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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滿頭白髮的三瘋子面黃肌瘦,已經跑不動了,他穿著破鞋,晃晃悠悠地走在村街上,有氣無力地哼哼著:“批,屁呀批,販雞!販雞油輕……”

村頭的老槐樹抖動著發黃的樹葉,不時有黃葉在秋風中飄飄落下。

老驢子楊連地的哮喘病又犯了,他跪在炕上,撅著屁股憋得難受。楊燈兒安慰爹:“您彆著急,蜂蜜都賣光了,咱家雖說沒錢,可咱有手有腳有力氣,還能讓錢憋死?我會想辦法。”老驢子搖頭:“不用管爹,爹活夠了,你娘走了兩年,在那邊太孤單,爹要去找你娘了。”

燈兒給爹撫摸著脊背說:“爹,我記得您養蜜蜂存了點白糖。姑姑家有個做棉花糖的傢什,我去拿來進城賣棉花糖。”老驢子嘆氣:“唉,你別再爲爹折騰,爹記著你這片孝心。我孫子不小了,你得攢錢給他娶媳婦。”

楊燈兒不能看著老爹這樣遭罪,咬咬牙到縣裡偷偷賣棉花糖。剛賣了一會兒,就被民兵抓住送到指揮部。民兵隊長說:“大嫂,你不好好在家種地,出來投機倒把,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上邊不允許,你不是不知道。”楊燈兒訴苦:“這位大兄弟,你沒當過農民,不知道當老農民的苦處,我要是在家過得舒舒服服的,還出來受這個苦幹啥?”

民兵隊長訓斥:“人家都能受得了,你怎麼就受不了?折騰什麼啊?安生點不好嗎?”燈兒搖頭:“受不了還要受的日子過得窩心啊,一個人來到世上,一輩子窩窩囊囊地活著,那活得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我不想死,就得折騰!”

民兵隊長問:“你就不怕受處分?”燈兒說:“處分就處分吧,只要我兩條腿能動,兩隻手能抓撓,我就折騰,不把日子過好死也不甘心!”民兵隊長只好給麥香嶺公社革委會掛電話,讓公社派拖拉機來把人領回去教育。

拖拉機來了,楊燈兒坐在拖拉機的拖斗上剛出縣城,忽然想起她做棉花糖的機子沒有拿回來,就從拖斗上跳下去鑽進苞米地。拖拉機跑遠了,楊燈兒一頭闖進民兵指揮部,身上的衣服破了,臉上也有血綹子。

民兵隊長驚訝地問:“楊燈兒,你怎麼又回來了?”燈兒說:“你們不讓我幹,我就不幹了,可做棉花糖的機子得還給我。”民辦隊長搖頭:“不行,你屢教不改,我們信不過你,你的機子已經銷燬了。”

楊燈兒大喊:“憑啥銷燬我的機子?那是我的私有財產!”民兵隊長教訓道:“同志啊,你的思想怎麼還停留在舊社會?私有財產?這個詞兒多麼扎耳朵!看來你是不讀書不看報,現在要消滅資產階級法權!”

“我不管啥子拳,白白拿走我的東西就是不行!銷燬了給我賠償,不賠償就不算完,不走了!”楊燈兒說完,一屁股坐到地上。民兵隊長大喊:“來人啊,把這個潑婦趕走!”幾個民兵硬把楊燈兒架出門去。

楊燈兒坐在道牙子上哭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忽然站起身說:“你們慢慢看吧,我下館子去!”說著推開衆人,唱著小曲兒走了。

楊燈兒從城裡帶回來肉包子,一家人吃著。趙有田說:“城裡的包子就是好吃,看這肉蛋蛋,一咬一口油。要是能天天吃上這個,殺了我都行!”燈兒喝著酒說:“不讓賣棉花糖不怕,山楂下來了,明天我進城賣山楂糕。打不斷我的腿,捆不住我的手,我就折騰!”

趙有田勸著:“還喝啊?你都醉了,不喝了。”燈兒高聲說:“不行,今天非喝夠不行。我不管啥道兒,肚子讓我往哪兒跑,我就往哪兒跑!等我賺大錢了,買幾頭豬回來,咱們天天摟著肉吃!”她又喝一口酒,“我還不服了,我就敢拿肉包子上街吆喝一圈,你信不信?”她說著站起身,拿兩個肉包子出去了。

楊燈兒一身醉態,拿著包子走著,她時而傻笑,時而高唱,時而手舞足蹈。燈兒遇見瞎老尹:“老尹叔,吃飯了嗎?”她舉起肉包子,在瞎老尹鼻子前一晃,“鼻子不瞎,吃一個?”瞎老尹問:“哪兒來的肉包子啊?”燈兒笑:“有的是辦法,來,吃一個吧。”瞎老尹舔舔嘴脣,接過肉包子飛快跑了。

燈兒往前走遇到馬婆子:“嬸子,吃了嗎?”馬婆子說:“沒呢,啥東西這麼香啊?”燈兒笑:“肉包子!一咬流湯兒啊,吃一個?”馬婆子左右望望無人,一把搶過肉包子幾口就吃下去,抹一下嘴說:“咽的太快了,沒嚐出味來。”

喝醉酒的楊燈兒被民兵送到大隊革委會,她坐在椅子上迷糊著,酒還沒醒。一杯子涼水潑在她臉上,她猛然驚醒,站起來問面前的韓美麗:“你幹啥?”

韓美麗冷笑:“楊燈兒,我這兩天忙,沒時間管你那烏七八糟的事,你可倒好,還蹬鼻子上臉了!你去城裡賣棉花糖,被人家抓了,不知道你使了什麼鬼招,人家把你放了。可你不要臉啊,還偷著幹,被人家抓了放,放了抓,最後人家把電話打到我這兒來了。我是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好說歹說才把事壓下來。你可倒好,還滿街顯擺上了,怎麼,你眼裡沒人了是不?”

楊燈兒酒醒了:“我眼裡誰都有,就沒有你!”韓美麗挖苦著:“沒有我是你眼有毛病!前些年你死皮賴臉纏牛有草,人家不要你。後來牛有草跟喬月處上了,你想著招兒拆散人家,還跟人家拼酒。怎麼樣,人家到底還是沒要你!”

楊燈兒掄起巴掌朝韓美麗打來。韓美麗閃身躲過,繼續腌臢著:“我算看明白了,眼下牛有草就一個人,你眼巴巴瞅著,就等你家那口子死了,你好抱著行李捲兒搬過去!”

楊燈兒朝韓美麗撲來,韓美麗轉身就跑,兩個人繞著桌子跑。韓美麗高喊:“快來人哪!”門開了,牛有草和民兵連長跑進來。牛有草拉住楊燈兒,民兵連長擋在韓美麗面前。

韓美麗喊:“這個人瘋了,趕緊把她捆起來!”民兵連長愣愣地望著。牛有草問:“韓主任,你憑啥捆人?”韓美麗一指楊燈兒:“你沒看見嗎?她要揍我!”

楊燈兒高聲說:“韓美麗,我楊燈兒這輩子幹乾淨淨,你別用你那張臭嘴髒了我的名聲!”韓美麗撇嘴:“誰不知道你那點破事兒,還裝什麼乾淨人兒!”楊燈兒喊:“今兒個我非撕爛你的臭嘴不可!”說著又要往上衝。

牛有草拉著燈兒,和顏悅色地說:“韓主任,楊燈兒喝醉了,要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你當領導的擔待點。楊燈兒是我小隊的人,我代她跟你賠個不是,把她領回去好好教育,要是教育不好,再把她交給你,你看行不?”

韓美麗望著牛有草,好一陣子才說:“牛隊長,我頭一回聽你嘴裡冒出軟和話。楊燈兒,你真有兩下子。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也不能一點人情不講,走吧。”

楊燈兒在前面走,牛有草在後面跟著。燈兒突然轉過身,望著牛有草問:“你說我是不是個乾淨人?”牛有草說:“不光乾淨,還亮堂!”

“那韓美麗憑啥說我不乾淨?”燈兒的眼淚流下來,“不行,我還得找她算賬去!”楊燈兒朝牛有草走來,她一個趔趄,牛有草趕緊扶住她說:“看你喝的,腿腳都不穩了,還找人算啥賬啊!咱農民吃上一頓好的不容易,你要吃要喝偷著來啊,到處顯擺個啥!”

楊燈兒深情地說:“大膽哥,哪怕碰上再難的事,有你這把手攙著,我這腿就硬實了,勁兒就來了,心就穩當了。”牛有草勸著:“別出去折騰了,這年頭,做事得講個政策,萬一你下次捅了大婁子,我也沒招兒了。”

楊燈兒傾心道:“大膽哥,其實我也怕啊,可我一想起你說的那句話,有事找大膽哥,我這膽子就壯了。”牛有草攙著燈兒:“行了,趕緊回家睡吧,看你都醉成啥樣了。”燈兒面若桃花:“我沒醉,我說的都是心裡話!”

馬仁禮一家三口該吃飯了,喬月不動筷。她上午找韓美麗問進公社報道組的事,韓美麗告訴她,因爲她舅舅的事情沒搞清楚,所以還進不了報道組。她爲這事鬧心。馬仁禮好言相勸:“他娘,再鬧心也得吃飯,不吃不喝,就沒精神頭了,沒了精神頭,那就什麼事都幹不成。”

馬公社嫌飯不好,喊著:“娘,我想吃肉蛋兒餃子。”喬月沒好氣:“就你嘴饞,沒過年呢,吃什麼肉蛋兒餃子?”馬公社不吃飯,跳下炕跑了出去。

馬仁禮望著兒子的背影搖頭:“日子太苦了,你看咱兒子,瘦了吧唧的,不長個兒,瞅著心疼,得想辦法補點營養!我想偷偷養只下蛋雞,讓兒子隔三差五能吃上雞蛋。”喬月沒興趣:“養也白養,早晚得被那個瘋婆子割了尾巴。”

馬仁禮在村外山溝裡做好雞窩,把一隻母雞放進去,用繩子拴住雞腿,用電膠布纏住母雞的嘴。他不怕麻煩,每天黃昏悄悄去餵雞。母雞終於下蛋了,馬仁禮把第一個雞蛋拿回來讓馬公社和喬月看,一家三口歡天喜地。

喬月說這就去把雞蛋煮了。馬仁禮提議最好做蛋湯,切點小蔥撒上,一家人都能喝上。兩口子正在討論這一個雞蛋的吃法,馬公社已經搶先把雞蛋生吃了,雞蛋黃糊滿了嘴巴。全家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這天,馬仁禮又到雞窩旁伸手掏雞蛋,沒掏出來。他把頭伸進雞窩,又縮回頭,沾了滿頭雞毛。他納悶了,算著日子雞今天該下蛋,怎麼沒有呢?昨天臨走的時候,他摸了雞屁股,還梆梆硬呢。難道被人偷走了?

喬月說:“看來是暴露了,完了,我這幾年是白積極了。”馬仁禮搖頭:“要是暴露,韓美麗早就帶人來興師問罪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說不定有一隻饞貓盯上了。我心裡有個譜,可沒有證據,不好下結論。”

喬月擔心:“千萬別出事兒,要是出了事兒,我進報道組就徹底沒戲了。”馬仁禮分析著:“你就那麼在意進報道組?我看進去未必是好事兒。耍筆桿子不容易,你馬屁拍得要恰到好處,拍得癢癢縷縷,舒筋活血,提神解乏,清痰化瘀。這手法很難掌握,一旦拍錯地方,小帽子給你一扣,就像孫悟空戴上了緊箍咒。”“只要讓我進去,寫什麼你給我把關不就行了?你這個人公理公道地講,有水平,就是出身不好,這些年跟你遭老罪了。這我認了,就是因爲怕影響兒子以後的前程,我才一個勁兒地往前拱。”喬月說著眼圈紅了。

兩天以後,馬仁禮又到雞窩裡掏雞蛋,掏了半天不見雞蛋,倒是有一個紙團。他打開紙團看:“馬仁禮你好大的膽子啊,光天化日之下偷著養雞,如果我檢舉你,你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看在鄉里鄉親的分上,我不忍下手,雞你留著,蛋我自有用處。記住,此事不可聲張,聲張我就揭發!”

馬仁禮看筆跡是孩子寫的,冷笑一下自語:“混蛋!我知道這是誰幹的,這雞不能養了,我這回讓他蛋雞兩空!”馬仁禮把雞揣回家就要殺。夜晚,喬月把門窗都關好,馬仁禮把雞嘴纏上電膠布,把刀遞給喬月。兩口子都不敢殺雞。

喬月埋怨:“你是個爺們兒,連只雞都不會殺,要你有什麼用?沒殺過雞,還沒看過?”馬仁禮一咬牙,手握著刀,顫抖著把刀按在雞脖子上閉眼使勁抹過去,然後一鬆手,雞在屋裡無聲地撲棱。馬仁禮握著刀,呆呆地看著地上的雞。馬公社站在院門口,警惕地看著大街。

炕桌上放著一盆燉好的雞,馬仁禮、喬月、馬公社圍坐在桌前剛要吃雞,忽然門外有人喊:“這是燉雞的味道啊,好香!”喬月很害怕:“這風要是漏出去,官司就攤身上了!馬仁禮,雞是你養的,也是你殺的,添柴燒火燉雞肉,都是你乾的,到時候你可別不認賬!我的意思就是你別連累了我跟兒子!”

馬仁禮一聽,頓時火冒三丈,甩手把裝雞的盆子打翻了,雞湯濺了喬月一身。他低聲說:“燙死你這個沒人味兒的東西!”

喬月撲拉著身上的雞湯跳下炕,她收拾了一個包裹,背起包裹就朝外走。馬仁禮說:“喬月啊,我送你一句話,你是一輩子算計,早晚得把自己算計進去!”

喬月頭也不回:“我把自己算計進去活該倒黴,可也比被你算計進去強!”

老驢子的哮喘病又犯了,他靠在被垛旁,劇烈地咳嗽著。楊燈兒拍打著老驢子的後背,撫摸著他的胸口。老驢子喘著:“閨女啊,爹不行了,爹這輩子對不住你啊!”燈兒說:“爹,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不提了。”

老驢子喘著說著:“我知道,你嫁給趙有田,雖說有兒有女,可你心裡委屈,爹一想起這些,心裡堵得慌。爹也沒啥留給你的,咱家這盆鐵樹是你爺爺那輩傳下來的,你爺爺說,咱家的運勢不好,那年來了個大仙,說等這盆鐵樹開花,咱家就轉運了,你可要看好這盆鐵樹!閨女,爹給你留下最後一句話,你這輩子要想過得不憋屈,就得把牛有草從你心頭剜出去。爹知道這難,可不這麼做不行,要不然,你的心一輩子安穩不了啊!爹要走了,到那邊去找牛三鞭拉呱去,不了,和他拉拉手,一起……”老驢子嚥氣了。楊燈兒眼淚流下來。

野地裡新添一座墳。

楊燈兒、趙有田、狗兒、小娥子在墳前燒過紙,燈兒說:“你們回去吧,我再待一會兒,陪陪我爹。”她坐在墳前,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牛有草拎著酒走來說:“老爺子走了,沒趕上他嚥氣,來念叨唸叨。”楊燈兒抹著淚:“牛有草,你要是想說不好聽的,別在這兒說,咱回去說。”

牛有草把酒灑在地上:“叔兒,您走好啊,您活著的時候,咱爺倆不能坐在一個炕頭上喝兩盅,您走了,做晚輩的敬您一口。別的話不多說了,就一句,您放心,有我在,燈兒這輩子吃不了虧!”

牛有草擡起頭,望著遠處的田野。燈兒望著牛有草,眼淚又淌下來。

麥香嶺公社革委會召開幹部會,王萬春傳達文件:“縣革委會通知,要求各公社都要學習哈爾套經驗,趕社會主義大集。最近遼寧出現一個批資本主義、幹社會主義的新生事物,叫‘哈爾套大集’,就是在指定的時間、地點,由國家的商業部門與生產隊集體和農民個體按國家定價交換商品。生產隊集體的農副產品按派購數量交售,社員每戶都有交售任務,不論集體個人,多交有獎,可以按比例購買需憑票證的商品。”

韓美麗佈置具體任務:“趕這個社會主義大集的目的,就是要展示社會主義條件下,市場是多麼的繁榮,人民是多麼的富裕。這是政治任務,要宣傳到各家各戶,人人皆知,黨員、團員、社隊幹部要發揮模範作用,帶頭超額交售。每個生產隊準備幾大馬車統購統銷物資,統一趕到大集。這是上邊領導的指示,咱們得照辦。規定一下,每個農戶出五斤蔬菜,一斤雞蛋,小隊出一頭豬或者一隻羊。另外,那一天都要穿戴得漂漂亮亮的,這是給**臉上搽粉,不得馬虎!”

散了會,牛有草發愁了,生產隊窮得叮噹響,哪有那麼多東西趕大集?他找馬仁禮想辦法。馬仁禮對著牛有草的耳朵嘀咕了幾句,牛有草立刻眉開眼笑。

趕哈爾套大集這天,數十輛馬車在奔跑,車上裝著豬、羊、雞、蔬菜等。黃河灘大集上,

紅旗飄飄,高音喇叭播放著歌曲。到處掛著大標語:“大幹社會主義,大批資本主義!”“限制資產階級法權!”“多交售農副產品支援國家建設!”喧天的鑼鼓聲中,秧歌隊、高蹺隊擁進集市,許多馬車停在那裡,等候入場式,每輛車上都有蔬菜、雞蛋、豬、魚等貨物。社員們穿著整潔的服裝,三三兩兩挑著、揹著、提著各式各樣的農副產品來到集市。

張德福、王萬春等領導端坐在主席臺上。韓美麗對著話筒高聲喊:“社員同志們,我宣佈,麥香嶺公社哈爾套大集現在開市了!集賢村大隊三小隊的社員們正雄赳赳氣昂昂地朝我們走來!他們帶來蔬菜三百五十斤,雞蛋四十五斤,生豬八頭,羊十隻,雞三十隻,土籃子八十個,笤帚一百把。大夥兒熱烈歡迎!下面,請麥香村大隊出場。”牛有草趕著馬車進場。

韓美麗對著話筒念:“現在,麥香村大隊一小隊入場了,他們帶來了蔬菜五百斤,雞蛋一百斤,生豬十五頭,雞五十隻,從數字看來,麥香村大隊一小隊超過了集賢村大隊三小隊,我們爲麥香村大隊一小隊鼓掌!”

牛金花朝主席臺揮舞著手裡的繡花鞋高聲喊:“我這兒還有一雙繡花鞋!”牛有草的隊伍在喝彩聲中走過主席臺,他趕車來到廣場外剛把車停住,麥香村大隊三小隊的隊長趕著牛車帶著社員跑過來。三小隊的社員們把牛有草他們車上的貨搬到自己車上,三小隊隊長說:“都是階級兄弟,互相幫忙唄,要謝我們得謝謝你想出來的好法子。”整個會場的貨就像走馬燈一樣,來回倒換著……

韓美麗激情洋溢地喊著:“社員同志們,剛纔的一雙繡花鞋,勾起了我們怎樣沉重的回憶呢?請聽吧。”喬月走上主席臺唱起來:“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千頭萬緒涌上了我心頭,止不住的辛酸淚掛在胸……”

入場式完畢,韓美麗宣佈下一項是訴苦和吃憶苦飯。一位舊社會走過來的老人上臺說:“社員同志們,想當年,我給地主家做牛做馬,吃的是牛食,住的是牛圈,白天干活吃的是野草根涼拌野草葉,那滋味,苦了吧唧不說,還拉肚子。地主老財說要拉也得拉在他家的地裡。社員同志們,地主老財沒人味,從吃到拉他都掐著指頭算啊!夏天蚊蟲叮了我滿身包,冬天我抱著老牛睡。記得有一次我正睡著,臉上涼颼颼的,我尋思下雨了,一睜眼睛,原來是老牛尿尿了,濺了我一臉。”下面的人都笑開了。

趙有田悄悄對瞎老尹說:“這人遇到的地主一定是傻子,要不,他就是傻子。給長工吃野草根涼拌野草葉,長工能給他好好幹活嗎?牛吃不好還不拉套呢!我給馬大頭當過長工,不能瞪著眼說瞎話。”瞎老尹笑著:“小點聲,演戲就得像才行。我演過王連舉,知道咋回事。”

韓美麗在臺上高聲喊:“大家不要笑!這是地主階級的罪惡剝削,是萬惡舊社會留給我們的苦難!我起個頭,大家一起唱《不忘階級苦》。”韓美麗指揮,會場上的人開始唱:“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

唱完歌,民兵連長提著一個大桶,幾個民兵捧著碗,挨個舀憶苦飯。牛有草端著黃綠相間的憶苦飯,咂了一口。旁邊的馬仁禮端著憶苦飯吃。

牛有草說:“仁禮呀,沒有你那招兒,我還真交不了差。”馬仁禮笑:“招兒都是逼出來的,不逼著我也琢磨不出來。”

牛有草問:“你這憶苦飯也是逼著吃進去的吧?”“這飯旁人不吃我也得吃,吃了就穩當了。”馬仁禮說著,把憶苦飯全吃了。

牛有草詭笑:“老馬,我看你好像沒吃飽,我這碗你吃了吧。”馬仁禮擺手:“我是黑五類,哪能搶貧下中農的飯碗!萬一你檢舉,我就不用活了。”

牛有草看著臺上突然大喊:“吃了憶苦飯,不忘階級仇!請領導同志們也嚐嚐,大家說好嗎?”一個民兵剛要給韓美麗盛飯,飯勺被牛有草搶過來換個大碗,給韓美麗盛了滿滿一碗。韓美麗端起憶苦飯,剛要吃就嘔了一下,但還是咬牙硬把一碗憶苦飯吞下去。

大集結束了,韓美麗和王萬春走著,路邊不斷有蹲在地上嘔吐的人。韓美麗說:“沒吃過舊社會的苦,怎麼能體會新社會的甜?看來這憶苦飯沒白吃。以後我們要經常吃憶苦飯。”王萬春皺眉:“韓副主任,我還有事,先走了。”韓美麗看王萬春走遠了,四處望望沒人,跑到一棵樹旁邊嘔吐……

起風了,老槐樹嘩嘩作響。滔滔黃河水奔涌著。大喇叭裡傳來常香玉的歌聲:“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

韓美麗站在張德福面前喊:“張主任……”

張德福說:“我現在是縣委書記!”韓美麗改口:“張書記,我一直把您作爲我的榜樣,您說的話就是我的指路明燈,我可是一片紅心爲革命啊!”張德福訓斥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做的事都是我讓你乾的?韓美麗,‘四人幫’已經粉碎了,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做了什麼事,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你抵賴不了!”

韓美麗委屈著說:“張書記,我確實按您的指示做的,我一心擁護您,絕沒有二心!”張德福義正辭嚴:“什麼一心二心的,我問你,那個叫老幹棒的,怎麼死的?我讓你割尾巴,讓你割死人了嗎?那個叫吃不飽的是不是差點也被你逼死?!韓美麗,人是你殺的,你的問題很嚴重,你就等著羣衆監督改造吧!”

韓美麗辯解著說:“我……我都是按您的指示做的。”張德福怒指韓美麗:“放屁!韓美麗,我告訴你,人就是你殺的!就是你殺的!”

韓美麗愣愣地望著張德福,她突然轉身跑出去高聲喊:“我沒殺人!我沒殺人!”韓美麗走在街頭上,神情有些恍惚,不停地念叨著:“我沒殺人……我沒殺人……”

韓美麗回到家,收拾好簡單的行李走出家門。麥花一頭扎進韓美麗懷裡哭喊著:“娘,你別走!”韓美麗摟著麥花,眼淚流下來,她親了親麥花,撫摸著麥花的頭。麥花喊:“娘,爹也不想讓你走!”

韓美麗擡起頭,看見牛有草就站在不遠處。她抹著眼淚說:“孩子,找你爹去,娘不在家,你要聽你爹的話。”麥花撲進牛有草懷裡哭著:“爹,你別讓娘走!”韓美麗朝牛有草笑笑,招了招手。牛有草也朝韓美麗招招手。

韓美麗走了……

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牛有草和馬仁禮坐在炕上,飯桌上擺了兩隻空碗。馬仁禮從衣服裡掏出一瓶酒。牛有草一笑,從褲腰裡拽出一瓶酒。

馬仁禮舉碗:“牛大隊長,恭喜你春風擦地皮兒,老苗節節高。”說著一口把酒喝了。牛有草一拍腦門:“對,得恭喜你不用到我這兒早請示晚彙報了。”

馬仁禮一拍炕桌:“你這嘴到什麼時候都戧毛戧刺兒的,怎麼就冒不出一句舒坦話來?”牛有草舉碗:“好,今兒個就讓你舒坦舒坦,恭喜馬大隊長推開屋門見日頭,尥著蹄子滿精神頭。”他一口把酒喝了。

馬仁禮神清氣爽:“大膽啊,如今村西村東又分開了,你是麥香東村大隊的大隊長,我是麥香西村大隊的大隊長,咱倆可是扁擔兩頭一樣沉,今後老哥倆得摟著膀子一塊兒幹。”牛有草笑著:“你那小細胳膊跟麪條似的,能摟得住我?我看你還是自個兒小心點,別甩了膀子。”

馬仁禮揚眉:“麪條怎麼了?軟和,能屈能伸;钁頭把子硬實,可彎了就直不了!”牛有草點頭:“說句老實話,仁禮啊,你算熬出頭了。”

馬仁禮滿面春風:“喬月也這麼說。公社剛把消息放出來,她就聽到信兒了,一陣風就搬了回來,這兩天那小曲兒唱的,一個接一個,家裡終於有動靜了。怎麼說都在一個炕頭睡了那麼多年,就算感情沒了還有熱乎氣兒呢。再說了,不能讓公社沒媽呀。”他嘆了口氣,“說老實話,我這段日子思來想去,心裡就是不落底!大膽啊,你說這風向還能變不?說不定什麼時候又吹回頭風啊!”

牛有草喝下一口酒:“仁禮啊,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穩穩當當戴上你的大隊長帽子,要是把鄉親們都忙活樂和了,你就是想摘這帽子都摘不掉。”馬仁禮也悶下一口酒:“大膽啊,你說你這些年要是不上上下下折騰,說不定現在都當上公社書記了呢!”

牛有草搖頭:“钁頭翻地皮,鐮刀割苞米,我是哪塊料自己清楚。只要咱鄉親們能吃上魚肉,啃上白麪大饅頭,過上好日子,我就是當個钁頭把子天天被人家摸索都沒話說。”

楊燈兒、趙有田和衆社員在給苞米地除草。趙有田直起腰,拍著腰桿嘆氣:“你說咱狗兒,挺大個小夥子,沒事就貓屋裡捧書本,地裡冒出的苗,不搭理地裡的活兒,這是啥理兒?”楊燈兒擦一把汗:“大棗長樹上,地瓜窩土裡,種兒不一樣,講啥理兒不理兒的。”

已經十九歲的狗兒在家裡讀書。十四歲的麥花跑進來說:“狗兒哥,我有幾道數學題不會做,尋思來問問你。”她看著狗兒身邊的書問:“哥,《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書哪兒弄的?內容咋樣?”狗兒說:“仁禮叔借給我的。內容可好了,講一個叫保爾·柯察金的人,他在絕望的命運中堅強不屈,向命運不斷地發起挑戰。他有一句話,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爲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爲碌碌無爲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

麥花癡迷地望著狗兒。狗兒說:“妹子,這一說就扯遠了,來,哥給你講講這道題。這道題是個公式套公式的題……”麥花說:“哥,我知道,你念書就是爲了能走出咱們麥香嶺。”

狗兒有些嚮往,又有些迷茫:“我不想一輩子做個農民,不想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我做夢都想走出去。我也不知道,可能一輩子哪兒也去不了……”

喬月在家裡唱呂劇《王小趕腳》:“我槽頭喂上了小黑驢兒,小黑驢兒,它可真愛人兒,黑眼圈兒,粉鼻子兒,滾圓的脊樑白肚皮兒,它蹺蹺伶俐那四條腿兒,它緊襯著四條雪裡站的粉白蹄兒……”

馬仁禮坐在炕頭翻書。十四歲的馬公社靠在馬仁禮身邊說:“爹,您都是大隊長了,還看書啊?”馬仁禮說:“活到老學到老,官長了,學問得跟著長。”

喬月笑著:“兒子,要說唸書這事,你得多跟你爹學學。”

馬公社討好著:“爹,自從您當上麥香西村大隊的大隊長,人家看咱家的眼神都變了,說話都順聲順氣的。”馬仁禮得意著:“這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小子,你就借光吧!”

馬公社說:“爹,您就不想趁著機會找點賺錢的道兒?弄點東西賣了,賺點錢唄。”馬仁禮看著兒子:“小子,你這是想往死裡整你爹啊,現在什麼形勢還看不清楚。想當年,你大膽叔就折騰,被整得想上吊都找不到繩,你可千萬別動歪歪心思。你多學學你狗兒哥,人家一門心思啃書本,那纔是正道。”

馬公社搖晃著爹的肩膀:“狗兒哥是念書的料,我這腦袋不行,肯定念不過他,可在賺錢上,那可說不定了。您就放手讓我幹吧,總不能看著兒子給您丟臉吧?”馬仁禮拍著兒子的臉:“孩子,有志氣是好事,可這志氣得長對地方,露頭挨槍子兒的事咱不能幹!”

馬公社還是不死心,他靠在黃河岸邊小樹林的樹幹上,看著腳下坐著的幾個年輕人說:“你們都活動活動腦袋,看看什麼來錢快。”幾個年輕人都說馬公社是頭兒,大家全聽他的。馬公社笑道:“要不咱們去縣裡遛遛?”

縣城街頭拐角處,有一個魚販子在四處張望著。馬公社幾個人走過來。魚販子低聲問:“小兄弟,你們要魚嗎?”馬公社說:“你是賣魚的?我要是有魚,你收不?”

魚販子打量著馬公社等人:“只要你們能弄來魚,我就收。”馬公社問:“萬一被抓怎麼辦?”魚販子說:“你摸魚被抓是你的事,我賣魚被抓是我的事,倆事分清楚,出了事,誰也怨不著誰。”

從縣城回來,馬公社幾個年輕人又來到黃河邊的小樹林裡。幾個人議論著,都覺得這賣魚是好買賣,不用掏本錢,黃河裡的魚多了,隨便撈點就能賣錢,可就是怕被抓。

馬公社一拍胸脯:“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膽大吃肉,膽小喝粥,誰怕被抓就別幹。這樣吧,我回去跟我爹說說,他老人家要是同意了,咱們就放手幹,就算出了事,有他老人家頂著,咱們怕什麼?快,給我摸條魚,先讓老人家嚐嚐鮮。”

馬公社做了一大碗魚湯端上來。馬仁禮問:“哪兒來的魚?”馬公社老實說:“河裡摸的。爹,我想捕魚到縣裡賣。我都打聽好了,只要咱們有魚,就有人收。”

馬仁禮認真地說:“孩子,國家現在以糧爲綱,不準隨便搞副業,尤其嚴禁捕魚。咱爺們兒不能頂著風上。你趕緊把心收了,出了事我兜不住你!”

馬公社還是不死心,他和幾個年輕人商量,決定摸幾條魚賣賣試試,先嚐點甜頭再說。

馬公社和幾個年輕人來到縣城,坐在道邊抱著胳膊四處張望。魚販子出現了,馬公社帶著人走到魚販子面前,魚販子裝作不認識他們,轉身就走。馬公社帶人跟著。魚販子走到街頭僻靜處站住,望望四周說:“小崽子,想找死啊?這事能在大街上說嗎?有事快說!”馬公社有點緊張地說:“大哥,我們弄了幾條魚。”他一使眼色,衆人敞開衣服,每人的胸前都掛著兩條魚。魚販子立刻付錢收了。

手裡有了錢,幾個年輕人立刻買了冰棍吃,高興地走在街上。馬公社囑咐:“想吃好的,回家就都把嘴堵嚴實了,要是漏了風,就全涼快了!”

喬月端著飯菜進屋,把飯菜放到飯桌上。馬公社走進來,抓起一個餅子就吃。

喬月喊:“哪兒來的腥味?”馬仁禮伸手把馬公社抓進懷裡聞著。馬公社掙扎著喊:“娘,快救我!”馬仁禮抄起雞毛撣子,照著馬公社的屁股就打。

喬月拽著馬仁禮:“他爹,你打他幹什麼?”馬仁禮邊打邊吼:“我讓他不聽話!我讓他嘴饞!我讓他耍心眼子!我讓他不走正道!”

馬公社又把幾個小青年召集到河邊樹林裡,他告訴大家,既然各家都知道了這事,再捂著也沒用,乾脆,都回家跟各自的爹孃說,就說馬大隊長要打魚賣魚。

晚上,好多社員來到馬仁禮家裡,吵嚷著要求去打魚賣錢。馬仁禮高聲說:“你們這是逼我犯錯誤嗎?”有社員喊,“你當隊長的不能只忙活自己家,大夥兒的眼睛可都看著呢!”另有社員說:“你兒子去打魚賣了,你不答應,他敢做這事嗎?”還有社員說:“馬大隊長,咱西村大隊的鄉親可都指望你呢,你要能領著大夥兒吃飽穿暖,我們年年去你家祖墳上香磕頭都行!”

馬仁禮掏心窩子說:“我馬仁禮能當上麥香西村大隊的大隊長,得多謝各位成全,我何嘗不想讓大夥兒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啊,可見不得天的事,咱不能幹哪,你們真忍心再把我推下去嗎?”

一個社員高喊:“完了,

看來誰當隊長都是一個味兒!看人家東村大隊的隊長牛有草,捅破天了都不怕!再看看咱們大隊,倒黴透了!唉,散了吧。”衆社員剛要離去,馬仁禮忽然大喊:“都站住!誰說牛有草膽子大?我馬仁禮比他的膽子更大!他能捅破天,我就能壓塌地!衆位鄉親,準備漁船,黃河灘上見!我把醜話說前頭,誰漏了風,我找誰算賬!”

大夥兒走了,馬仁禮呆呆地坐在炕上。喬月提醒:“你腦瓜一熱說出大話,這不是小事,你可得小心點兒!”馬仁禮一拍腦門:“唉,這就叫踩著門檻碰頭,好了傷疤忘了疼。可話又說回來,我這輩子夾著尾巴做人,淨窩火憋氣,這回我要是能帶著鄉親們過兩天好日子,鄉親們能給我叫幾聲好,那我馬仁禮的名聲不但能翻過來,還得蓋過牛有草,弄不好鄉親們還能給我送個響亮的名頭,馬太大膽!”

月光籠罩著黃河灘。馬仁禮和馬公社來到黃河邊。馬公社一聲呼哨,從樹林裡陸陸續續走出不少社員,大夥兒圍住馬仁禮。馬仁禮又囑咐著:“我再說一遍,咱爺們兒今兒個乾的可是見不得天的買賣,要是有個風吹草動,大家千萬別一個方向跑,就是打魚的時候,也要東南西北分散開,千萬不能讓人家一窩端了。還有,打魚的時候船槳下水深點,撒網輕點,儘量別搞出動靜。就是打了滿網的魚,也別聲張,想說瞇著,想笑憋著,等回家關上門,愛說愛笑,我管不著。”

大夥兒早等不及了,各自從樹林裡拽出小船,推進黃河裡。馬仁禮讓馬公社帶著他那幾個兄弟在樹林裡放哨,有事就喊,喊完趕緊跑,千萬別被逮住!

第二天上午,馬公社領著魚販子來到河邊樹林裡。馬公社和幾個年輕人掀開地上鋪著的雜草,一地坑的魚露了出來。

魚販子點頭:“個頭真不小,能賣上好價錢。”馬仁禮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吧。”魚販子說錢不是事兒,但是要求幫他把魚運到縣裡去。

馬公社不幹了:“咱們不是提前都講好了,我們負責打魚,你負責收嗎?也沒說還得運魚啊!”魚販子說:“給你們加倆錢,幫忙運一趟。”

馬仁禮問:“要是半道被查了怎麼辦?”魚販子堅持:“我說過,你摸魚被抓是你的事,我賣魚被抓是我的事。運魚咱們一起走,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馬仁禮琢磨一會兒,決定不能白忙活,先幹一回再說。

雖然擔心害怕,但是馬仁禮他們總算安全地把魚送到地方,第一次順利地拿到了賣魚的錢。馬仁禮沾著唾沫當著衆人的面數著錢,然後說,都彆著急,錢他先保管,等過幾天沒動靜了再分。

麥花正在家做作業,蛐蛐聲傳來,她朝窗戶外張望著。窗臺下,馬公社露出頭低聲說:“麥花,去捉蛐蛐啊?”麥花朝身後望了一眼,搖搖頭。馬公社說:“那我去捉回來送給你。”

馬公社走著遇到小娥子。小娥子問他去哪兒?他說去捉蛐蛐。小娥子在後面跟著。馬公社問:“你跟著我幹什麼?”小娥子笑:“你來捉蛐蛐,我也來捉蛐蛐,怎麼說我跟著你呢?”馬公社說:“那你捉你的,我捉我的。”

夏夜的草叢中,蛐蛐的叫聲不斷傳來。馬公社躡手躡腳地走著,小娥子在後面跟著。馬公社剛要捉蛐蛐,小娥子就高聲喊蛐蛐快跑!馬公社繼續捉蛐蛐,小娥子不斷高聲喊著搗亂。馬公社生氣地抓住小娥子,掄起拳頭要打。小娥子不怕:“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告訴你爹,你給麥花姐捉蛐蛐,我都看見你找麥花姐了。”

馬公社只好哄著:“妹子,哥對你好吧?哥去找麥花的事,你不準亂說,你要不說,哥給你捉蛐蛐。”小娥子點頭:“行,你給我捉蛐蛐,我就不說。”

馬公社聽著蛐蛐叫聲,走到一處草叢前,他輕輕翻開草叢,一隻田鼠躥出來跑了。馬公社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站起身說:“嚇死人了,我還以爲蛐蛐成精了呢!”

小娥子走過來說:“公社哥,你身上咋這麼臭呢?”馬公社一摸屁股,摸了一手牛糞,叫苦道:“完了,蛐蛐沒捉成,回家還得挨頓板子。”小娥子笑道:“有牛糞墊底,板子打不疼。”她抓起一把草,給馬公社的屁股擦牛糞。

倆人往回走著。小娥子說:“公社哥,總不能帶著這身臭味兒回家吧?你脫下褲子,我給你洗洗。”馬公社問:“就在這兒脫?脫了就光了。”小娥子羞臊地說:“那你去樹林脫,脫完掛樹杈上。”

馬公社走進小樹林,一眨眼,褲子已經掛在樹杈上,隨風擺動。小娥子摘下褲子,走到黃河邊洗著。樹林中,馬公社望著小娥子……

又一天晚上,馬公社跳進麥花家院裡,走到窗下學蛐蛐叫。麥花探出頭說:“一聽就知道是你。”馬公社輕聲問:“你爹在家嗎?”麥花高聲說:“在家!”馬公社轉身就跑。麥花喊:“看給你嚇的,沒在家。”

“嚇死我了,你爹那牛眼一瞪,我腿就哆嗦。”馬公社說著,從兜裡掏出幾塊紙包糖遞給麥花。麥花接過糖說:“呀,真好看!”馬公社討好著:“你要是喜歡,我天天給你買。”

麥花問:“你說,到底哪兒來的錢?不說我不理你了。”馬公社只好說:“我說了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尤其是你爹。我跟我爹領著社員們打魚賺的錢。”

院門響了,牛有草走進來。馬公社趕緊溜了。麥花把糖藏起來。

牛有草板著臉:“拿出來吧,你還能瞞過你爹這雙老眼?哪兒來的?”麥花說:“馬公社說他賺錢了,送我幾塊糖,這有啥?”

牛有草奇怪:“馬公社賺錢了?他能賺啥錢?閨女啊,長大了是不?有揹著爹的事兒了是不?”麥花不敢隱瞞:“我說了你可不能跟別人說。馬公社說他和他爹領著社員們打魚賺的錢。”

夏夜,小風掠著黃河的河面,暑氣盡消。馬仁禮又帶領衆社員打魚,他站在船上拽著網繩,注視著水面。該收網了,他使勁拽著網繩,沒拽動。一個社員幫著他拽,漁網出水,牛有草露出頭高聲喊:“真風涼啊!”馬仁禮大叫:“快撤!”衆社員紛紛搖船散去。牛有草使勁一拽網,把馬仁禮拽進水裡。馬仁禮急忙游到岸邊,上岸就跑。牛有草緊緊追趕。

馬仁禮邊跑邊回頭喊:“牛有草,你追我幹什麼?算了吧,牛能追上馬嗎?”

他實在跑不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牛有草跑過來,倒在馬仁禮旁邊也喘著。他推著馬仁禮:“來,接著跑,我看你能不能跑到天上去!”馬仁禮說:“我頂著風跑,你跟著我屁股後,沒風沒擋的,當然不累了。要不你在前面,我追你,不把你追拉稀我今晚不回去。”

牛有草一個骨碌爬起來:“再來跑,我看你咋把我追拉稀了!”馬仁禮繫了系褲腰帶。牛有草喊:“三,二,一,跑!”他拔腿就跑。馬仁禮追牛有草,他沒追幾步,轉身朝反方向跑去。牛有草加油跑一陣子轉頭一看,也轉身追上來。

馬仁禮跑到自家院門口,扶著門框喘氣。接著,牛有草跑過來,他也扶著另一邊門框喘氣。馬仁禮走進院子,牛有草也要進院。

馬仁禮做鬼臉:“大半夜的還想進屋嗎?進屋還想上炕嗎?用不用我跟喬月說一聲,我搬出來給你讓地兒啊?”牛有草站住:“讓地兒好啊,三十年前,我牛家和你馬家換了房子住,今兒個你再把我的房子還給我,上哪兒找這麼好的事去。”

馬仁禮不理牛有草,徑直朝屋門口走。牛有草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馬仁禮,跑也跑了,鬧也鬧了,我一句話擱這兒,你要是一心想讓鄉親們賺倆錢,過兩天好日子,那你掉井裡我都不攔著,還豎起大拇指擎著你。可你要是想著法子從鄉親們嘴裡賺吆喝,要彩頭,想翻倆筋斗賺個臉面,我勸你趕緊收手,要不然等你掉進井裡,我還要扔石頭砸你。”說完轉身走了。

馬仁禮進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馬公社端來一杯水:“爹,您喝口水。”馬仁禮質問:“小兔崽子,我讓你放哨,你哪兒去了?”馬公社叫屈:“爹,我眼睛瞪得比雞蛋都大,沒看見有人啊!眼下大膽叔都看見了,萬一他把這事兒抖了出去,那咱家就完了。”

馬仁禮搖頭:“你大膽叔不是那樣的人。小子,知道害怕了?你當初要是不折騰,現在能有這糟心事嗎?算了,睡覺!”喬月笑著:“他爹,我倒有個主意,你去找燈兒說說,要是能把她拉過來跟你幹,牛有草肯定不會把事兒捅出去。”

第二天上午,馬仁禮來到楊燈兒家,趁趙有田不在,他對楊燈兒說:“我知道你是個直性子,話也就直說了。我想打魚賣魚,你幹不?”楊燈兒尋思了一下,笑著說:“這可是幹副業,上面不讓幹。馬大隊長,按往常,你哪有這個膽,咋突然膽子變大了?”

馬仁禮大氣地說:“我現在是麥香西村大隊的大隊長,得做出個大隊長的樣來,領著鄉親們過好日子。燈兒啊,以前我沒權,想幹也幹不了。眼下咱有權了,就得爲鄉親們多想想,你說是不?”楊燈兒點頭:“倒也是個理兒,可我一個女人,上船打魚不在行啊!”

馬仁禮說:“不用你打魚,你跑市場有經驗,給我跑市場。”他看燈兒還在猶豫,就燒底火,“你別怕跑市場難,我是見識了,老黃河的魚可好賣了,上回我們就倒騰過一次,試試水深水淺,那幾筐魚,一眨眼的工夫就賣沒了。”

楊燈兒問:“那你咋不早跟我說?”馬仁禮忙解釋:“咱爺們兒做事得有準頭,哪能輕易把你拉下水啊!幹吧,高擡腿,輕落腳,長點精神頭,出不了事。”

楊燈兒說:“馬大隊長,我就一句話,牛有草幹,我就幹,我這輩子就信牛有草的。”馬仁禮愣愣地望著燈兒,搖頭嘆氣起身要走。燈兒說:“馬大隊長,還有一句話,你要是有個馬高鐙短,我肯定不能抄著袖看。”馬仁禮有些感動:“有你這句話,我有底了!”

武裝部長拿著一封從美國寄給喬月的信遞給王萬春。王萬春拿著信走到窗前,舉起信透著陽光看,信還挺厚實。他覺得這可是牽扯著國際關係的事,也是牽扯著階級鬥爭的事,他不敢做主,就立刻打電話向縣裡請示。縣裡也不敢決定,讓他再等一會兒。不久,電話鈴聲響起,王萬春接著電話點著頭。

通話結束,王萬春把信給武裝部長說:“這事都驚動地區革委會了,說自打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來咱們中國,中美在上海簽訂了《聯合公報》後,這幾年咱們國家和美國的關係熱乎了,地區革委會建議還是把信交給本人。信可以給她,不過,和美國熱乎不熱乎咱芝麻官兒管不著,只是階級鬥爭的弦兒還不能放鬆。你找個空跟馬仁禮說一聲,就說喬月是他的人,他得看住了,要是看不住,那是他的事兒!”

武裝部長辦事利索,很快就把喬月的美國來信交給了馬仁禮,還把王萬春的警告原原本本地轉告馬仁禮。

晚上,馬仁禮看馬公社睡著了,才把美國來信交給喬月。喬月看著信,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看過信,把信遞給馬仁禮說:“仁禮,你看看吧……”說罷,撫摸著馬公社的頭,擦著眼淚……

馬仁禮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半天無語,他拉過一件衣服縫補著。喬月一把搶過馬仁禮手裡的衣服。馬仁禮又把衣服搶過來說:“我自己縫吧,正好練練,省得往後沒人給縫了。”他縫著衣服說,“你舅舅被國民黨拉去當兵,後來到了臺灣,又去了美國,這頓折騰,不容易啊!現在人家在美國有了農場,洋房大院,牛馬成羣,好日子過上,比咱家強多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舅舅不是說有機會就過來探親嗎?我不能給你丟臉,你說吧,酒啊菜啊怎麼個備法,八葷六素都上什麼,冷熱拼盤怎麼擺放,這房子用不用重新蓋,這院子用不用好好收拾收拾,我用不用到鄉親們家借點牛,借點豬,再弄一大窩老母雞撐場面……”

喬月聽著眼淚又嘩嘩流淌下來……

社員們聚集在大隊倉庫裡,圍著馬仁禮等著分賣魚的錢。馬仁禮讓兒子東西南北都安排人放哨,然後他清了清嗓子說:“這段日子,咱們爲了打魚,三更半夜的忙活,沒睡多少覺不說,還得提心吊膽過日子,不容易。眼下,錢到手了……”

馬公社忽然跑進來說:“有車來了!”馬仁禮趕緊讓大家撤!

馬仁禮往家裡走,一輛車停在他身邊。武裝部長下車說:“馬大隊長,公社王書記叫你去一趟。”馬仁禮說:“哦,那我換身衣服就去。”武裝部長拽住馬仁禮:“書記等著呢,去晚了菜該涼了。”

馬仁禮躡手躡腳地走進書記辦公室,王萬春沒擡頭,看著報紙說:“這膽子是真大呀,什麼事都敢幹,這號人,非抓起來砍頭不可!”馬仁禮嚇壞了:“王……王書記,喬月的信我看了,是她舅舅給她寫的,沒別的,就說了點思鄉心切的話。您放心,這事包我身上,她要敢有個風吹草動,我打折她的腿!”

王萬春一把推開報紙,擡起頭,望著馬仁禮,指著面前的椅子:“坐。”馬仁禮剛坐下又站了起來:“王書記,您還是先說吧,您不說,我坐不穩當。”

王萬春板著臉:“坐不穩當就是心裡有鬼。”馬仁禮趕緊坐在椅子上:“這話讓您說的,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還是坐吧。”

王萬春故意繞彎子敲打:“現在有些人哪,就是看不清形勢,給點春風就冒出頭來,給點雨點就急著翻跟頭,給點陽光就燦爛!你看這報紙上寫的,投機倒把,佔國家的便宜,多氣人哪!”馬仁禮鬆了一口氣:“原來您說報紙上的事啊,我還以爲說咱麥香嶺的事呢。”

王萬春目光直視馬仁禮:“咱麥香嶺有這樣的事嗎?有敢幹這樣事的人嗎?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你能當上麥香西村大隊的大隊長不容易,可千萬得豎起耳朵,睜大眼睛,把社員看好了,像亂搞副業、投機倒把、違反政策的事,可千萬不能發生!我現在是書記主任一肩挑,擔子重啊,你們可別給我添亂子,這要是被逮到了,別說是你,就是我這位子也不穩當啊!”

馬仁禮知道王萬春是在敲打他,忙表示決心:“王書記,您就放心吧,誰要是敢動這心思,我馬仁禮肯定第一個站出來擋著!”王萬春點頭:“這我就放心了,仁禮啊,時候不早了,在社裡吃點飯?”馬仁禮急忙起身告辭。

武裝部長走進來,建議再去調查馬仁禮他們打魚賣魚的事。王萬春搖頭:“這不是什麼好事,要是被上面知道了,弄得雞飛狗跳,都不好過。不如來個敲山震虎,讓他們知難而退,悄悄收手,大家相安無事。”

馬仁禮回到家裡對兒子說:“小子,你聽著,這事不能再幹了!”馬公社不甘心:“爹,甜頭剛到舌尖上,口水都流出來了,哪能說不幹就不幹了!”

馬仁禮認真地說:“說不幹就不幹,小子,你別坑你爹了,真出了事我可擔不起!”喬月勸著:“兒子,娘知道你心高,總想做出點帶動靜的事來,可這事咱家擔不起,你爹擔不起,娘也擔不起,你把心收回來,好好唸書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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