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約定（3）

早晨大約九點半，電話鈴聲響了。

獨自留在公寓裡的蘭德爾，依然是坐在陽臺上，已經坐了很久，猶如一尊雕像般。

電話響了很久都無人接聽，最後轉爲了自動錄音。

「蘭德爾，你在吧？」電話裡傳出的是威廉的聲音，聽上去相當焦急。

「希望你在。你不用接電話，聽我說，我現在在遊樂園，可是達尼不見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走丟的。我和塞繆爾到處都找過了，找不到人，想拜託你幫忙我們找找。這對你來說應該不難，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的。拜託你了，他在這兒人生地不熟，很容易遇上危險。請你不要嫌麻煩，一定要幫這個忙。如果達尼被弄丟了，斯坦利那邊就無法解釋了，所以務必拜託你。」

留言結束。蘭德爾仍舊坐在原處一動不動，臉色也沒有絲毫起伏，就像什麼都沒有聽見。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電話鈴再次響了。最後依然是轉爲自動錄音。這次講話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大概意思是，在街上撿到一個少年，該少年不是本地人，也說不出具體住址，只記得這個電話。

這個少年就是達尼。而撥打這通電話的是一位警察，達尼現在人就在警局裡。

這麼說來的話，達尼就不算是被弄丟了。在警局很安全。

蘭德爾更不打算理睬，在椅子裡穩穩坐著。直到電話第三次響起。

「蘭德爾，我希望你能聽到這通留言，但我更怕你到現在還在房子裡。」威廉說，「我們還是沒有找到達尼，很擔心。你可能沒聽說，前兩天電視裡剛剛報導過，有個變態殺手，他專門挑一些十幾歲的小男孩下手。先是把人抓走，然後打電話到人家裡，說要大人到哪個警局去領孩子。然而等大人去了警局，就會接到一則錄像帶，裡面的內容就是那個變態把孩子活生生解剖的全過程。我很害怕，蘭德爾，算我求你了，不要不管達尼。」

留言結束後，蘭德爾閉上眼睛在原處坐了一會兒，終於站了起來。然後緩緩地，他的身影逐漸幻化成白砂，突然嗖地一下，飛向了天空。

不到五分鐘，也許更快，蘭德爾就站在了先前在電話裡聽見過的那個警局門前。

進去之後，蘭德爾向警員問起達尼是否在這裡。警員表示的確有這麼回事，並將蘭德爾領到了一個房間前。達尼就坐在裡面，把玩著自己的手指，嘴裡還啜著一隻棒棒糖。

看見蘭德爾來到，達尼當即從凳子上蹦下來，興沖沖地跑了過去：「老大！你終於來了，我等了很久呢。」

蘭德爾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要叫我『老大』。」說完就轉過身往外走。

達尼緊跟上去。因爲蘭德爾的腳步很大，達尼得不時小跑才能追上，不一會兒就追得有點兒喘了。

「老、老大。」出了警局，達尼氣喘吁吁地問，「我們現在去哪兒？回家嗎？威廉哥哥他們回家了嗎？不會還在哪裡找我吧。」

蘭德爾停下來想了想，如果就這樣回家，那就意味著他將要與達尼單獨相處。

「喵？」達尼對著半天沒反應的蘭德爾叫了這樣一聲。

「……」蘭德爾覺得那些喜歡養貓的人一定都是瘋子。

攔下一輛出租車，蘭德爾把達尼扔進了後座。原本打算讓他自己坐車迴游樂園，但是達尼一把拖住了他的袖子。

「老大不要走啊！」達尼巴巴地眨著眼睛，「我一個人，一個人……」

「司機會送你到達目的地。」蘭德爾甩了甩手。這次達尼抓得非常緊，如果他真的用勁，那將變成極度滑稽的一幕——達尼會被他甩著在空中盪來盪去。

「我又不認識他。」達尼看了一眼坐在駕駛座上的大鬍子男人，縮了縮脖子，「嗚哇，好可怕，萬一他把我帶到哪兒去賣了怎麼辦？」

「什麼？你想太多了吧。」司機露出一臉與那粗曠外表毫不相襯的無力。這個小鬼，是有被害妄想癥嗎？

「反正我不要，我不要……」達尼只管抓著蘭德爾不放，「要不你就乾脆帶我回家吧，老大，我們回家吧。」

蘭德爾皺了皺眉，彎下腰，坐進了出租車裡。也是沒有別的辦法，他只能親自將達尼送到遊樂園去了。

「太好啦！」達尼開心地撲上去，還沒碰到蘭德爾，只見蘭德爾轉過頭，一雙瞳孔狹長的眼眸陰冷地瞪視而來。

不知道是從哪兒刮來的一道強風，將達尼一下子吹倒，整個人翻仰在了座位上：「哇！」

達尼爬起來看了看，車窗是關著的，不禁胡塗了。他抓耳撓腮地想了半天，驀地一擊掌，滿臉崇拜地向蘭德爾望去：「又是魔術嗎？老大你真是太厲害了！老大，教教我好不好？我不怕難的。」

蘭德爾雙手環抱在胸前，閉著眼睛，再次重申：「不要叫我『老大』。」

「啊？爲什麼？」達尼摸著後腦勺，「那改一下好了，老老大？老大大？大老大？」

「……」生平第一次，蘭德爾想要叫一個人「老大」，只要這人能閉上那張嘴。

斯坦利，你最好不要回來，否則你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遊樂園門口，威廉遠遠瞧見蘭德爾和達尼下了車，立即大步跑過去，抓住達尼的胳膊：「達尼，你沒事吧？你跑到哪兒去了？蘭德爾是怎麼找到你的？」

「啊，我沒事。害你操心了，對不起。」達尼乖巧地說，眼珠子卻滴溜溜地轉動著，對威廉連眨了幾下眼。

「總之你沒事就好。」這麼說著，威廉也眨了一下眼。有些事情，就盡在不言中了。

蘭德爾沒有留意這兩個人的小表情，淡淡地說了句：「人交給你了。」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威廉把他叫住，笑著說，「謝謝你幫了這麼大忙。既然你來都來了，乾脆就跟我們一起進去轉轉吧。難得的機會。」

「拒絕。」蘭德爾頭也不回。剛走出去兩步，就被一個小東西從背後撲過來抱住。

「老大怎麼又要走？」

按照先前威廉指導的死纏爛打戰術，達尼化作一隻八爪魚掛在蘭德爾身上，「我想你留下來一塊兒玩啊，你就不要走好不好？」

「是啊，多難得我們幾個在外面聚在一起。」威廉過去幫腔。不能讓達尼隻身作戰，那是很危險的。

「嗯？」一直置身戰場之外的塞繆爾，直到胳膊被威廉狠狠捏了一下，纔有些勉爲其難地加入了陣營。

「我贊成。」塞繆爾陰著一張臉，瞪著同樣臉色不大好看的蘭德爾。猶豫了一下，終於以僵硬的語氣講出威廉早就給他安排好的臺詞，「我想看看，你從過山車上下來以後六神無主的表情。」

蘭德爾挑了挑眉，冷笑一聲：「你會失望的。」

「那麼你就試著看看我失望的表情。」塞繆爾這樣挑釁。

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說起來是血親，外貌有幾分神似，個性也有些相像的地方。但或許正是因爲性格中有些部分太相像了，反而更相處不好，很容易就針鋒相對起來。

也就是由於這樣，對於蘭德爾，從塞繆爾這裡來的挑釁，比誰都要來得有效果。

於是，威廉的計劃終於圓滿成功。

進了遊樂園，第一個玩的節目，當然不是過山車。因爲如果一開始就把過山車玩過了，那就沒有新的理由再把蘭德爾套住了。

所以，繼旋轉木馬、劃小船、卡丁車等等節目之後，威廉和塞繆爾纔將已經極度不耐煩的蘭德爾帶到了過山車那邊。

過山車啓動之後，聽著從前後左右傳來的尖叫聲，蘭德爾按住了額頭。達尼也好，塞繆爾也好，全部都是麻煩的小鬼。他一定是神智不清了纔會跟這些小鬼較起真來。

一下過山車，蘭德爾也放棄了要看塞繆爾失望表情的主張，打算離開。忽然聽見威廉在身後說：「達尼？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哪裡不舒服嗎？」

蘭德爾的腳步頓了一下，回頭看去。果然，達尼慘白著一張臉，神情有些恍惚，看上去不對勁極了。

是被嚇到了嗎？蘭德爾回想著，剛纔在過山車上，達尼就坐在他旁邊。但是達尼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尖叫，一直都很安靜，他還以爲達尼有多勇敢。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

「抱歉達尼，看來我不該讓你坐過山車的。」威廉說著，牽起達尼的手，「我這就帶你回去休息。」

「不。」達尼咬著牙，將手從威廉手裡抽了回來，「我沒事，我、我很好。」

「你的樣子看上去可一點也不好。好了，別逞強。」威廉無奈地笑笑，彎下腰準備將達尼扛起來。

手剛剛扶上達尼的腰，他當即大退了幾步，叫道：「不要把我當小孩子！」

「達尼……？」威廉愕然地看著他，他的表情似乎在生氣，臉色卻顯得更加蒼白。

不知道達尼是爲什麼突然這麼激動，威廉只有讓步：「好吧，對不起，我不該把你當作小孩子。我忘記你已經成年了。那麼，達尼，接下來你還想玩什麼？」

聽見威廉這樣說，達尼怔了怔，垂下頭，臉上瞬間閃過一抹隱晦。但是等他重新擡起頭的時候，又恢復了以往那樣燦爛的笑臉。

「讓我想想吧。好玩的東西太多了，哪個都不想錯過。」達尼吐了吐舌頭。

威廉微笑：「那可不行，每個都玩的話會累趴下的。」

「啊，那就一定得好好想想才行了。」

達尼一邊說著一邊向前走，來到蘭德爾跟前，「老大，你有沒有什麼建議？或者說，你想玩什麼呢？」

「沒有。」蘭德爾轉身就走開了。

「唉喂，老大，老大大！」達尼叫喊著追了過去。

留在原地的兩人看著那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漸漸走遠，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要去追嗎？」塞繆爾說。

「算了。」威廉搖搖頭，「今天要做的都差不多做到了。總是這樣去挑戰蘭德爾的耐性也不好。他要走就讓他走吧，願意留下當然最好。」

「後者發生的機率似乎不大。」

「是啊，不過也沒辦法了。反正我們就在這附近吧，假如蘭德爾走了，達尼回來就能找得到我們。」說完威廉左右看了看，發現不遠處有一臺遊戲機，就是讓人扔圈圈，套中了什麼東西，就能得到什麼東西。

威廉把塞繆爾拉到那邊去，問老闆買了十個圈圈，五個給塞繆爾，五個給自己。

「你有五次機會，我也有五次機會。」

威廉笑瞇瞇地望著一臉莫名的塞繆爾，「比一比，看我們誰套中的東西比較好。」

「想要什麼買就是了。」塞繆爾覺得這很無聊，也很幼稚。

「喂，你以爲你還是伯爵嗎，錢是花不完的？」威廉插著腰，一本正經地說，「再說，拿錢買來的，和用實力得來的，那感覺截然不同。」

「這還要什麼實力。」塞繆爾不屑地甩出一個圈圈，果然成功套住了目標。

「咦？你真的是第一次玩這個吧。」威廉抓抓頭，不肯服輸，也扔一個圈圈出去。

也許是他好運，也或許這就是實力，他扔出去的圈圈剛巧就套住了塞繆爾先前套住的那個東西。

「呃，不好意思，兩位客人。每樣東西都只有一個，所以……」老闆在櫃檯後尷尬地說。

不過對於那兩個人而言，拿到幾個東西或者拿不拿東西都無所謂了。因爲他們都已經較真起來，要用實力把對方給比下去。

可以想見，老闆接下來的生意將會熱火朝天了。

達尼一路追著蘭德爾，無論怎麼喊蘭德爾都不回頭也不停腳。達尼終於支持不住，停下來扶著膝蓋大口喘著氣。突然發現，就在旁邊有一個鬼屋，是讓人坐在遊覽車上，途經佈滿各種恐怖設置的軌道。

達尼馬上就被吸引住了，他往那邊走去，邊走邊說：「老大，你來看，這邊有個好玩的東西，我們一起玩吧。」

蘭德爾沒有理睬，只是不經意地視線滑到了一側，也就正巧看到了達尼所說的那個東西。他毫無預兆地停下了腳步。

那個鬼屋的門，猶如一張血盆大口，一股異樣的感覺從裡面散發出來。

蘭德爾眼神一陰，轉身走到了達尼身邊：「站住。」

達尼並不知道蘭德爾爲什麼要制止自己，他看到蘭德爾跟過來了，就只覺得非常開心。

「老大，我們去吧！」抓住蘭德爾的手，不由分說地就將人拽進了鬼屋的門。

其實這時候蘭德爾完全可以把達尼甩開，但是他沒有那樣做。反正已經進來了，與其就這麼出去，倒不如驗證一下那股異樣感覺的由來。

上了遊覽車，達尼對於即將看到的東西滿懷期待，興奮地在座位裡動來動去。蘭德爾也懶得叫他安靜些，只是留心觀察著四周。

按理說，像鬼屋這麼有趣的東西，人氣應該很高。但是現下除了他們倆，另外就只有五六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

而就他們的談話內容聽起來，這個鬼屋是前不久剛剛建好的，但是第一次開門就發生了意外事故，之後關閉了一段時間，後來再開，人氣已經一落千丈了。所以他們到這兒來，其實帶有一定的探險意味。

探險？蘭德爾想，他們這次一定不會失望。

很快遊覽車開動了，起先一段路平安無事，直到第一個鬼怪出現，之後亂七八糟的玩意就多了起來。當然，這些全部都是假的，知道的人就不會害怕了。

「喀噠」一聲，坐在遊覽車裡的人感覺到車體一震，隨即車子突兀地停下了。

幽暗的空間內還回蕩著由音響所製造出的嗚嗚聲。那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都有些毛骨悚然，但又不願第一個落跑顯得自己膽子最小，所以還是硬著頭皮坐在原處不動。

達尼也坐著沒動，好奇地東張西望著，視線忽然在一個方向上定住。

「老大，你快看。」達尼指著右邊的一個深洞，洞壁上有什麼東西在動。很快地，那東西爬到了洞口，首先露出來的是一張血跡斑斑的臉。

「哇！」達尼大叫，「做得好像真的！」

好像？蘭德爾不接話，冷冷看著那東西從牆壁上下來，站在了地面上。從外形來看，那是一個人，脖子從旁邊斷開了一半，導致腦袋斜掛在肩膀上，看上去有點噁心。

那個人站了一會兒，開始往這邊走。確切地說，是往這邊跳。他的右腿像是受過傷，膝蓋以下整個兒反轉了過去，被拖在地上，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直到他在遊覽車的不遠處停住了，向這邊伸出手的剎那，那幾個年輕人中不知道是誰大叫了一聲，然後其他人也一個個驚叫起來。

不到十秒鐘的時間，那幾個人就跑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下蘭德爾和達尼。

「好痛苦啊……」那個人發出嘶啞不堪的聲音，充了血般的紅色眼珠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瞪著達尼。

他沒有看蘭德爾，大概是因爲他能感覺出，這個人身上有著與自己相似的氣息。儘管外表看來相差這麼多。

「痛苦？」達尼怔了怔，隨即站起來。蘭德爾還沒來得及猜出他的意圖，就看到他跳下了遊覽車，往那個人走了過去。

隨後蘭德爾也站了起來，但並沒有立即往那邊走，而是立在原地。他突然想看看，這個小鬼究竟有多遲鈍。

「你怎麼了？」達尼問，在距對方幾步遠的時候停腳，同樣歪過脖子，以便正視對方的眼睛，「你很痛苦嗎？爲什麼？是不是打扮成這樣讓你很難受？」

「痛苦，太痛苦了……」那個人說，嘴角開始有血絲淌出，「爲什麼？爲什麼沒有人來找我？我就在這下面，我一直在等……」

「你在等什麼？在等人嗎？」

「對，我在等人……」

「爲什麼要乾等呢？你不能自己出去找嗎？」

「我，出不去……」

「出不去？你是不是迷路了？其實路線不復雜的，沿著這條遊覽車軌道就能出去。」

「不行啊，太重了，那些泥土太重了……」

「什麼？」達尼困擾地摸著後腦勺，「泥土？哪兒來的泥土？」

「就是從這兒。」那個人豎起食指，對著山道的頂部，「從這兒掉下來的石頭、泥土，一下子堆滿了，我無法呼吸了……還有我的頭，我的腳……」

「唔……對不起，我實在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要不這樣吧，你把你要找的人的情況告訴我，我幫你去找他，讓他來見你。」

那人像是愣了一下，手放下來，握了握拳：「不，沒有用了，誰來都沒有用了……當時他們沒有管我，現在，現在……我要毀掉這一切！」

毫無預兆的一聲大吼，把達尼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臉上現出疑惑：「毀掉？毀掉什麼？」

「一切，你看到的這一切，我都要毀掉，全部毀掉……」

「爲了讓這個地方產生，我花了將近一年，結果呢……我要毀掉它，毀掉它！」如此低咒著，那人邁動了腳步，朝著達尼一點點接近而去。就要到達面前的時候，倏地頓住。

他狠狠瞪著忽然來到達尼身後的蘭德爾，神情異常地猙獰起來，「你要阻撓我嗎？」

蘭德爾冷冷掀了一下脣角。阻撓？真是開玩笑，他可以立即讓這個傢伙徹底消失。

但是在他將之付諸行動之前，卻聽見達尼用不能理解的語氣說：「你是笨蛋嗎？」

那人被罵得一愣，一時間僵在當場。蘭德爾也給弄得有些愕然，低下頭，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張氣得鼓鼓的小臉。

「你都說你在這裡花了將近一年，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個月，是一年呢！如果這裡被毀掉，那你這一年來的精力不都白費了嗎？你怎麼這麼笨啊？」

「我，可是……」

也不知道是生氣還是詫異，對方磕磕巴巴起來，「我被棄在這裡，一直沒人來……」

「如果沒有人管你，那你就更不能毀掉這裡了啊！」

「……爲什麼？」

「你自己不會想嗎？你在這裡花了一年，這裡就有你三百六十五天的投入，你的血啊汗啊，你的開心不開心……這些痕跡這些記憶，如果這個地方不在了，不就全都跟著沒有了嗎？居然說要毀掉這裡，你把自己一年的努力當作什麼了？笨蛋！」

「……」那人呆呆地瞪著達尼好半晌，眼睛睜得那麼大，簡直像是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了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張血淋淋的臉上，現出了一抹像是笑容的東西，儘管看上去還是那麼醜陋。

「你說得對。」他點點頭，低聲說，「就只有這裡，不能消失，不能被毀。我……我要保護這裡，我要讓每個進入這裡的人，都踩過摸過我在這兒留下過的痕跡。然後把我的痕跡，帶到外面去……」

聽見他這樣說，達尼的臉色這才放鬆下來，吁了一口氣：「這樣纔對嘛，你早就該這樣想了。」

「是的，如果不是遇到你……」

那人的聲音裡透出溫柔的笑意，「謝謝你，我不會忘記你的。」探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達尼的臉頰，隨即轉身，往出來時的那個洞口走去。

達尼怔怔地站在原地，還在質疑著剛纔那一瞬間，臉上感覺到的奇異的寒意與溼意是什麼，下一瞬他赫然看見，那個人剛一進洞，身影就刷地一下，消失不見了。

這是，魔術？是嗎？有這樣的魔術嗎？

達尼擡起手，在臉上摸了一把，然後將手拿到眼底一看，發現手指紅了，並飄來一股刺鼻的血腥臭氣。

這是……

「唔！」達尼悶哼一聲倒了下去，一隻手捂著心口，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

蘭德爾看著這樣的達尼不明所以：「你怎麼了？」

「幫、幫幫我……」

達尼□□著，在地上翻了個滾，用後背對著蘭德爾，「我背上的包裡，有個小瓶子，幫我拿出來，把裡面的藥……」

藥？蘭德爾不是很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不過他隱隱感覺到如果任由達尼這樣子不管，後果似乎會相當嚴重，甚至無可挽回。

蘭德爾蹲下身，從揹包裡拿出藥瓶，倒了幾粒出來，遞到達尼面前。後者接過藥幹吞了幾顆下去，又過了一會兒，他的情形開始漸漸有所好轉。

「謝謝……」他微弱地說，轉身平躺在地上，看樣子一時間還沒有辦法站起來。

這時候，遠處傳來人聲和腳步聲。一定是剛纔跑出去的那幾個年輕人，對外面的人說裡面發生了情況，所以有人進來查看了。眼下這種場面，其實不大好看。

蘭德爾將達尼打橫抱起來，往外走去。達尼的臉緊挨在蘭德爾的胸口，恍惚中感覺到，臉頰旁邊，沒有心跳的聲音。

他吃力地揚起臉，望著蘭德爾那線條分明的下顎：「老大，你……你的心臟，也病了嗎？」

蘭德爾的腳步慢了一下，隨即恢復：「沒有。」

「那怎麼會……你從來沒有覺得，心臟有不舒服嗎？」

「真的，真的不會痛嗎？」

「是嗎？……那就好。」

達尼說著，緩緩閉上了眼睛，「你一定，一定不要生病。請你一定，要好好的，要長命百歲……也想要你把我的份，一起……」

蘭德爾再次放慢了腳步，低頭望著懷中的人。那人已經昏昏入睡了，眉頭卻依然緊皺著，像是在承受著什麼不可解脫的痛苦。

到底他是怎麼了，最後那句，是想要表達什麼？蘭德爾並不瞭解，但是相當罕見地，他居然開始有點想要了解。

人心是險惡的，瞬息萬變，真真假假，他對此早已經領教過。然而這個小鬼的心，他覺得是完全單純的，如同一張白紙，可卻是爲什麼呢？這麼單純的心，他居然越看越讀不懂，參不透……

不對，該奇怪的是，他怎麼會，試圖去看別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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