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又是半年光陰,深秋十月,洛陽寒雨連綿。天色沉沉,灰暗陰霾,暮雨千家,燈火早燃。
狄府後園裡,李元芳坐立難安,狄仁傑端坐不語,狄夫人在一旁手轉佛珠,默默禱誦,終於聽得內房傳來嬰兒一陣響亮啼哭,柳顏剛一打開房門,李元芳趕忙問道:“如燕怎樣了?”
柳顏笑道:“恭喜將軍,恭喜老爺夫人!母子平安!”
狄夫人長舒一口氣,連連誦佛,和狄仁傑相視而笑,李元芳快步走進內房,奔到牀邊去看如燕,緊緊握住她手,擔憂道:“你沒事罷?”
如燕虛弱一笑,微微搖頭,一旁福嬸抱過正哇哇大哭的嬰兒,喜道:“將軍小姐,你們聽,這孩子哭聲多洪亮,小模樣還真討喜。”說著放在如燕身邊。
李元芳細細一瞧,那孩子小臉通紅,雙拳緊握,猶自閉目大哭,兩道小眉卻是濃密高聳,直連胎髮,不禁心中一喜。
如燕側頭看了兩眼,心中固然喜悅萬分,此時只覺疲累,於是對李元芳道:“抱去給叔父看看罷,再請他老人家取個名字。”
李元芳輕輕撥開她鬢邊溼發,點頭道:“好,你先歇息。”說著輕輕抱了孩子,來到外間,向狄仁傑道:“大人,您看!”
狄夫人慌忙從他手中接過,挑開襁褓看時,嬰兒已止了哭聲,還不曾睜開眼睛,狄仁傑細細一瞧,不由連連點頭,喜道:“好!好啊!”
李元芳道:“如燕說,請大人取名。”
狄夫人笑道:“這是自然,老爺可要取個好名字!”
狄仁傑含笑點頭,再看了嬰兒兩眼,又轉頭看向內房,走到桌前鋪紙提筆,沉吟片刻,揮毫寫就,拿給李元芳。
李元芳低頭一看,輕讀出聲:“李延青,表字……鴻飛?”
狄仁傑點了點頭,正色道:“我一生羈絆官場,宦海沉浮,從未有隨心所欲之時,只盼這孩子長大之後,莫要爲官,如鴻雁一般,北往南來,無拘無束。再者,《詩經》雲:‘鴻雁于飛,肅肅其羽。’①即便日後他不入朝堂,也須有悲憫之心,憐百姓之苦,不可只圖自己安逸。這便是我取‘鴻飛’二字的含義了。”
李元芳感激道:“多謝大人!這孩子,就叫李延青,希望他長大之後,不負大人寄望!”
狄仁傑滿含笑意,兩人一起看著手中的小傢伙。只是誰也不曾想到,二十年後,狄仁傑早已去世,李元芳歸隱江湖,而這個孩子,不僅入朝爲官,身居高位,更是名動武林,震懾羣雄,倒與狄仁傑期望背離。
十一月初,揚州刺史府突起大火,刺史陳遠圖及全家老幼三十餘口皆被燒死家中,唯有其女陳子劍不知所蹤,皇帝遣人調查,回報系因廚下半夜失火,又兼天乾物燥,這才釀成慘禍。
天陰如水,寒意徹骨,幾株梅花凌寒盛放,陣陣幽香撲鼻可聞,張易之身披白裘,面上平淡道:“怎樣了?”
一旁沈(悲劇)昌明猶豫片刻,低聲道:“陳遠圖已死,可是找遍刺史府……都沒有賬冊下落。看來他是早知性命難保,所以將賬目交給了女兒陳子劍,命她先行逃走。卑職一路追擊,不料在潁州被人救走……”
張易之奇道:“何人搭救?”
沈(悲劇)昌明垂首不答,躊躇許久,從袖中掏出三把飛刀,遞與張易之道:“國公請看!”
張易之輕輕拿起,細細端詳,刀身晶光四射,其上卻有一隻梟首,雙目圓睜,呼之欲出。張易之凝視良久,冷笑道:“是梟延!他們現在何處?”
沈(悲劇)昌明爲難道:“卑職不知……”
張易之聞言默然,仰望天色,狀似無意道:“怕是一場暴風雪啊。”
沈(悲劇)昌明低頭抱拳道:“國公恕罪,是卑職大意……”
張易之面無慍色,微微一笑:“事已至此,最重要的,是追回賬簿。這東西雖然干係重大,可落在陳子劍手中,毫無用處,尋常地方官員也管不得此事。梟延既然救下陳子劍,定會親自護送她前來神都。”
沈(悲劇)昌明道:“那該如何是好?”
張易之伸出右手,輕輕捻住一束伸到廊檐下的梅枝,看著花間晶瑩冰雪,咔嚓一聲將枝條折斷,幽幽道“斬草要除根,這個道理你應該懂得。”
沈(悲劇)昌明低頭沉聲道:“是!”
張易之冷冷瞥了他一眼,隨手將梅花擲進雪地,一甩白裘,轉身進屋,沈(悲劇)昌明看著雪中那一點紅梅,心底涌上絲絲寒意。
此後,張易之每日探聽消息,卻不敢輕易派人截殺陳子劍,直至十二月初,手下探得兩人將到神都,張昌宗這才急道:“眼看陳子劍便將你我性命送到狄仁傑手中,如何應付!”
張易之一手執杯,不去理他,只是擡頭看向窗外,午後欲雪,濃雲密佈,瑟瑟冷風吹將起來,隨處可聞風聲咽嗚,那兩株梅花幾乎落盡,只剩滿樹花苞。
張昌宗見狀,還要開口,張易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急甚麼?賬冊,一定要想辦法取回,不然就毀了,絕不能落在狄仁傑手裡。”
張昌宗道:“那還不派人……”
張易之輕輕一攬肩上白裘,嗤道:“你以爲,梟延會明目張膽地帶著陳子劍進城麼?別白費心思了!”
張昌宗詫異道:“五哥的意思是?”
張易之別過頭去,不再出聲,張昌宗不敢多問,只得坐回椅上,焦急地數著指間佛珠。不多時,便有鵝毛大雪紛紛而落,張易之仍是站在窗前靜靜觀雪,張昌宗再度走到他身邊時,檐頭屋脊已是白茫茫一片。
沒等張昌宗開口,沈(悲劇)昌明推門而入,抖落雪花,焦急附耳對張易之道:“梟延已到了洛陽,卻不見陳子劍身影。”
張易之聽罷,微微冷笑道:“果不出我所料!”
沈(悲劇)昌明道:“國公打算怎麼辦?”
張易之一擺白裘,坐在椅上,腳旁炭盆融融,滿室生暖,他停了片刻,忽然道:“狄如燕的孩子,如今也有兩個月大罷?”
沈(悲劇)昌明一怔,點了點頭,張易之淡淡一笑,道:“若是這孩子沒了,狄如燕去找梟延幫忙,他定不會推辭。”
張昌宗道:“你的意思是,把那孩子偷出來,要挾狄如燕去取賬冊?”
張易之點了點頭,隨手端起一杯新茶,沈(悲劇)昌明道:“那卑職這就去辦,若是得手,就帶回府中來。”
張易之卻道:“不必!”
沈(悲劇)昌明微怔,只聽他繼續道:“隨你處置罷,反正狄如燕別無他法。只是下手毋須小心。”
張昌宗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出聲,沈(悲劇)昌明心中則是大有快意,當即應了,回去準備,張易之轉頭向外一看,梅樹上已經掛了厚厚一層積雪,壓的樹梢低垂。
①出自《小雅·鴻雁》,以鴻雁自喻,哀嘆生民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