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後堂之中，淡淡燭火之下，張侖深陷大椅之中，半邊臉沉在黑暗中，一動不動。若從某種角度來看，此刻的張侖像極了老公爺張懋在世的模樣，若非張侖髮髻烏黑，面龐潔淨(jìng)年輕，幾乎成了老公爺張懋的翻版。

燭火蓽撥的跳躍爆裂聲，將張侖從沉思之中驚醒，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站在門口的柳氏正擔(dān)心的凝視著自己，忙欠身微笑道：“夫人怎麼還沒睡？”

柳氏微微一笑移步過來，伸手輕撫張侖的臉龐道：“夫君不去睡麼？從老爺子走了之後，夫君好像喜歡上了老爺子的習(xí)慣，喜歡坐在書房裡獨自一人發(fā)呆。夫君是有什麼煩心的事情麼？”

張侖攬過柳氏的腰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手掌輕輕在柳氏圓潤的背臀上撫摸，輕聲嘆道：“我也不想這樣，爺爺在世時每每看到他坐在這裡沉思不語，我都不太理解他，爲(wèi)何要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中獨自一人，爺爺坐在這裡的時候，似乎眉頭永遠(yuǎn)沒有舒展開過?，F(xiàn)在我終於明白了，原來爺爺身上的擔(dān)子這麼重，他無時無刻不在思慮著國公府的前途和安危。不當(dāng)家不知艱辛，老爺子走了，我也明白了這個道理?！?

柳氏輕嘆一聲，俯身在張侖額頭一吻道：“夫君別想太多，奴家知道，如今夫君身上的膽子頗重，但奴家不希望夫君成天在壓力下不開心；奴家真的希望夫君能快活起來，譬如學(xué)學(xué)那宋楠，他的壓力也不小，但卻好像沒那麼不開心，朝上府中都很自在的樣子，他是夫君至交好友，又是咱們府裡的親戚，不如跟他多聊聊，有什麼事兒也打個商量?！?

張侖微微點頭道：“是啊，我也很想想他那般瀟灑，可是我不是他，我做不到這一點。罷了，不說這些事了，你先去睡吧，我一會兒就睡去?！?

柳氏輕嘆一聲站起身來，輕手輕腳沏上一壺茶擺在桌上，拿起長衫給張侖披上，走到門口轉(zhuǎn)頭看時，張侖卻又陷入沉思之中。

“稟報夫人，前院衛(wèi)士來報說姑爺來訪?！迸_階天井下，一名婢女氣喘吁吁的迎上柳氏稟報道。

“姑爺？宋侯爺麼？”

“是宋侯爺，在前廳等著呢?！?

柳氏忙轉(zhuǎn)身回來萬書房走，門口光線一黯，張侖的聲音傳來：“請宋侯爺來內(nèi)宅書房，來人，沏茶點燈?！?

宋楠笑瞇瞇的進了後宅，對張侖和柳氏拱手行禮，高聲道：“見過大舅哥，見過嫂嫂?！?

柳氏抿嘴回禮，心道：這個宋楠走到哪裡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嗓門大的嚇人。不過見張侖臉上也是一片笑意，頓時也開心起來。

“這麼晚了，你跑來作甚？妹子生了？”張侖笑問道。

“快了快了，三月裡的產(chǎn)期，如今肚子大的滾瓜溜圓，估計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彼伍淮胝?，自顧往書房裡走，一屁股坐在那張大椅子裡翹起了二郎腿。

張侖自己端過一張凳子坐在他面前，動手給他沏茶，柳氏在門外笑道：“你們哥倆聊著，奴家去房裡拿幾件東西，一會兒麻煩姑爺帶回去給妹妹。”

宋楠忙放下二郎腿起身來朝門外拱手道：“嫂嫂自便?！?

重新坐下後，張侖笑道：“你嫂嫂做了些孩童的衣服鞋襪，還託人買了塊美玉鑲嵌在金鎖裡，瞧，對你沒出生的孩兒多麼關(guān)心。”

宋楠呵呵笑道：“不是你親侄麼？關(guān)心也是應(yīng)該的，你這個當(dāng)舅舅的準(zhǔn)備了什麼沒有？金銀還是珠寶？一般貨色你可拿不出手，可莫丟了你的身份?！?

張侖笑罵道：“你是來看我的，還是來討東西的？如今你也是鉅富了，還是這麼見錢眼開?！?

宋楠嘿嘿一笑道：“錢是命，命是狗屎，誰不愛錢？”

張侖啐了一口，伸手示意宋楠喝茶，宋楠微笑舉杯喝了幾口，擡頭環(huán)視書房裝飾，問道：“這是老爺子的書房吧，裡邊的東西一點沒變呢，那幅字是老爺子的手書吧。”

張侖順著宋楠的眼光看去，點頭道：“是，這‘韜光養(yǎng)晦’的條幅便是老爺子有一次專門寫了送給我的，這書房中的一切我也沒動過，老爺子用的銅壺火盆，坐的椅子，蓋的毯子都保留著；沒事的時候我便來這裡坐坐，追思老爺子的音容笑貌，想一想他在世時的教誨；有些他在世時說的話，當(dāng)時我不以爲(wèi)然，現(xiàn)在卻都懂了?！?

宋楠凝視張侖道：“你看上去氣色並不好，老爺子過世後的這段時間，看得出你很頹唐，我很想來跟你聊聊，但又不知說些什麼；有些東西別人無法幫你，還需靠自己突破克服纔是。”

張侖吁了口氣道：“宋楠，你可知道如今我的處境？”

宋楠微微點頭，輕聲道：“大舅哥，當(dāng)初我的預(yù)言是否應(yīng)驗了？”

張侖緩緩點頭道：“是，最近發(fā)生的一些事印證了你的預(yù)測，我這個京營總督怕是沒法子再幹下去了，我這段時間一直在糾結(jié)，是否向皇上提出辭呈，還是堅持在這個位置上呆下去，如果你是我，你該怎麼做？”

宋楠沉默半晌，擡頭道：“國公爺，恕我直言。老公爺過世之時，皇上讓你代任京營總督的職位，我便在想，以你如今的資格，如何能鎮(zhèn)壓住手下那幫老狐貍，他們又如何能服你？老公爺在世的時候，憑著他的威望和手段都難以鎮(zhèn)服，更何況是你了。而且皇上當(dāng)初讓你代任團營總督之職，這個‘代’字乃是關(guān)鍵，實際上這是老公爺留給你的最後的福廕，老公爺新喪之時，皇上也是要做出姿態(tài)來，免得天下人說他人走茶涼；但這個代字恰恰表明了皇上對你擔(dān)任此職也是不放心的?！?

張侖默然不語。

“上次我同你見面的時候跟你說到這一點，想讓你明白這個道理，希望你能洞悉皇上的心理，辭去團營總督的職務(wù)，這樣在皇上心裡反倒會留下一個好的印象，可惜你沒能按照我的話做，我明白你有你的考慮，所以我也沒多說什麼?！?

張侖低低道：“我不想讓爺爺失望，爺爺一去世，我連他的職務(wù)也保不住了，這讓我如何向爺爺交代。”

宋楠點頭道：“可以理解，但也許你誤會了老爺子的意思了，老爺子絕不希望你勉力爲(wèi)之，最後被人轟下臺來，弄得名聲大跌；老爺子送你的這幅‘韜光養(yǎng)晦’的條幅乃是老爺子的畢生所思而得，在這種形式下，韜光養(yǎng)晦纔是上策，這纔是老爺子要告訴你的?！?

張侖皺起濃眉來，神情起伏不定，心中情緒複雜。

“你京營中的事情我聽說了不少，團營中幾名老資格的侯爺對你的話陰奉陽違，他們最近跟定國公徐光祚混在一起，顯然即將有大動作；如果說明日或者不遠(yuǎn)的某一日，京營侯爺們和定國公以及五軍都督府的領(lǐng)軍勳戚們一起上奏要免了你這個團營總督的職務(wù)，我一點也不吃驚?！?

張侖雙手捏在一起，骨節(jié)發(fā)出咔咔咔的響聲，顯然心中既憤怒又無奈。

“大舅哥，我早就說過，我一定不會讓英國公府受人欺凌，我會永遠(yuǎn)站在你的一邊，但現(xiàn)在的情形我不得不這麼勸你；只要你不在團營總督的職位上，我便可以放手對付這幫不長眼的侯爺，若你在這位置上一天，我都將無法和他們對抗，因爲(wèi)這會將矛頭指向你。團營中的得失功過都會輕易的推到你身上來，反而束縛了我們的手腳。”

“可是，我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攫取了團營麼？我不甘心?！睆垇鋈嘀^髮低吼道。

“你錯了，團營不是他們的，團營是朝廷的；如果你想延續(xù)老公爺?shù)妮x煌，重新執(zhí)掌團營的話，辦法只有一個?！?

“什麼辦法？”張侖擡頭問道。

“先退下來，讓我放開手腳，一個個將這些老傢伙們踢出去整趴下，然後，一切順其自然了?！?

張侖驚訝的看著宋楠，輕聲問道：“你做得到？”

宋楠一笑起身，門外傳來腳步聲，柳氏抱著一個包裹笑盈盈的站在門前道：“侯爺，這些東西都是帶給媗兒妹子的，叫她安心養(yǎng)胎不要亂跑亂動，過幾日我?guī)讉€穩(wěn)婆去你府上伺候她生產(chǎn)?！?

宋楠微笑拱手道：“多謝嫂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