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老毛病。”耿直呆呆地說：“是啊，這丫頭從小腰疼，媽說她腰不好?！毙ぶ魅蔚吐暤溃骸笆驷t(yī)生，病人情況不樂觀，有併發(fā)癥傾向，家屬要做好思想準
備?！笔媛y受點頭，低聲說：“我知道的?！惫⒅敝敝ぷ樱骸按蠓蛘f什麼？”舒曼回過身，擡手假裝捋頭髮，偷擦掉眼角的淚水，強笑著攙耿直往椅子那兒走：
“肖主任說要請專家會診，玲子體質(zhì)好，很有希望的?！?
耿直不動，眼睛發(fā)直：“我這兒等著。彪子呢？噢，他在南非，給他發(fā)電報。”幾個孩子都聚到耿直身邊，陪他等。門打開了，有醫(yī)生出來，與肖主任交談幾句，肖主任回身道：“進去看看吧，不要都進，不要讓病人激動?！?
耿玲平躺在病牀上，臉色慘白，幾年沒見了，她變化很大，五十一的年紀，看著比大了十一歲的舒曼老很多，皮膚乾枯，皺紋深深，頭髮花白，形同老婦。耿直身體搖晃，舒曼趕緊扶住。耿直腰彎過去，看著妹妹，聲音顫抖：“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
子？你什麼時候得的這個?。磕阌欣щy爲什麼不告訴哥啊?！?
耿直老淚縱橫，這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同輩親人，世上最親的人之一。耿玲偏過臉，看著老哥哥，臉上浮起虛弱的笑：“我沒事兒，老毛病，我能好，嫂子，讓我哥坐下。”
耿直身子一歪，差點栽倒牀上，舒曼趕緊扶住，流淚道：“你堅強點兒，玲子會沒
事兒的！”耿玲眼清溼潤：“哥，你是英雄，你一輩子堅強，你別在我面前服軟！”耿直在耿玲牀邊坐下，淚眼模糊地看著她，眼前浮起妹妹年輕時候風風火火的樣
子，茫然著說：“玲子，哥對不起你，從小到大沒怎麼關(guān)心你。”耿玲含淚強笑：“老哥哥你說什麼呀，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是什麼？是有你這麼個
英雄哥哥。我那些同學(xué)同事都羨慕死我了?！惫⒅保骸氨胱幽?？”耿玲答道：“他在南非，做外貿(mào)生意，飛機票貴著呢?！惫⒅焙鹨宦暎骸笆颤N生意啊，趕緊讓他回來！我給他出機票錢！”耿直說著一陣
一陣頭暈，手扒著牀沿，難過得說不出話。舒曼小聲勸解：“你別這麼激動，玲子會好
的，主任都說了呀?！惫⒘岢粤Φ財E頭道：“嫂子，讓我哥出去吧，他心臟不好?！惫⒅鄙碜影l(fā)軟，幾個護士過來，道：“病人需要休息，家屬出去吧？”一名護士和舒
曼一起將耿直攙出病房。耿玲淚眼婆娑的眼睛，看著親人蹣跚走出門去，眼淚涌出眼角。耿直出來，木然地坐在走廊椅子上，兒女們都不敢上前勸慰，舒曼坐到他身邊：“你別這樣?！惫⒅泵Ｈ恢f：“玲子命大著呢，小時候帶她去太平湖，掉湖裡啦，都以爲被淹死了，沒事兒，活蹦亂跳的，她沒事兒啊?！笔媛鼜娙萄蹨I，扶住耿直，輕聲說：“你先回去吧，讓孩子們在這兒陪著，明天我們再來看玲子，她身體素質(zhì)這麼好，一定會挺過去的。”
耿直像個孩子似的聽話點頭，機械地起身，蹣跚往外走，一路嘮叨著：“去商場給玲子買點東西。她當然不會有事兒，她怎麼可能有事兒呢，她命比誰不硬啊，我比她大十七歲呢，我、我還能活十七年呢，她怎麼可能有事兒呢，是不是？”舒曼在身後，默默點頭：“是?！?
耿直坐在沙發(fā)上擺弄兩個洋娃娃，舒曼過來看著，一臉不解：“哪來的？”
耿直：“剛買的……玲子小時候最愛玩洋娃娃，看著鄰居家女孩子抱著洋娃娃，哭著喊著讓媽給她買，家裡窮，買不起，那個哭哦，眼睛都快哭瞎了。我當兵時候許過願，掙錢了，一定給她買洋娃娃，後來，忙，忘了，每次回家她都問，後來大了，不問了，愛玩槍了，她性子那麼硬，和這個有關(guān)係吧？”
舒曼拿起一個娃娃擺弄它身上的衣飾，傷感著：“別瞎聯(lián)想了，你不是說了，玲子不會有事兒，咱們每天去陪她，你講點高興的事兒，她心情好，病就好了。”耿直怔怔點頭。耿直拎著洋娃娃去看耿玲，滿臉是笑道：“這是你小時候愛玩的那種嗎？比那會兒好吧？那時候都是布做的，眼睛都不動，現(xiàn)在，眼睛還能轉(zhuǎn)呢。”
耿直手指僵硬地晃動娃娃，躺在牀上的耿玲笑了，接過一個娃娃捏著，遺憾著：
“那時候娃娃一捏還會叫呢，現(xiàn)在的不叫了，硬邦邦的?！惫⒅蓖犷^看：“是嗎？噢，還有這個小機關(guān)，我還真不知道。”耿玲：“你是男的，要琢磨這個，不成老孃們啦?！惫⒅币残Γ骸笆?，是，我這個人沒別的，就是不像老孃們，你也不像。”耿玲：“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耿直：“當然是誇，新社會，男女平等，你呀，有女人模樣，男人胸懷，新時代婦
女榜樣。”耿玲笑：“從小到大你一直罵我野丫頭，不懂事兒，我還是頭一回聽你誇我?！惫⒅保骸霸觞N可能？我一直誇你像朵花兒。”耿玲：“你賴皮?！眱扇松n老地笑著，笑得卻像個孩子。耿直瞇著老花眼給耿玲講小時候的故事：“我
當兵走那年你多大？一歲，吃奶孩兒。再回家你都會跑了，見我就叫解放軍叔叔?！惫⒘針罚骸皠e瞎說！我早知道你是我哥，媽天天給我看你照片，我再不認識你，我
傻呀?！惫⒅保骸澳阋誀懩悴簧担瑥男∧憔褪莻€傻丫頭，愣了巴幾，跟個小子一樣?！惫⒘幔骸罢l讓咱家缺男孩兒，你當兵走了，家裡就剩我，可不把我當男孩使啊?！惫⒅毖劬﹂_始溼潤，但強忍著：“等你出院了，這個清明，咱得去看看爸和媽了，
唉，都幾年沒去了。”耿玲看著老哥哥：“哥，求你件事兒?！惫⒅贬輳奉A(yù)感到什麼，慢慢直起身，看著妹妹，遲鈍搖頭：“什麼事兒等你身體好
了，出院再說，啊?！惫⒘峥粗细绺鐐牡臉幼?，嚥下要說的話，微微點頭。舒曼進來，滿臉是笑，走
到耿玲牀跟前：“肖主任說你各項指標都挺正常的，治療一段時間就可以出院了。”耿直樂了：“真的呀，丫頭，哥沒說錯吧？你命硬，馬克思不要你呢?！惫⒘岷瑴I點頭：“我會好的，我知道，我知道?！笔媛s緊背過臉去，眼淚下來。從醫(yī)院回來，耿直趴在牀上，舒曼爲他揉背，耿直仍然對妹妹病耿耿於懷：“你說
這女人啊，怎麼就這麼倔呢？親哥哥啊，都不張口，唉，幸虧媽是走了，要活著，得多傷心啊?！笔媛骸鞍?，也怪我，其實那幾次玲子打電話聽聲音就覺得氣短，可沒當回事兒，以爲就是累一點，應(yīng)該早點勸她住院就好了，女人得這種病，就是累的?！惫⒅眰兄骸八凼撬磉厸]個能幹的男人??！你說我怎麼鬼迷心竅非讓她跟彪子那麼個不成器的東西呀！我當初真應(yīng)該聽你的話?。 笔媛搽y過：“你可別這麼說，玲子和彪子感情是好的，再說她是成年人，感情上
的事兒她自己能做主的，怎麼能怨你？”耿直長嘆：“唉，我沒盡到當哥責任??！我怎麼就不能幫她一把呢。”舒曼：“我現(xiàn)在也特後悔，週週結(jié)婚來要錢，我還說你，想想就難受死了，玲子要
找到合適的腎，手術(shù)費咱們出，??？”耿直點頭，眼睛溼潤。
耿直去醫(yī)院，給耿玲拍照逗她開心，心裡對於彪子的事還是耿耿於懷：“一直想問你個事兒，彪子是我給你找的，他跟你結(jié)婚這些年，你就沒過幾天安生日子，你特恨你老哥吧？”
耿玲笑了：“我就知道你會說這話，彪子是有毛病，可是個真正的男人，像我哥。我這輩子有這麼段姻緣，我知足，我謝你呢。”耿直眼睛溼潤了，爲掩飾趕緊舉起照相機：“還真不錯嘿，比你二十歲那會兒都漂
亮，主要是有女人味兒?！惫⒘岢粤Φ匦χ骸岸祭咸?，還女人味兒。”耿直：“什麼老太太？你今年才過五十，你這話讓你嫂子聽見可得氣死，你嫂子都
六十二了，你還不能說她老太太，每天必得說漂亮，女人味兒十足?！惫⒘嵝Γ骸拔以觞N能跟我嫂子比？我嫂子天生大美人，年輕時候還不覺得，越老才
越覺得我嫂真難得?！惫⒅毖鹧b生氣：“你什麼意思??？”耿玲話很輕：“有我嫂子在，我放心?！惫⒅睕]聽清：“什麼？”耿玲靠在牀沿：“哥，我累了。”耿直：“最後一張?！?
晚上，舒曼忽地驚醒，捂著胸口，半天動彈不得。耿直躺在旁邊，發(fā)出均勻的鼾聲。舒曼擡頭見客廳亮著燈，嚇一跳，剛要作聲，就見一個黑影悄然走到牀前，輕聲道：“媽，是我。醫(yī)院剛來電話，我姑快不行了！”是耿虎的聲音。
舒曼一驚，掙扎著起身下牀，耿虎趕緊扶住她：“要不要叫醒我爸？”舒曼看向丈夫，略一遲疑：“讓他再多睡會兒吧！他幾天沒睡好覺了，這也是剛睡著。我先去醫(yī)院看看?！?
耿玲已在彌留之際，舒曼流淚握住她的手，說不出話。耿玲用盡最後氣力說：“嫂子，謝謝你，我哥這輩子過得幸福。你得勸我哥，堅強，要他好好活，爲你們，爲我好好活。”
舒曼手捂住嘴，強烈忍著抽泣，點頭：“我會我會，你放心放心吧。”耿玲哆嗦著：“我兒子週週，老實，讓我哥，照顧他?！笔媛呀?jīng)說不出話，只是點頭：“你放心放心，週週我們會照顧的，放心啊。”耿
玲的手漸軟下去，舒曼撲到耿玲身上，搖晃著：“玲子，別走別走啊?！鄙磲峥蘼曇黄?。耿直一早起來沒看見人，忙忙碌碌地去廚房給耿玲煮了紅棗湯，正準備出門，看見
舒曼從外回來，就嘮叨：“一大早就不見你人影，你忘了去醫(yī)院啊，我熬了點紅棗湯，玲子愛喝的。”
家人跟著舒曼一個一個走進來，人人表情嚴肅，耿直愣住，手裡飯盒落地。舒曼上前扶住耿直，聲音顫抖著說：“玲子走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可不能倒下。你倒下，這個家可就完了?！?
耿直看著妻子、兒女們通紅的眼睛，推開舒曼，顫巍巍要走，剛邁步，腿一軟就要跌倒，耿遠耿虎搶上前扶住，耿直推開兒子，但直不起身，他半個身子動不了了?！?
耿直因爲耿玲的去世，傷心過度，半邊身子動不了。一個人坐在輪椅上，看著窗外發(fā)呆。身後有腳步聲，他動也不動，腳步聲一直移到他面前，黑影擋在他眼前，他也不動，黑影蹲下，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你這個樣子，你可是頭老虎啊，你趴下了，你家人怎麼辦？”
耿直看著楚建熟悉的面容，眼睛再次溼潤，他喃喃地說：“我後悔啊！舒曼從開始就說彪子不安分，我還跟她吵！這不成器的東西才過幾天安生日子就下海就賠個精光，玲子是又管孩子又管丈夫，她是累死的，我害了我親妹妹啊，我就這麼一個妹妹啊！”
楚建緊抓住耿直的手：“你怎麼能說這種幼稚的話！玲子再婚時多大?。∷氖耍∷约哼x擇了彪子！她這一生真正愛過！她是幸福的！你懂不懂！”耿直喃喃地說：“我就是想不通，玲子比我小十七歲啊，她才五十一歲啊，怎麼能走到我前頭？??？爲什麼？”
楚建：“戰(zhàn)場上犧牲的年輕生命還少嗎？咱們都來不及掉一滴眼淚啊，還得拾起戰(zhàn)友的槍繼續(xù)衝鋒！老夥計，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得爲活著的人著想，你這樣，玲子也會難過。她從小崇拜你，你是她的英雄哥哥……”
耿直：“我現(xiàn)在站不起來了。”楚建手上用勁：“你當然能站起來！你起來！”耿直被楚建拽起，瞪著眼看楚建，忽道：“你還挺有勁的?！背ǎ骸爱斎?，活就要活得健康，要不死球算了。”耿直慢慢鬆開楚建的手，顫巍巍地站著。舒曼過來，見狀趕緊要上前攙扶，楚建擺
手，耿直就那樣站著，看著窗外，喃喃地說：“玲子，哥走著去看你。”
媳婦懷孕，女兒失戀，都是愁心事
唐小美心想事成，懷上了孩子，兩人回家，唐小美人未到肚子先進來，整個人都靠
在耿遠身上，兩人堵在門口差點進不來。耿直氣道：“老大你先進來！”身後響亮的東北話說道：“要不後進也成，別倆人都擠門疙瘩這兒，誰也進不去?！惫⒅币汇叮骸皢?，親家母親自來了。”隨著話音，劉翠華和耿遠一前一後攙著唐小
美進屋。劉翠華不停說話：“我獨生閨女頭一胎，我哪能不來呢，再說也好長時間沒見
咱老親家了，耿局長您最近挺好的？”耿直連連點頭：“挺好挺好，您也好?。俊眲⒋淙A頻頻點頭：“好好好。”劉翠華扶著唐小美走進客廳，讓她坐在沙發(fā)上。舒曼匆匆進來，趕緊道：“別坐沙
發(fā)，沙發(fā)太軟，對孕婦胎兒都不好。”唐小美已經(jīng)陷進沙發(fā)，而且立馬抓著耿遠，一仰身躺在他大腿上，哼嘰著：“唉媽呀，累死啦，我不想生了。”
舒曼氣得直皺眉，一旁劉翠華熱情著說：“舒大夫，小美在您家待產(chǎn)，給您添麻煩了？”舒曼立刻一臉客氣：“您這話說的，多見外呀，這不是應(yīng)該的嗎?！眲⒋淙A熱情著說：“話是這麼說，媳婦在婆家待產(chǎn)，是應(yīng)該的，可我這閨女從小慣
壞了，毛病老多啦，要不是爲我這大外孫啊，我還真不敢讓她給您添麻煩?！碧菩∶览L聲撒嬌：“我媽就是事兒，成天嘮叨，說我婆婆是大醫(yī)院兒科專家，對孩子指定有好處，還有胎教也好，先天優(yōu)越條件咱指定得好好利用?！?
劉翠華爽朗一笑：“那可不，小美他爸和我，都是生意人，不差錢兒，就差氣質(zhì)文化啥的，小美嫁進一個大知識分子家庭，老唐家老劉家?guī)纵吶硕假\有臉面。咱是有心讓小美跟著婆婆，薰一薰氣質(zhì)啥的，言傳身教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