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後，阿雅娜的活動室裡。
林序再一次見到了“賀奇駿”，但此時的他，已經是滿臉疲憊。
他正坐在椅子上睜著眼睛冥想，一旁的工作人員正在試圖用各種藥物維持著他的意識清醒。
——
但，他們維持賀奇駿意識的方法，卻並非傳統的“讓人保持清醒”的方法。
恰恰相反，他們是在使用各種方法壓制著阿雅娜這具身體的大腦活躍程度，想要找到那個模糊的界限，讓艾西瓦婭的人格沉睡，但卻又要讓賀奇駿的人格在“意志力”的堅持下保持清醒。
然而，即便是已經用上了這樣的手段，賀奇駿人格消散的趨勢也已經進入了不可阻擋的下墜期。
他的眼神有些渙散，在看到林序走進來的瞬間，他用力搖了搖頭，迎向林序，開口說道：
“林工，這個人格快要撐不住了。”
“我知道。”
林序握住了賀奇駿伸出的手。
“不過沒關係，你的階段性任務已經完成了。”
“雖然說起來很不好聽，但是.你可以放心地去了。”
聽到林序的話，賀奇駿輕輕吐出一口氣。
“我也是這麼想的。”
“畢竟，迴歸這個世界，本身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奢望。”
“能在走之前完成我的任務、能在走之前最後看一眼父母，我已經.”
“不是最後。”
林序擡手打斷了賀奇駿。
他再次強調著說道：
“不是最後。”
“你會再一次暫時離開，但有一天，你會重新回來。”
“這一次，你不需要再漫無目的地去尋找那個燈塔、那個港口了。”
“我們會把你接回來。”
話音落下，賀奇駿的眼神瞬間一亮。
“我還能回來？？”
“怎麼能做到？”
“限制器。”
林序簡短回答道：
“你已經證明了高維空間對我們而言是一個純粹的信息世界，而在這個世界中，物質的解離和重組都是可逆的。”
“我們剛剛獲取到了一條最新的線索，線索證明，人類有可能發展出逆向重組的技術。”
“這與你的描述是吻合的。”
“所謂的空間穿越、所謂的信息流向、所謂的‘限制’、以及所謂的‘升維’。”
“本質上，這所有事情，都是一件事情！”
一件事情？！
這一刻，不僅僅是賀奇駿，活動室內，所有第一次聽到這條情報的工作人員都下意識地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除了協助賀奇駿輸出信息的那些專業人員，他們中絕大多數人都不是真正的物理學者，也聽不懂林序所說的理論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能出現在這裡的每一個人，密級都已經足夠他們接觸到有關“末日”、有關“高維通道”的信息。
所以，林序說出的每一句話，對他們來說，都無比重要。
因爲，他透露出來的信息，與整個人類的未來，都息息相關。
他們不能不關心，也不得不關心。
而在林序的對面，賀奇駿眼睛裡期待的神情已經掩飾不住。
他迫不及待地問道：
“所以我們具體要怎麼做？還需要我做點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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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
林序搖搖頭。
“你做得已經夠多了-——當然，哪怕不用我說，還飄蕩在高維空間裡的那個‘真正的你’，也會繼續去完成自己的任務，繼續去尋找和收集更多的信息的。”
“我沒辦法把‘休息’的指令傳遞給真正的你，只能在這裡告訴你，你辛苦了。”
賀奇駿有些動容地眨了眨眼，林序則是繼續說了下去。
他不想浪費時間。
因爲其實，自己現在跟賀奇駿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這個事實上的“臨終之人”最後的安慰。
這樣的安慰不會有太大的意義，可他必須要說。
因爲，對死者的敬畏，實際上也是人性中最重要的幾個錨點之一。
“首先，我已經安排張黎明去啓動株洲粒子對撞項目，這個項目、這臺設備，將會是我們完成‘升維’工作的最重要的前置條件。”
“建成之後，它將會爲我們進一步去建造‘限制器’提供基礎。”
“此外，靳小川已經投入了工作，正在同其他世界頂尖的數學家一起，對你提出的‘通過改變信息熵控制信息流向’的方法進行數學解析。”
“他需要構造出一套基於選擇公理失效規則的數學體系，用於指導後續的研究工作。”
“最後，我們會進一步推進全息對偶理論的研究，嘗試去找出‘邊緣映射失序’的根本原因。”
“這三個方向，是目前我們在‘限制器技術’上的三塊拼圖。”
“集齊三塊拼圖，我們就能製造出限制器，推進到下一個時代。”
“到那個時候.我們離接你回來，就能更近一步了。”
“明白。”
林序的話說完，賀奇駿如同卸下了某種千斤重擔一般，全身驟然放鬆下來。
他轉頭環顧了一圈，發現活動室裡所有工作人員的臉上，都帶著無比嚴肅、鄭重的表情。
或者應該說，那是一種信念感。
他們或許跟眼前這個年輕人所說的各種計劃並不完全相關，但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這項計劃的一環。
而在此時此刻，他們是真的相信，他們會把自己帶回來。
他們也真的相信，人類一定會跨過末日。
賀奇駿擡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想用這個動作讓自己清醒一點。
但體內用於“壓制”艾西瓦婭人格的藥物已經開始生效，他的意識也在慢慢變得模糊。
他感覺，自己快要睡過去了。
而這一次睡去，自己的這個人格，就將會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
是時候告別了。
他先是走向了林序身邊的秦風，握手之後，他笑著開口說道：
“秦隊，少抽點菸吧。”
“我下一次回來，估計得是十幾年二十年之後了。”
“別到時候我還活蹦亂跳的，你躺病牀上了，那就搞笑了。”
秦風翻了個白眼。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今天開始戒菸，先戒個半小時的。”
“每隔一小時戒半小時是吧？”
賀奇駿擺擺手說道：
“不跟你掰扯了，我還有事情要交代。”
一邊說著，賀奇駿一邊走向了站在遠處等待的大衛·朱利葉斯。
“您好。”
賀奇駿朝著他伸出了手。
“您是‘記憶女神’項目的主導者，您對阿雅娜的瞭解也一定不少。”
“您肯定知道，即便是我這個人格消散，阿雅娜也仍然會吸收人格攜帶的大部分信息。”
“但是，對這些信息的解密和提取並沒有那麼簡單，我希望您能幫助我們，繼續向前推進這項工作。”
賀奇駿確實不善言辭，哪怕在這“生離死別”的時刻，他說出來的話卻仍然無比官方。
倒是大衛，年過花甲的他似乎對這樣的別離更加感觸。
他的眼角閃爍著微微的水光，拍了拍賀奇駿的肩膀，他開口說道：
“你可以完全放心。”
“我雖然並非華夏人，但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時代。”
“在這個時代，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算得上是‘同志’，更廣闊意義上的同志。”
賀奇駿感激地衝著大衛點頭，緊接著說道：
“那我就放心了。”
說著，大衛讓開了道路。
賀奇駿跟活動室裡的每一個人一一握手，留下一句“辛苦了”，或者是“再見”。
這場景讓林序回想起了他即將進入高維通道的那個日子。
那時候的他，也是這樣跟所有參與的人員一一握手。
可區別在於，那時候的他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什麼。
或許他設想過的最極端的情況，就是在進入高維通道後立刻被撕成碎片，肉體死亡、精神消散。
所以，當時的他的“無畏”是應該的。
因爲對他這樣的戰士而言，死亡本來就不足爲懼。
——
可現在呢？
他已經無比清晰地看到過那殘酷的、冰冷的、虛無的世界了。
在即將告別時，他卻仍然無所畏懼。
這就是我們的戰士。
這場簡短的送別儀式只持續了不到5分鐘。
賀奇駿的身體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了。
他的腳步虛浮，眼睛也在止不住地無意識地轉動。
下一秒，他這個人格就將要陷入沉睡。
而再次醒來時，接管這具身體的，必然是艾西瓦婭。
撐著最後的意志，賀奇駿走向了門外。
林序陪在他的身邊，站在陽臺上，兩人坐在剛剛搬來的椅子上看著星空。
“高維世界裡看不到星星。”
賀奇駿開口說道：
“也不知道真正的我，能不能從阿雅娜那裡接收到我在這裡的這段記憶。”
“如果能接收到，那就太好了。”
“他會知道，有一顆藍色的星星，一直在等他。”
2025年9月27號，肩負著人類重任的賀奇駿短暫地回到了屬於他的這個世界。
同一天，他因爲艾西瓦婭的“人格吞噬”而離開。
2025年9月28日，凌晨1點，沉睡了一整天的艾西瓦婭在椅子上醒來。
她好奇地眨著眼睛，似乎在好奇自己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幾分鐘後，賀奇駿人格攜帶的記憶開始與艾西瓦婭的人格融合。
她原本稚嫩、清純的眼神在一瞬間堅定了幾分。
她在成長。
林序突然反應過來，賀奇駿的這次迴歸，給這個世界帶來的財富，還遠遠不止“信息”那麼簡單。
他給這個世界送上了一片星辰大海。
而同時，他還送給了這個世界，一個可控的、可信的、值得託付的.
真正意義上的“記憶女神”。
艾西瓦婭。
而不是阿雅娜，不是其他任何摻雜著“危險”的“謨涅摩敘涅”。
林序看著身邊的女孩，正想要開口說話，對方卻搶在了他的前面。
“哥哥，那個叔叔走了。”
這一次，艾西瓦婭說的是中文。
林序點點頭。
“是的，他走了。”
“不過沒關係，他留下了非常寶貴的東西。”
“我知道。”
艾西瓦婭鄭重點頭。
“他把一切都留給了我。”
“他告訴我了。”
林序愣了一愣。
“他告訴你什麼了？”
艾西瓦婭直視著林序，鄭重其事地說道：
“他說，短暫的離開，是爲了下一次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