挺著肚子倒在炕頭上,打個飽嗝,放個響屁,哼兩聲小曲兒,喊一聲舒坦,那我牛有草這輩子就沒白折騰,就沒白翻騰這片老土地!”
牛有草說著,拿過錐子扎破中指,在“生死狀”上按上了手印:“我明白,這條道難走,弄不好就得把天捅塌了,可我偏要走到底!手印我按上了,腦袋別在褲腰上了,要是出了事,我第一個把腦袋扔在地上摔八瓣,要抓要殺我一個人擔著!你們看行嗎?”
馬仁禮站出來:“大膽哪,天太大,捅塌了你一個人擎不住,算我一個,我得扶著你的老腰桿子啊!”牛有草說:“好!有你陪著,小話,小酒,小風涼,黃泉路上不悶了。”馬仁禮刺破中指,按上了手印。
瞎老尹感動了:“我瞎老尹這輩子眼瞎心不瞎,大膽不就是圖讓咱們過上好日子嗎?能不能過上先不講,就衝他掏心窩子的話,我瞎老尹也要陪著走一趟!”他也刺破中指按手印。
楊燈兒一把搶過“生死狀”,刺破中指血流了出來。牛有草抓住燈兒的手腕子說:“這個手印旁人能按,就你不能按。這買賣是咱們這輩人的事,跟下輩人扯不上,要是出了事,孩子們得有人照看。燈兒,我全指望你了!”
三猴兒一拍胸脯:“這些年跟著大膽走沒吃過虧,這次不管吃虧還是佔便宜,也不差這一回。豁上了!”
衆人紛紛按上手印。牛有草拿著“生死狀”動情地說:“我的親兄弟,親姊妹,這半輩子咱們沒白處啊!等把地借下來,咱們就互相托著、擎著、攙著,在這條回不了頭的路上走他一趟!”
牛有草又來見周老虎,從懷裡掏出“生死狀”遞給他,周老虎接過來看了看,長嘆一聲:“真壓手啊!大膽哪,你們借地種糧,集體的地怎麼辦?”牛有草說:“周書記,借的地我們種好,集體的地我們也種好,保證全年上交的公糧,不再向國家伸手要錢要糧!鄉親們餓著肚子盼這事兒不是一天兩天,勁兒都憋到腦瓜頂了!”
周老虎一拍“生死狀”:“好,就衝你這句話,我這兒過了!”牛有草一把拉住周老虎的手,雙膝一軟,就要下跪:“周書記,您是我們的老親人哪,我要替鄉親們謝謝您。”
周老虎扶著牛有草坐下說:“還有一句話,政策就是政策,咱爺們兒幹違反政策的事,就得暗著幹,就當搞試驗。要是沒人發現又好了收成,都好說。真要是出了事,被人發現了,你也不用怕,儘管往我身上推!”牛有草掏心掏肺道:“周書記,您能贊成我們借地種糧,就是我們的主心骨!‘生死狀’上流了這十幾個人的血,抹不掉,出了事我們十幾個人擔著,我保證扯不到您身上!”
周老虎咬破中指,在“生死狀”上按了血印:“也算我一個!”牛有草呆住了,眼淚順著他滿是皺紋的臉淌下來。
牛有草、馬仁禮領著衆社員在場院地窨子裡開會。牛有草說:“周老虎書記那兒我已經打好招呼,周書記能擎著咱們,咱們不能給周書記丟臉。這回要是出了事,誰也不準把周書記抖出來,要不然我牛有草第一個把他的小命咔吧了!”馬仁禮說:“誰要是做那事,誰就不是人!”
牛有草囑咐:“借地種糧是違反政策的事,上面除了周書記,別人都不知道,咱們先悄不聲地幹,等幹好了才能擺到明面上。我早瞄好了,西坡山樑子後面有點能種的地。爲了防備萬一,還是要設崗安哨。”吃不飽說:“牛隊長,每回你們忙活,我都在邊上放哨,這回打死我也不當哨兵,我要跟著你們幹!”
牛有草說:“你放哨最有經驗,你不幹誰幹?”吃不飽說:“咱們不是要打仗嘛,我要衝在最前頭!親手把地犁出來,親手把種子撒上,要看著麥苗從地裡鑽出來一點點長個頭,我要把這些年的勁兒都使出來,等割了麥子,我要使勁兒吃一頓,我要把肚子撐破了!”馬小轉笑著:“當家的,這麼多年沒看出來,你還有這麼硬氣的話!”
馬仁禮嘆口氣:“兵馬未動,先起內訌,開局不利呀,要不我兼個職?借地種糧的事,牛大隊長是司令,我是副司令,以大局爲重挑起哨兵的重擔。”牛有草同意馬仁禮當哨兵。馬仁禮獻計,哨崗就設在山樑上,在那裡豎一棵“消息樹”,“消息樹”倒了就是有險情,大夥兒趕緊到集體地裡去幹活,“消息樹”一豎起來,就是沒事了,再回到西坡地幹活。這就叫敵進我退,敵退我進。
牛有草開始帶著人秘密在西坡犁地了,不能用隊裡的耕牛,大夥兒就人拉犁。馬仁禮坐在山樑上的“消息樹”下望著遠方。
夜晚,三猴兒在炕上給母豬“小花”餵食。牛金花說:“不早了,累了一天,趕緊洗洗睡。”三猴兒說:“睡不了啊,咱閨女還等著我給捏捏呢!”
“這哪是閨女呀,是你娘啊!”牛金花說著上炕躺下。三猴兒關燈躺下,伸手摸了摸牛金花。牛金花有點煩:“腳打後腦勺幹一天活,骨頭架子都散了,趕緊睡覺!”
三猴兒求著:“不還沒散嘛,一會兒忙活散了再睡,更舒坦。”牛金花故意說:“公雞不打鳴,母雞不下蛋,忙也是白忙活!”
三猴兒翻身黏糊著:“咋能白忙活!這地沒事就得犁,閒久了就怕犁不動。”牛金花只好依了三猴兒。倆人正在被窩裡忙活,牛金花突然高聲喊:“誰?”三猴兒嚇了一跳:“咋啦?”原來是母豬“小花”正用嘴拱著被子。
三猴兒嘆了口氣:“淨搗亂!這是捏上癮了,不給它捏捏它得折騰一宿。”他說著坐起來給“小花”做按摩。牛金花已經打起呼嚕。
同一個夜晚,吃不飽和馬小轉躺在炕上。吃不飽翻來覆去睡不著,還咂吧著嘴。馬小轉說:“他爹,要不你再吃個餅子墊墊?”“吃著呢,還是精面的大饅頭,真香啊!”吃不飽說著坐起來,“他娘,你說借地這事兒能成嗎?要是成了,等收了麥子,你給我蒸一鍋精面兒大饅頭成嗎?一鍋不成,得蒸三鍋。”
馬小轉笑著:“他爹,等收了麥子,我第一個事就是先把你餵飽了!”吃不飽一把摟住小轉兒:“我的親媳婦啊!”
牛有草帶人偷偷在西坡犁地。馬仁禮正在“消息樹”旁端著水壺喝水,他看見遠處一輛汽車朝這邊駛來,一下站起來放倒了“消息樹”。牛有草看“消息樹”倒了,馬上讓大夥兒朝集體地跑去。眼看汽車駛遠了,馬仁禮又豎起“消息樹”。牛有草帶著大夥兒還沒跑到集體的地裡,“消息樹”又豎起來了!
牛有草望著“消息樹”皺眉道:“咋一會兒倒一會兒豎?這個馬仁禮折騰啥?”三猴兒說:“是馬隊長沒留神把樹靠倒了吧?”牛有草說:“回去接著幹!”
幹了半晌,牛有草讓男社員坐成一排,他站在他們身後,讓他們都把肩膀頭子露出來。男社員互相望望,紛紛掀開衣領子,他們的肩頭上都鼓起了血泡。牛有草撿起一根細樹枝折斷,用尖端給衆社員挨個挑血泡,他邊挑著血泡邊說:“咱們年輕那陣,家裡沒有牛馬,把肩膀頭子可勁造。這麼多年過去了,咱們有了牛馬,可眼下我又把犁繩套到你們肩上,讓大夥兒遭這罪,我牛有草虧欠你們的呀!”吃不飽說:“要是能吃飽,磨掉膀子也值當!”
大夥兒又咬牙開始拉犁。馬仁禮望著遠方,又看到一輛汽車朝這邊駛來,就急忙放倒“消息樹”。汽車停在山樑下,武裝部長從車裡走出來。馬仁禮趴在半坡上緊張地望著。武裝部長登上山樑望著遠處,牛有草和衆社員正在山樑東坡集體地裡忙活著。武裝部長在西坡地走著,他俯下身,奇怪地翻弄著泥土。
武裝部長把他發現的重要情況彙報給王萬春後問道:“王書記,咱們怎麼辦?”王萬春說:“兵分兩路,我抓緊跟張書記透透風,你得給我盯住。還有,你這一去,估計他們會有防範,下次再去藏著點,白天黑天都不能放鬆警惕。”
馬仁禮看武裝部長上車走了,及時向牛有草通報了這個緊急情況。夜晚,大夥兒又在場院地窨子裡開會。牛有草說:“看來到底是漏風了。不管咋講,今兒個沒被逮著,得感謝放哨放的好。看來白天不能幹了,得摸黑兒幹。”
馬仁禮提出:“白天在集體地裡忙,黑了在咱們自家地裡忙,一天滿時辰幹,大家能受得了?”三猴兒疑惑:“上面都知道了,咱們這事還能成?”
趙有田動搖了:“眼下他們還沒抓到把柄,咱們現在收手還趕趟。”牛金花發愁:“我家‘小花’懷了崽子,整天沒人照看,不是個事啊。”
吃不飽說:“咱們累死累活把地都整好了,眼瞅著就下種,種子進了土,就有指望了。不睡覺算啥,摸黑兒幹我贊成!”牛有草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等收了糧是大家分,等吃進肚子裡是大家舒坦,出了事也是大家一起擔著。大夥兒說咋辦就咋辦。”
馬仁禮說:“想幹的舉手!”牛有草說:“不想幹的舉手。”馬仁禮改口:“對,不想幹的舉手!”衆人互相望著沒人舉手。牛有草說:“那就是說都贊成了。咱們今晚就好好睡一覺,明晚上工。金花不用來了,在家照看‘小花’。”
牛金花不好意思:“也不差一天半天的,把活幹完回家餵豬也安心。”牛有草看著衆人:“金花這話說得好,咱們一個人都不能少,鉚著勁兒把活幹出來!”
散了會,牛有草走進自家院子,馬仁禮也跟著走進院子。牛有草問:“你咋還跟家來了?要睡我這兒?”馬仁禮說:“將就睡一宿。”“你不會還想扒炕吧?”“扒炕也是白扒,進屋吧。”
牛有草和馬仁禮躺在炕上,蓋著一牀被。牛有草一扯被子,馬仁禮光不出溜地露了出來。馬仁禮一扯被子,牛有草光不出溜地露了出來。倆人睡著了,半截被子下面,馬仁禮的腿壓在牛有草的腿上,兩個人的呼嚕聲此起彼伏。喬月的一聲尖叫傳來。牛有草一骨碌爬起來,看見了喬月,他急忙抓起被子擋在身前。馬仁禮也爬起來搶牛有草的被子。
牛有草揶揄:“藏個啥,你們天天一個炕頭,不是沒看過。”喬月紅著臉:“馬仁禮,你人老了還添毛病了?有本事一輩子別回家!”說完走了。
馬仁禮跟著喬月回到家裡,喬月沒好氣:“怎麼,嫌棄我了?跟年輕時比我是老了醜了,可怎麼醜也比牛有草好看吧?你怎麼睡到人家炕頭去了?”馬仁禮囁嚅著:“這不是……大隊研究事,沒顧得回家嘛!”
喬月撇嘴:“你撒謊也得沉穩點啊,慌手慌腳的。你到底要幹什麼想瞞
著我,我也懶得打聽。可你和牛有草剛纔的那一齣戲,瞎了我的眼吧!”馬仁禮低著頭不說話。
夜晚,牛有草悄悄帶領大夥兒播種,他不斷催促大家抓點緊,再加一把勁兒,今晚必須播完。
馬小轉一屁股坐在地上:“隊長啊,不差一天半天,大夥兒總得喘口氣,喝口水吧。”牛有草著急道:“就差這一天半天,上面都聞到味兒了,咱要是拖著幹不完,他們突然查下來,大家不就白忙活了?”
牛金花說:“還有馬隊長呢,他不是放哨哩嗎?”吃不飽說:“這事一開張,就是牛隊長說的算,到這個時候,還得是牛隊長說的算,他讓咱咋幹咱就咋幹,吃不了虧。”瞎老尹說:“夜長夢多,眼瞅著就播完了,大家抓緊幹吧,早幹完早了心思。”衆人又幹了起來。
馬仁禮坐在“消息樹”下打著哈欠,他從身邊拿過水壺喝起來,喝一口咂吧咂吧嘴又喝一口,不一會兒就坐在“消息樹”下睡著了。原來馬公社看爹整天忙得腳打後腦勺,就把水壺裡兌了酒,好讓他解解乏,想不到壞了事。
這時候,幾個人影閃出來,繞過馬仁禮,爬上山樑朝西坡地跑去。剛好播完種的那些人被武裝部長帶的人一窩端了。
這夥社員被帶到公社革委會的走廊裡,他們有的坐在長條凳上,有的蜷在牆角,有的打著哈欠,有的低頭不語。牛有草靠在牆上抱著膀子閉著眼睛。
馬小轉說:“放哨的馬隊長哪兒去了?”三猴兒懷疑:“難道是他告的密?”
工作人員喊:“馬仁義!”三猴兒站起身:“來……來了。”牛金花扯住三猴兒的袖子不撒手。牛有草輕聲說:“不就是進去拉呱拉呱嗎?多聽人家說,自己少吭聲,實在把不住嘴,就多提我。”
三猴兒走進辦公室,坐在凳子上低著頭。武裝部長一拍桌子:“困了?馬仁義,用不用我給你提提神兒?”三猴兒一晃腦袋:“不用,精神頭來了!”
武裝部長說:“講講吧,別跟我裝糊塗,講什麼你該知道。”三猴兒故意胡扯:“這個……我家的豬糧不夠吃,那天我路過大隊的麥秸垛子,順手拿了一捆,領導,我錯了,等割了麥子,我馬上就把麥秸還上,保證拿一捆還兩捆。”
武裝部長吼著:“不許胡扯!”三猴兒拍拍腦門:“呀,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孩子的事?我跟我家那口子不是不想生,可就是生不出來啊,爲這事我倆沒少吵,我保證,回去我和我家那口子再使使勁兒,爭取鹽鹼地也能長出壯苗苗!”
武裝部長單刀直入:“別再東扯西拉!你說,你們三更半夜在地頭上忙活什麼呢?”三猴兒裝笑:“原來是這事啊,還能忙活啥,幹活唄。”
武裝部長質問:“秋播前段日子就完事了,你們還有什麼可乾的?”三猴兒說:“麥子這東西金貴啊,上肥,澆水,查麥苗,哪樣都疏忽不得。”
武裝部長揶揄著:“大白天不夠你們乾的,還非得晚上忙活?我說你家那口子怎麼懷不上孩子,白天不幹白天的事,晚上不幹晚上的事,能生出孩子嗎?”三猴兒點頭:“領導說得對,我今晚就回家使勁兒去。”
三猴兒走出來,工作人員喊牛有糧。吃不飽走進去,坐在椅子上打哈欠。武裝部長說:“牛有糧,你在咱們公社也算名人,就因爲你吃不飽的事,周老虎書記使過勁,王萬春書記也使過勁,怎麼說王書記都讓你吃飽過一回,這個情你可不能忘了。”
吃不飽迷瞪著眼:“這輩子就吃飽過一回,哪能忘了,髒東西都拉出去了,乾淨東西都記在心裡呢!”武裝部長點頭:“記在心裡就好。你跟我講,你們半夜在西坡地幹什麼呢?”
吃不飽裝呆:“幹活唄。半夜不幹活,在炕頭閒著幹啥?生崽子?家裡就那麼點糧,大人都不夠吃,萬一再弄出幾個崽子來,你養著呀?”
武裝部長問:“上炕就爲生崽子?”吃不飽反問:“你上炕不生崽子嗎?”
武裝部長臉上掛不住了:“這說的是什麼話,無理取鬧!”吃不飽說:“我說的是大實話呀,上炕憋著不敢生崽子,你找我們風涼來了?”
武裝部長生氣道:“牛有糧,你給我出去!”吃不飽笑著:“部長您別火呀,您上炕不生崽子也行,也沒說非讓生。”
吃不飽走出來,工作人員喊牛金花。牛金花抖著:“唉呀媽呀,到我了,你們快教教我咋講?”三猴兒說:“就講不下崽子的事。”牛有草打氣:“金花別怕,不管問啥你就說對,實在不行就往我身上推。”
牛金花進辦公室站著,武裝部長讓她坐,她摸了摸椅子問:“坐這兒?”這武裝部長高聲說:“坐呀!”牛金花打了個激靈:“啊,坐坐坐……您別這麼大聲,我害怕。”她這才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
武裝部長說:“怕就是心裡有鬼!”牛金花點頭:“您說得對。”武裝部長問:“真有鬼?”牛金花點頭:“您說得對。”武裝部長追問:“什麼鬼呀?”牛金花點頭:“您說得對。”武裝部長皺眉:“對什麼對呀!我問你心裡有什麼鬼?”牛金花推迷糊:“鬼?啥鬼?沒鬼呀?”武裝部長不耐煩了:“沒鬼你怎麼害怕呢?”牛金花點頭:“您說得對。”
三猴兒站在走廊裡著急道:“牛隊長,我家金花咋還不出來?不會出事吧?”牛有草說:“我進去看看。”牛有草進辦公室一看,牛金花倒在地上,武裝部長和工作人員正給她掐人中。牛有草高聲喊:“三猴子,你媳婦出事了!”
衆人都跑進來,三猴兒一把抓住武裝部長的衣領子喊:“你……你賠我媳婦!”武裝部長慌了:“她自己說倒就倒了,跟我有什麼關係?”
三猴兒大叫:“你不叫她進來,她能倒了嗎?我馬仁義熬多少年才娶了個媳婦,我倆這日子,除了沒生個地上跑的,剩下的哪兒都好!我媳婦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上頓給我做乾的,下頓給我熬稀的,我不吃完她不上桌,半夜我要是空肚子,她下地就給我弄吃的,從來沒半句埋怨。眼下,是你把我媳婦弄躺下了,你賠我媳婦!”
三猴兒和武裝部長撕扯著,牛金花躺著輕聲說:“當家的,你說的都是真的嗎?”三猴兒鬆開武裝部長,一把抱住牛金花叫著:“媳婦,你可心疼死我了!”牛金花感動得流下眼淚。
審不下去了,武裝部長只好讓他們回去“等候處理”。王萬春聽了武裝部長的彙報,感到事關重大,就電話向張德福書記請示如何處理。
一夥人回來,都到牛有草家裡議論著,有的害怕,有的埋怨,有的喪氣,有的後悔。趙有田說:“眼下,咱們這些人裡就缺馬仁禮,這毛病弄不好在他身上。”吃不飽發狠:“要是姓馬的告密,我一钁頭刨了他,把他家祖墳也刨了!”
牛有草說:“各位兄弟姊妹,眼下事兒見天了,攤上這麼大官司,誰都安穩不了,誰都得驚起一身雞皮疙瘩,掉一身冷汗。事到臨頭,總得有人出來擔著,鄉親們,鋥亮的大鍘刀在天上懸著,說不定啥時候就掉下來砍了脖子。大家把心放安穩,就算掉了腦袋也是我牛有草的腦袋!”他說著從懷裡掏出“生死狀”,“當初讓大家往這張‘生死狀’上按手印,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大家擰成一股繩,把借地種糧的事幹到底。眼下這事幹不下去了,這張‘生死狀’就沒什麼用了。”牛有草把“生死狀”撕了,一揚手碎紙片紛紛下落……
馬仁禮正在家吃餅子,喬月跑進來,她愣愣地望著馬仁禮說:“你還掖著藏著,我是你媳婦,出了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也得跟我說一聲啊!我聽說,昨天半夜你們的人被一窩端了,帶到公社審了一宿啊!”馬仁禮嚥著餅子,一口氣沒上來,噎著了。
“馬仁禮在家嗎?”吃不飽的聲音傳來。馬仁禮大驚,一頭鑽進炕櫃裡。
縣委書記張德福很快來到麥香嶺公社革委會。牛有草一五一十地把“罪行”全部向張德福書記交代了。
張德福醉翁之意不在酒:“牛有草,我知道你膽子大,天大的事都能幹出來。可我聽說你背後有人呀,這事不知道是真是假?”牛有草挺胸道:“這事就是我琢磨出來的,是我帶頭乾的,出了事責任全在我身上,扯不到旁人!”
張德福陰陽怪氣地說:“我不指望你牛有草嘴裡能冒出軟和話來。我就納悶了,到底是誰敢在背後給你挺這個腰,仗這個膽呢?馬仁禮嗎?他不敢。你麥香東村大隊的社員?他們也不敢。難道是上面的人兒?”牛有草堅稱:“沒別人,就我一個人的事。”
張德福冷笑著:“不對,有人兒!牛有草啊,你能把住自己的嘴,可你把不住別人的嘴,你背後那個人我心裡有數。你給我聽好了,咱們國家的政策你都懂,誰也不能也不敢幹違背政策的事,誰幹了誰倒黴,誰幹了誰掉腦袋!你自己和稀泥我不管,要殺要剮是你一個人的事,可你要是把別人也折騰進去,那你就不是個爺們兒!”
牛有草說:“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事。張書記,我回家收拾收拾,順便洗洗脖子,備好一腔子血,等著您召喚。”王萬春吼著:“牛有草,你怎麼跟張書記說話呢?!”
牛有草走了。張德福望著牛有草的背影說:“這就叫折騰到頭了!”王萬春說:“張書記,您都聽清楚了,這事跟我可沒關係,是他們自己偷著乾的。”張德福吊著臉子:“跟你有沒有關係,得看你的表現。”
牛有草回到家裡,拿著掃帚打掃院子,一起借地的那幫人全來了。吃不飽奪過牛有草的掃帚,掃起來。牛有草轉身歸整農具,三猴兒搶過農具,歸整起來。牛有草進屋拿著笤帚掃炕,馬小轉一把搶過笤帚掃起來。牛有草一回身,牛金花拿抹布擦著家居擺設。牛有草走出裡屋,竈臺前,瞎老尹抓起一把麥秸遞給趙有田生火。楊燈兒就著水盆搓洗衣裳。牛有草望著這幫人,眼睛禁不住涌出熱淚……
出了事情,馬仁禮心裡十分內疚,他覺得應該對牛有草解釋一下。夜晚,馬仁禮躡手躡腳地來到牛有草家門外,隔著院圍欄朝屋裡望。
牛有草翻看著麪缸說:“閨女啊,這點兒糧你省著點吃,能吃到明年夏天麥子落地,就接上了。”麥花奇怪:“爹,怎麼叫我省著點吃,你不吃了?”牛有草摸了摸被子:“夠厚實,天冷凍不著了。”牛有草來到院裡,開始磨鐮刀,他磨啊磨,磨一陣子用拇指試試刀刃,然後做一個砍殺的姿勢。
馬仁禮害怕了,趕緊悄悄跑回家去。
其實,牛有草已經發現了馬仁禮,他磨鐮刀不過是嚇唬一下馬仁禮。從內心講,這次出事,他並不怨恨馬仁禮。他早就知道,麥子播進地裡,將來要出苗,這麼大一片麥子,上有天,天上有老日頭,能瞞得住嗎?他只是覺得不該露餡這麼早。
牛有草看馬仁禮跑了,就來到地裡仙家,望著祖宗靈位俯身跪倒,磕了三個頭,然後走到地裡仙面前,抓住地裡仙的手動情地說:“二爺爺,我爹孃死得早,您就是我的老親人。這些年,我讓您操了不少心。您都九十歲了,我還沒讓您吃飽飯,睡好覺,過上好日子,我對不住您;等您百年之後,我不能給您穿鞋穿衣了,不能給您披麻戴孝了,也不能給您燒紙送錢了,我對不住您哪!”牛有草說著,跪在了地上。
地裡仙拄著柺杖,直挺挺地站著,嘴脣顫抖著說:“我老了,腿腳慢了,可還能走。孩子,你只管朝前走,走一步是一步,我在你後面跟著。你要是走到頭了,那我也走到頭了。等咱爺倆見到祖宗們,我要把你的事跟祖宗們好好講講,我要把祖宗們講哭了,講笑了,讓祖宗們知道,老牛家的後人是個啥樣,幹了啥事,長沒長老牛家的臉!”牛有草望著地裡仙,眼淚流了下來。
馬仁禮跑到家,馬公社就告訴他:“剛纔有糧叔手裡拿著一把钁頭找您來了,樣子怪嚇人的!”馬仁禮說:“好,你再去門口瞅著點。”
馬公社出去不久,楊燈兒的聲音傳來:“屋裡有人嗎?”馬仁禮一頭鑽進炕櫃關上炕櫃門。喬月急忙下炕要迎著,楊燈兒已經進來喊著:“妹子,忙哪。”
喬月慌亂道:“看這炕上亂哄哄的,我收拾收拾。”“我幫你收拾。”楊燈兒說著幫喬月收拾被褥,她疊起一牀被子,抱著被子上炕,爬到炕櫃前,剛要掀開炕櫃的門,喬月一把攔住:“被子放這兒就行,等都疊好,再一起放進去。”
“還是疊一個放一個好。”楊燈兒說著又要開炕櫃門。喬月按著炕櫃門:“姐,就放這兒吧,我家的被褥不放炕櫃裡,就這麼堆著。”
楊燈兒笑:“有櫃不放櫃裡,堆著多難看。”喬月說:“姐,炕上亂哄哄的,你下地,咱姐妹倆喝點水,拉呱拉呱。”楊燈兒一屁股坐在炕櫃上:“咱就在這兒拉呱吧,這大櫃坐著多舒坦。”
燈兒坐在炕櫃上,身邊是高高的被垛。喬月坐在炕沿抹著眼淚說:“一想起春來啊,我這當親孃的心裡就酸得慌,孩子長這麼大了我還是不能認哪!姐呀,這輩子真苦了你了,妹子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也得報答你呀!”
楊燈兒拍著喬月的肩膀:“別說外道話,你是春來的親孃,我是後孃,可我把春來當親兒子看。這二十年,他沒虧著嘴,沒凍著身子,沒受過屈兒。要是有一天他知道了這事,轉個身撲棱撲棱膀子飛到你懷裡,我替你高興。”
喬月抹了一把眼淚:“一說這事啊,就沒個完,不說了。一晃到了晌午,該吃飯了。”楊燈兒一笑:“你這一說我還真餓了,不回了,就在你這兒吃吧。”
喬月慌了:“你在我這兒吃,那你家有田和孩子怎麼辦?”楊燈兒一拍大腿:“嗨!都有手有腳的,還弄不了一口飯吃?不管他們。咋的,你不想讓我在這兒吃啊?”“姐,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喬月說著,只好走出去準備做飯。
楊燈兒站起身對著炕櫃門說:“出來吧,也不嫌憋得慌,藏個啥呀!”炕櫃門開了,馬仁禮爬出來,大口喘著氣說:“憋死我了!”接著,他把喝了兒子摻酒的水以致誤事的經過講了一遍。
楊燈兒點頭:“大家都以爲是你告的密,原來是這麼回事!”馬仁禮委屈著:“我的手印都按在‘生死狀’上了,能告密嗎?”
楊燈兒說:“那你也不能在櫃裡藏一輩子啊!”馬仁禮長嘆一聲:“一下得罪這麼多人,我馬仁禮還有臉活著嗎?死了算了!”
楊燈兒勸著:“人這輩子,活著得亮著,死了也得亮著。要是你死了能把事兒解了,你死得不冤枉,死得亮堂,我備著好酒好菜給你端到墳頭上去,恭敬你。可眼下你連累這麼多人,死了也是燈下黑,你自己的墳得讓人家給掘了,你家的祖墳也得讓人家給掘了,馬仁禮,你死不起呀!”馬仁禮沉默不語。楊燈兒說:“馬仁禮,認了吧,認了管咋的還是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