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約定（4）

已經(jīng)夜晚了。在把達尼帶回公寓之後，他就一直在房裡沉沉睡著，到現(xiàn)在還沒有要醒轉(zhuǎn)的跡象。

關(guān)於下午的事，威廉在回來的路上就問過蘭德爾。而聽了蘭德爾的回答後，威廉越發(fā)感到達尼的情況很有問題。

雖然說是撞了鬼，但那隻鬼並沒有攻擊達尼，那麼達尼是爲什麼會身體不舒服？而且似乎相當嚴重的樣子，甚至需要吃藥……

威廉把達尼揹包裡的藥瓶拿出來看，遺憾的是瓶子外邊的包裝紙早已經(jīng)被撕掉，看不到藥物說明。想問達尼，偏偏本人這會兒正睡著。

威廉想到達尼剛來那天說過，自己有心臟病。那時他認爲這只是信口開河，壓根沒想過要當真。

試想，如果達尼真的有心臟病，那麼斯坦利還有諾拉他們，怎麼能放心讓他一個人大老遠從意大利跑到英國來？而且斯坦利的信上，也半個字都沒提有這麼一回事。

威廉越想越想不明白，但要放任不管也不放心，最後他只有提筆寫了一封信，向斯坦利詢問這件事。因爲斯坦利的信上沒有留電話或是其他任何聯(lián)繫方式，除了信封上的那個寄發(fā)地址。

明天早晨，他就會把這封信以加急快件的形式寄出去。至於今晚他能做的，就只是上牀睡覺。

夜越來越深了，這幢公寓樓裡的燈光一盞一盞陸續(xù)熄滅。

涼風往高處吹，吹到了二十七樓。坐在陽臺上的蘭德爾，被風吹亂了鬢髮，也懶得去梳理。

他的頭髮很長，比塞繆爾還要長，披散下來幾乎及腰。不過他不會讓長髮披著，始終綁著一根低低的辮子，從來不需要打理。

他不是人，沒有人的那麼多瑣事。但是這個夜晚，他覺得心裡面鑽進了一些什麼事。

那究竟是什麼事，他自己也講不清楚，就是覺得，胸口裡不像以往那麼空空蕩蕩，有些不舒服。有什麼東西沒有弄明白，讓他不舒服。

不喜歡這種感覺，他摒棄了一切思想，出神地眺望遠方。

黑壓壓的夜幕，過去他就這樣眺望過無數(shù)個夜晚。那純粹的黑暗總能讓他放鬆，彷彿黑夜的那一邊就是他該屬於的世界。他永遠不會到達那裡，同時也永遠不會失去那裡。

牆上的時鐘每分每秒走動著，很快時針指到凌晨一點。

蘭德爾聽見身後忽然傳來聲響，回過頭，看到達尼抱著水壺走過來。因爲黑暗的關(guān)係，無從得知他的臉色怎麼樣，總之他的表情是在笑。

「老大，你怎麼這麼晚還不睡？」他問了這一句，然後走到陽臺另一邊，彎下腰給那株向日葵澆水。

剛剛醒來的他就記掛著，今天出去玩了一整天，埃達一天沒有喝水，一定渴壞了。

而看到他這樣的行爲，也就省了蘭德爾再問他爲什麼起牀。也不願回答問題，就這麼保持原姿靜靜坐著，只是視線從遙不可及的夜空轉(zhuǎn)移到了身邊來。

那個背影，是那麼小……他真的真的有十八歲？

「呼。」水澆完了，達尼直起腰，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應該就在這幾天了，向日葵完全盛開的日子。

達尼放下水壺，將種植著向日葵的花壇抱起來，走到蘭德爾那邊，就地坐了下來。

也許是身體還沒有完全好轉(zhuǎn)的緣故，他的話異常地少，只是專注地盯著向日葵，不時撫摸一下它的莖，小心翼翼的。

蘭德爾盯著看了一會兒，終於出聲：「爲什麼這麼在意這株花？」

達尼擡起頭看向蘭德爾，笑得兩隻眼睛瞇起來：「因爲埃達是我的好朋友啊。」

「嗯，是我和艾琳共同的好朋友。」

「我妹妹。埃達是我和她一起種的，不過，現(xiàn)在就只有我一個人在照顧埃達。」

蘭德爾沉默下來。他有點想問爲什麼現(xiàn)在會只有達尼一個人……但是他不喜歡自己有這樣的疑問。

爲什麼要疑問？人一有疑問，就會亂了陣腳，會不知所措。

所以他從不疑問。過去所做的任何事情，無論是對是錯，他都是那樣堅定地做出來的。

「對了。」達尼忽然說，「在我們住的莊園後面，有滿滿一座山坡的向日葵。如果有機會，我?guī)Ю洗笕タ纯矗脝幔俊?

蘭德爾本想說「不好」，然而看著對面那雙因爲盛滿了期盼而異常閃亮的，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一般的眼睛，他不自覺地把話嚥下了喉嚨。

「如果有機會。」雖然機會極度渺茫。

「嗯！」達尼用力一點頭，「那就這麼約定了！」

「嘻嘻，老大你一定不會失望的，那片花海是那麼美呀！」

這樣說著，達尼歪過了頭，臉枕在蘭德爾此時坐著的藤椅的扶手上，「不親眼看到的人是想象不出那種美的，就像無數(shù)個小太陽在照耀著，也不會刺眼。風吹過的時候，它們就隨風搖動，就像是在對人招手。那種感覺，真的很幸福……」不知不覺中，他的話音漸漸轉(zhuǎn)爲了碎碎念，最後徹底消湮。

過了一段時間，蘭德爾轉(zhuǎn)頭再看時，發(fā)現(xiàn)達尼的眼睛已經(jīng)闔上了。懷裡還抱著他的好朋友，他就這樣笑著入睡。

蘭德爾站起來，身體動了動，看上去是想要往達尼那邊去。但是隨即他又轉(zhuǎn)過了身，面朝著陽臺之外，臉色複雜地佇立了片刻，身影終於還是化作了白砂消散而去。

早晨，威廉在陽臺上發(fā)現(xiàn)了昏睡著的達尼，不禁吃了一驚。而在把達尼抱起來的時候，從手掌底下傳來的異常溫度，更是令威廉深深愕然。

在把達尼抱到了牀上之後，威廉先拿體溫計給他量了一下，發(fā)燒程度比想象中要稍微好一些，但還是不能怠慢。

威廉在藥箱裡找了幾顆退燒藥，喂達尼吃了下去。達尼一直恍恍惚惚的，吃藥的時候醒了一小會兒，隨即又陷入昏睡。

他這樣的情形讓威廉很擔心，發(fā)燒的後果可大可小，尤其是在無人照看的情況下。好在不久之後，蘭德爾終於回來了。

威廉千叮嚀萬囑咐，要蘭德爾一定看著達尼，每隔一段時間給達尼量一次體溫。一旦發(fā)現(xiàn)溫度有升高，必須送醫(yī)院。

拜託蘭德爾來照顧達尼，其實威廉也是沒有辦法。今天他和塞繆爾都有事情要出門，不然的話，怎麼也麻煩不到蘭德爾頭上。

不過意外的是，一向不是很好講話的蘭德爾，對於威廉的請求並沒有拒絕。對此威廉覺得很狐疑，但又怕問得太多會把蘭德爾給惹惱了，會反悔不肯照顧達尼，那就棘手了。

所以威廉只能揣著滿肚子的狐疑出了門，打算晚上再回來考查。

其實並沒有什麼需要考查的。蘭德爾之所以會接受這個請求，既不是出於好心，更不是有什麼陰謀。只是因爲他知道達尼爲什麼會突然發(fā)起燒來。

一個體質(zhì)較差的人，在陽臺上被冷風吹了一夜，不發(fā)燒才叫奇怪。

事已至此，他已不能確定昨晚放棄了把達尼抱進房間裡的決定是對是錯。總之，這件事他有責任。

對蘭德爾，你可以說他冷酷，說他殘忍，說他陰險，獨獨不能夠否定他作爲一個男人應有的責任感。即便他此時的身份不是人。

達尼的牀邊，蘭德爾坐在椅子裡，望著擺在牀頭櫃上的一支電子體溫計，很久都沒有眨一下眼。

直到感覺差不多時間了，蘭德爾拿起體溫計，將其尖端探進達尼的耳朵。體溫計發(fā)出「嘀」的一聲的同時，達尼張開了眼睛。視線首先對上的，就是蘭德爾斜睨過來的雙眼。

「老大……」達尼用微弱的聲音說著，嘴角揚了一下，像是想笑，「你的眼睛，真的好漂亮……」

蘭德爾沒搭理，拿起體溫計看了看，很好，體溫並沒有比上一次測量時更高。不過關(guān)於達尼究竟會不會有大礙，還是要多測量幾次還好下定論。

「那樣的眼睛，也給我一雙吧……」

聽見達尼這樣說，蘭德爾才正眼向他看過去，緩緩挑起眉：「你想要我的眼睛？」

「嗯，那雙貓一樣的眼睛……有了它，就好像一隻真正的貓……」

蘭德爾無意追究他爲什麼想要像貓一樣，冷淡地說：「你想當貓，得下輩子。」

達尼閉上眼，過了一會兒，輕輕搖頭，「不行，下輩子不行。得等到下下輩子。不然的話，艾琳會不高興的。已經(jīng)，說好了的……」話語漸漸微弱，最後終於沒有了聲音。

蘭德爾注視著他的睡容，很久沒有移開視線。

忽然發(fā)現(xiàn)，在這微微蹙起的眉宇中間，散發(fā)著一股難以描述的悲慼。

「哥哥，威廉哥哥，好哥哥，今天我們?nèi)ツ膬和嫜剑俊惯_尼一邊問一邊繞著威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完全看不出幾天前那副病懨懨的樣子。

「今天不行。」威廉歉然地笑笑。

「爲什麼？」達尼撅起嘴，「今天不是週末嗎，你不休假嗎？」

塞繆爾扣住達尼的頭頂，把他從威廉身旁推到了一邊，「今天我要到一個地方去，你的威廉哥哥要陪我一起去。」

「爲什麼？你一個人不可以去嗎？」

「那你一個人不可以玩嗎？」

「我纔不幹。那要不我也一起……不行，我去了的話老大就又一個人了。」說完達尼就吱溜一下鑽出了廚房，直奔陽臺。

「老大，我們出去玩吧。」

蘭德爾一如既往地不予理睬，兀自翻看著雜誌。這是一本時尚雜誌，內(nèi)容可想而知。

其實蘭德爾並不關(guān)心這種東西，只是有一次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上面經(jīng)常露面的一個模特，長相氣質(zhì)，都有點像一個人。一個他已經(jīng)不記得是愛過還是恨過，但是記憶中始終無法抹去的人。

「老大，喵～大老大，喵～老大大，喵喵～」達尼在一旁陰魂不散。

蘭德爾閉上眼睛，連看也不必看，就準確無誤地將雜誌扔到了達尼的頭上：「你再怎麼喵也不會變成一隻貓。」

「喵？」達尼把蓋在頭頂上的雜誌扒下來，還是嘻嘻地笑，「那老大，你是答應我一起出去玩了嗎？」

「不是。」蘭德爾站起來，走進了房子裡。

達尼緊跟著跑進去，開始繞著蘭德爾轉(zhuǎn)圈圈：「老大，拜託你嘛，求求你嘛，帶我去玩啦。」

「……」有時候蘭德爾其實想過對這個比蒼蠅還纏人的小傢伙發(fā)怒，但是該怎麼發(fā)怒？這種情緒方式，他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樣使用了。

而他的不表態(tài)，又給了達尼以爲還有商榷餘地的希望。

「老大，好老大，親親老大，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應我的對不對？」其實這個答案達尼根本不知道，反正他就是死磨硬泡。

這時候，電視機裡播出的一則信息引起了達尼的注意，這也讓他終於找到一個說服蘭德爾的好理由。

「哇，古堡耶！」達尼興奮地叫著，「還有靈異事件哪，多有趣！老大，我們?nèi)デ魄瓢伞！?

「多半是假的。」蘭德爾提不起興致。媒體有多麼會虛張聲勢，他在這個社會裡呆了區(qū)區(qū)一年，就已經(jīng)瞭解透徹了。

再說，就算是真的，他也不感興趣。

靈異？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靈異。

「有可能是假的，但也有可能是真的嘛。」

達尼毫不氣餒，「如果是真的，那不就好玩了？」

蘭德爾嘲弄地冷哼一聲，「上次你是被嚇得半死，這次，也許你會嚇得全死。」

達尼臉紅了紅，還不肯服輸?shù)厣扉L了脖子：「我，我纔沒有那麼膽小。上次那是，太突然了，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這種東西，如果真的遇見恐怖的事情，就算有再多也沒用。」

「哎呀，你就相信我嘛老大。我這次一定不會被嚇到了，你就別擔心啦。」

「……」蘭德爾的眉頭微微一震。

擔心？這也許是他這麼多年來聽到過的最可笑的兩個字眼。

「是，我不擔心。」蘭德爾冷冷地，「所以你就一個人去吧，既然你這麼勇敢。」

達尼一下子傻了眼，困窘地摸摸腦袋，「我，我一個人去玩，很無聊的……」

「不會無聊的。那裡面會有很多很多東西，跟你一塊兒玩，只要你玩得起。」蘭德爾惡劣地說。

「我……」達尼期期艾艾，「我也不……」

「沒有膽量就不要裝作勇敢。」

蘭德爾倏地截過話，脣角劃開譏誚的一笑，「這也是一種虛僞。」

達尼猛然張大了雙眼，瞪著蘭德爾那削薄的脣，似乎不能置信剛剛從這雙脣裡說出了什麼。

「老大……？」他囁嚅著，目光急劇地搖動起來，眼睛裡益發(fā)亮閃閃的，像是淚光。

蘭德爾沒有在此時發(fā)揮他那本就少得幾乎沒有的同情心，雙手抱懷坐進了身後的沙發(fā)裡，漠然望著那張受傷的臉。

達尼無言地回視著對面的眼睛，再沒有得到響應。最後他垂下頭，默默走開了。他走到大門前，打開門，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威廉和塞繆爾從廚房裡出來，發(fā)現(xiàn)客廳裡只有蘭德爾在，不禁感到奇怪。

「達尼呢？」威廉問，將剛剛做好的早飯放在了桌上。

「出去了。」蘭德爾毫無情緒地回答道。

「出去了？去哪兒了？」

「怎……爲什麼他會突然跑出去呢？」威廉很擔心，想去找，但是塞繆爾制止了他。

「應該不會有事。」塞繆爾說，「也許只是餓得等不了，下去買東西吃了。」

「是嗎？但他爲什麼不來跟我說一聲就……」

「知道你在做早餐，還跟你說這個，你覺得你會同意嗎？同樣的，你認爲他會不知道這一點嗎？」

「這麼說雖然沒錯……」

「好了，時間已經(jīng)不早。我們就邊吃早餐邊等，說不定一會兒他就回來了。」

沒有別的辦法，威廉只好按照塞繆爾說的，坐下來吃早餐。早餐用完之後，達尼還是沒有回來。

而這時候，塞繆爾跟攝影社約好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威廉想來想去，那邊不好爽約，他只有拜託蘭德爾。

「你就在家裡等一等。如果達尼太長時間沒回來，請你出去找找看，好嗎？」

蘭德爾不置可否。

威廉想，上次去遊樂園那天，蘭德爾聽了電話後就去了警局，沒有對達尼的安危置之不理，那麼這次應該也不用擔心。

威廉和塞繆爾離開公寓之後，蘭德爾依然坐在原處，面無表情，很久都不移動一下。

越發(fā)強烈起來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屋內(nèi)，蘭德爾瞇起眼睛，緩緩側(cè)過臉看向窗外，卻不期然地發(fā)現(xiàn)，陽臺上的那株向日葵，不知什麼時候已經(jīng)完全開放了。

那個小鬼，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很開心。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