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後的好一段時間裡,威廉就坐在牀上發呆,曲著作痛的雙腿。而造成這痛苦的人,早在他醒來之前就離開了。
此時此刻威廉的心是凍結的,感覺不到痛。那麼他是不是已經死心了?
不,他還沒有。如果他真的死心了,現在他就不會還在這兒發呆。
就這樣呆坐著,不知過了多久,威廉強忍著腿間的刺痛爬下牀,在地下找回褲子穿上。
從牀邊都門口,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對威廉來說就像翻洋過海那麼漫長。等他終於一步步挪動到門口,背上已經被冷汗溼透。
深吸一口氣,他打開門走了出去。門外的景象著實讓他愣了一會兒。
雖然平日裡城堡內的人不算多,但也不至於這麼冷清,他看來看去都沒看到人影。
正疑惑著,左邊傳來一聲呼喚:「威廉!」
是老夫人,剛從房間裡出來,一眼看見杵在這兒的威廉,立即又驚又喜地過來。
不過她並不是自己走過來的,而是坐在輪椅上,被約瑟夫和另一個女僕共同推著過來。
威廉見此情景很是意外,趕緊迎上去,「夫人……奶奶,您這是……?」
「沒什麼沒什麼。年紀大了,腿腳不聽使喚啦,沒多大事。」
老夫人擺了擺手,臉色忽然又沈下來,低聲問,「威廉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是不是不應該回來?」威廉反問,胸口劃過一陣銳利的痛楚。
連老夫人都這樣認爲嗎?就跟那個人一樣,已經不想再看到他了?
「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
老夫人搖搖頭,嘆了口氣,「只不過,也可以這麼說,你沒有必要再回來……算了,你就當是再見薩米一面吧,之後你就回去,不要再來了。」
威廉怔了怔,這番話聽上去不大尋常。
「怎麼了?奶奶,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追問,他有必要把事情弄清楚。不然就算叫他現在就走,他也會因爲無法安心而想盡辦法再度找回來。
老夫人神情凝重地抿著嘴脣,好半晌不作聲。最後還是約瑟夫把話接了過去,問:「你這次過來,沒發現這兒和從前有什麼不一樣嗎?」
「是不大一樣……人都到哪兒去了?」
約瑟夫沉沉說著,臉上露出和老夫人相同的凝重神情。
「聽說那天詹姆士伯爵帶人來攻擊這兒的時候你也在,但中途忽然消失了,所以後來的事情你不知道。那天這裡經歷了一場慘烈的爭鬥。以人數上來說,詹姆士那邊佔有絕對優勢。不過讓人萬想不到的是,當他帶隊殺進莊園裡以後,除了受到侍衛隊的阻攔,還遭到了那個東西的襲擊……那個一直以來把戴維斯困在莊園裡的東西。」
「那東西殺死了詹姆士部分手下,而最後,詹姆士死在戴維斯手裡,他的部隊全軍覆沒,莊園也暫時得以保住。但是這個事件使得戴維斯成爲了衆矢之的,畢竟他殺死的是一位伯爵,皇帝也不能再坐視不理。其實皇帝還算仁至義盡,否決了衆人要將戴維斯處死的進諫,而是撤除了他伯爵的爵位,並給他三十天時間,讓他在這段時間內帶所有家眷離開莊園。至於莊園則會被收公,不再屬於戴維斯家族。如果誰到了那時還不肯走,將視爲違抗指令而被處死。」
聽著約瑟夫的陳述,威廉感到血管裡的溫度不斷下降。當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的渾身血液彷彿都凍住了,整個人僵立在原地。
約瑟夫看著他深受衝擊的反應,也只能嘆息。
「所以說,你確實不必再來了。」約瑟夫說,「現在莊園裡只剩下少數人,非要等到期限的最後一天才肯離開。而幾天後這裡就沒有人了,至少是沒有你所熟悉的人了,那麼你還來做什麼呢?」
威廉握緊雙拳,好不容易纔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乾巴巴地問:「那塞繆爾……他怎麼辦?他不是不能走出這座莊園嗎,那麼他要怎麼離開?」
「他是不能離開。」
老夫人講話了,語氣沈痛,但又異樣的強硬,「所以他哪兒都不會去。」
威廉的心口一下子揪緊:「可是他……」他不走的話,不就要被處死了嗎?
約瑟夫忽然上前,把威廉扯到一邊,目光嚴峻中帶有懇求。
「你想想辦法,既然你來自另一個空間,也許有辦法把戴維斯帶走。」
他的音量非常低,顯然是不想被老夫人聽見,「我現在最擔心的是,老夫人可能因爲放不下孫子而陪他一起留在這兒……不,是死在這兒。那天我無意中聽見老夫人要下人多買些油回來,我怕她打算一把火燒了這座莊園,連帶著她和戴維斯一塊兒。」
威廉大吃一驚:「什麼……不會吧?老夫人怎麼可能讓塞繆爾跟她一起死?她明明那麼疼愛他。」
「不是塞繆爾跟她一起死,而是她跟塞繆爾一起死。沒錯,她是很疼愛她的孫子,但是現況你也知道,戴維斯根本沒辦法離開莊園,那麼幾天後皇帝的軍隊過來,他免不了就是一死。而正因爲她疼愛他,纔想跟他作伴,讓他有尊嚴的死去,而不是死在劊子手的刀下。」
威廉再也說不出話了。經過約瑟夫這番解釋,他已經理解了老夫人的想法,也相信她真的有可能放火燒掉這一切。
而這樣一來,塞繆爾將會死去……
雖然早在決定和塞繆爾相愛的時候,威廉就已經做好了隨時可能永別的心理準備。但就算那樣了,至少他還能在另一個時空中想念著對方,猜測那個人正在做什麼,過得好不好。
而現在,要他眼睜睜看著塞繆爾死去,他做不到。
「雖然我也放不下戴維斯,但我是醫生,我最該做的事不是放任死亡,而是救人。」
約瑟夫苦笑著接著說,「所以我打算硬把老夫人帶走,但我知道即使我那樣做了,一旦戴維斯真的出了事,失去唯一至親的老夫人將悲痛欲絕,她會徹底垮掉,不可能存活多久。所以威廉,如果你能做到,請你把戴維斯帶走,隨便帶去哪兒都好,只要讓他離開這兒,只要讓我們知道他還能活下去。拜託你了,威廉,救他。」
這樣的重託,如果真的能做到,威廉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去做。
然而問題是,他該怎麼去做?一個連自己的來去都控制不了的人,憑什麼能把另一個人帶著一起走?
他想不出來,頭顱都快想爆炸了也始終想不出來。但他又不想讓約瑟夫失望,至少不要這麼快就絕望,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點點頭:「我明白了,我會盡力的。那麼你帶老夫人去哪兒休息吧,我這就去找塞繆爾。」
「好。」約瑟夫回給他一個微笑,那笑容裡有感激,也有期許。
看著這樣的笑容,威廉只覺得心如刀絞。
揮別了約瑟夫,威廉來到塞繆爾的書房門前。正要敲門看他在不在裡面,門恰巧被打開了,一臉沈鬱的昆廷走了出來。
看見威廉,昆廷愣了一下,但沒說什麼,默默移開位置讓威廉進門,自己則隨即離開了。
昆廷是個性格沈穩的人,對塞繆爾也非常忠誠,甚至是庇護著他的。威廉很早就看出來了,他想昆廷剛纔肯定也是在設法說動塞繆爾想辦法離開這兒,然而這注定是一場以失敗告終的交談。
如果有辦法離開,又怎麼可能被困到現在?
威廉無聲地苦笑了一下,走進了房裡。塞繆爾就站在屋子中央,手裡提著一把劍。
想到約瑟夫之前講過的話,威廉頓時緊張起來,生怕塞繆爾一時想不開。
「塞繆爾!」他邊喊邊跑上前去,「你……你別衝動,冷靜一點。」
塞繆爾聽見他的聲音,緩緩轉過頭看去,臉上一瞬間閃現出許許多多複雜的情緒,而最終統統歸零,沒有剩下任何痕跡。
「你怎麼還在這兒?」塞繆爾面無表情地說,「我叫你滾,你聽不懂嗎?」
又是這麼絕情的驅趕,在威廉已重創的心上又劃下了狠狠一刀,但是這一次,他不允許自己被打敗。
就算塞繆爾這種態度是出於本意,他也還是不打算放棄他,至少不打算放棄他的生命。
而如果塞繆爾之所以這麼逼他走,是因爲不想讓他受到傷害,不想讓他看著他的毀滅,那麼,他就更加不會放棄他了。
「我哪兒都不去。」威廉說,意志堅定,「在那神秘的東西找上我之前,我離不開這個世界,這回事我應該是跟你說過的。所以別再叫我走了,它一天不來,我就一天不會走。」
塞繆爾的眉頭顫了幾下,忽然揪起威廉的衣領把人提到跟前。
「夠了!每次都是這樣,跟著那東西來跟著那東西走,很好玩是不是?」
他吼著,表情異常兇暴,但是更加扭曲。
「這樣算什麼?我算什麼?每次都消失得那麼容易,我想見你,我想要你在身邊,爲什麼就是這麼難?爲什麼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說什麼不離開我,都只是騙我!」
他把威廉用力推開,焦燥地拉扯著衣襟,「哼,也是我自欺欺人。你的確說過的,你對你的來去做不了主。那麼我還在期待什麼?我盼什麼?既然總歸要離開,你不如現在就走!」
原本就雙腿無力的威廉剛纔已被他一把推倒,坐在地上,到現在也不起來,就這樣昂著頭癡癡地凝視著他。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這麼頹廢,這麼絕望……然而威廉卻很開心,覺得能知道這些真是太好了。
原來這個人並不是不在乎他,恰恰相反,就是因爲太在乎,才無法忍受一次次的失去,想要斷絕這段註定沒有結果的感情。
威廉艱辛地站起來,腿間的痛楚半秒都不肯間歇地持續著,但這對他的心意起不了絲毫動搖。
「我不想走,我不想再離開你。」
「……撒謊,撒謊。」
塞繆爾按住額頭,越來越混亂的大腦正在兇猛地作痛著,「我不會再相信了,你根本留不下來……你走,永遠別再回來,你走……」
「不。」威廉上前一步,「別再叫我走,我已經說過了,我不走,我不想離開。」
塞繆爾瞪著他,眼神是狂亂的,已經快被逼到極限。
盼望,失望,絕望……一次次的循環往復,他受夠了。
爲什麼想要一個人會這麼難?爲什麼在乎一個人就只能得到無盡的痛苦?
忽然他舉起劍,指著威廉,把人一步步往牆邊逼過去。
「那好。既然你這麼不想走,那就死在這裡,永遠都不會再離開了。」他說,神情很認真,認真得像是一個瘋了的人……
威廉呆了半晌,隨即慢慢閉上眼睛,選擇承受這一切。
其實要說死,他當然是不想死的,他還有很多很多未探索的境地。但是如果他死了就能讓塞繆爾得到解脫,讓塞繆爾相信他再也不會離開他,那麼,他願意。
就算這可能只是他的一時衝動,反正將來他也沒機會再後悔了。
對面的塞繆爾看著他,看出他的態度明確,劍居然在手裡顫抖起來。
殺了他嗎?真的殺了他,讓他永遠陪自己留在這兒?
眉頭痛苦地擰起來,塞繆爾一劍揮了過去,掠過威廉的臉旁刺在了他身後的牆壁上。
威廉久等不來那致命的一劍,耳邊卻響起一陣沈悶古怪的聲響。他睜開眼睛看去,當場震懾地大退了幾步。
威……廉……
當這個名字終於在牆上刻寫完成,塞繆爾手腕一轉,把劍□□了牆壁裡,插得那麼深,幾乎讓人懷疑劍尖會不會刺到隔壁房間裡去。
塞繆爾走到近前,手指沿著字母的形狀慢慢摩挲著,「你走吧。」他說,沒有回頭看對方,「你什麼都留不下來,你本來就不屬於這個地方。唯一能留下的和你有關的事物就只有這個,——你的名字刻在這上面,這面牆就是你的墓碑,我會記住你想留下來的心就死在這裡。現在,你的人走出這個屋子,我們就當作從來沒認識過。走吧。」
威廉僵直著身體立在原地,瞪著那面牆,眼睛裡充斥的血絲就像要溢出血來一般。
所以,這就是爲什麼他在那邊看到這兩樣東西會那麼難受的原因嗎?因爲這是他的墓碑。他的心,他對這個人的心,就被生生刻死在這上面了。
就這樣,讓他徹底死心了……死心?不!
威廉猛地拳頭一握,眼中涌上意志的光芒。他的視線轉移到塞繆爾的背影,那背影悲傷而消極,那不是他所熟悉所珍愛的背影。
這不是他們該有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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