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同樣是9月，東京的秋顯得更加寧靜雅緻，無論是天空還是大地，這份恬靜總是那麼的沁人心脾。

滿街的銀杏，滿眼的金黃，滿天的雲朵，滿心的愜意，所有的一切都在盡力詮釋著秋的內涵，萬物的鼾睡，預示著下一次輝煌的新生。

這樣的氣候總是能夠帶來好心情的，在銀杏飛舞間，連呼吸都變得輕快起來。整個東京城，光影在匆匆的身影上留下點點的痕跡，風的手輕輕拉住他們，告訴他們，慢下來，慢下來。

東京城不大，東京人的心也不大，他們只在屬於自己的小天地裡，用心經營著自己的人生。地球如此的廣袤，卻又是那麼的貧乏，在僅有的，而且是不斷縮小著的土地上擁有那麼一小塊，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可惜太多人不懂，太多人不屑，他們妄想用借來的歸屬感打造宮殿，可是借的遲早要還，這個最基本的道理，他們不懂。

就像組織裡自以爲是的猛狼，以別人的生命，鋪墊自己高升的階梯。這座血肉建築的階梯看似堅不可摧，可是爬得越高，也會被稀薄的氧氣抽乾靈魂，什麼夢幻般的美景，終究只是飛行的幻覺。

Gin，他太享受這種飛行的幻覺，以至於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高空的壓力正一點點震碎他的骨肉。他無法使自己停下來，也像沒有腳的小鳥一般，停歇，就意味著墜落，墜落後，便是終結。

每一天，他照樣去完成Boss佈置的任務，他時刻都牽掛的女人泠，卻消失了。他開始找不到她，開始回到以前那樣的孤獨了，每次都無人接聽的電話，更讓他認清楚了事實，他殺了明美，比殺了任何人都不可原諒。

而泠呢，她關上手機，一個人窩在公寓的沙發裡，她偶爾也會出去轉轉，散散心，吹吹風。

此時她的心裡只裝著另一個男人，一個深愛明美，卻又遲遲不現身的男人。他應該知道了吧，他應該心碎了吧，他應該躲在太平洋別岸的黑洞裡，每天折磨自己吧。

明美的死，對於泠和赤井來說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們成爲了真正的仇人。Boss把泠調離再殺明美的計謀，他也一定看穿了，所以，組織裡的寵兒與FBI的銀色子彈，因爲明美的死，終於成爲了真正意義上的敵人。

泠希望赤井永遠不要再出現了，不要再撩動她的心絃，不要再讓她爲難。儘管這是不可能的，但他可以來，她便可以躲，就像這幾個星期一直躲著Gin一樣，對一個無話可說的人，不如不見。

從8月23號到今天這半個月，她就沒再出現在組織裡，除了與志保聯繫，她不接任何人的電話。Boss拿她沒辦法，畢竟志保願意再次爲組織效力，也是她的功勞，於是這半個月以來，組織裡的平靜超過任何時候。

只有Gin是按捺不住的，他依然渴望泠的諒解。這半個月的渾渾噩噩讓他不再感到任何的希望，他不願失去泠這個唯一走進過他內心的朋友，即使嚐盡了孤獨，也不捨這份唯一的溫暖。

於是他決定去找她，去她的公寓找她。他以前從沒想過要闖入她的私生活，可是這一次，他卻必須這麼做，因爲他知道泠對他的恨是無法抹滅的。既然無法抹滅了，就讓泠對著他把擠壓的苦都宣泄出來吧，該發的火，該說的話都從體內宣泄出來，這樣他纔會好受一些。

就算抱著這樣的想法，已經站在了公寓門口的Gin還是猶豫了，他實在不敢預料泠見到他的反應，也許他該做好心理準備，準備迎接這場無形的血雨腥風。

最終，他還是進去了，普通的防盜門對他來說根本不是阻礙，他輕輕的合上門，站在玄關觀察著裡面的動靜。

裡面傳來淡淡的風信子氣味，再仔細一聞，還伴著威士忌醇烈的清香，房間裡光線很柔暖，清風拂動窗簾發出沙沙的聲響。除了這些，裡面似乎完全沒有泠的氣息，Gin有些不想打擾這個靜謐的午後，他不屬於這裡，還是走吧。

他正低頭感嘆自己的幼稚，風卻給他送來一股幻覺似的奇妙感受，順著那個方向，他好像聽到了什麼。是泠嗎？他轉身期待著，腳已經不自覺的踏向客廳，漸漸的，那個身影在他眼裡清晰起來，看著這張臉，他的心竟然有些隱隱作痛。

泠蜷縮在沙發上，雙手緊緊的抱在胸前，頭髮隨意的貼在額頭，在與沙發的磨蹭下顯得有些凌亂。秋天氣溫已經降到了20度以下，泠卻只穿著單薄的睡裙，她的臉色看起來很紅潤，嘴脣卻淡得像沒有顏色。

Gin就站在離她一米遠的茶幾旁，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許不該把她吵醒，也許更不該任由她冒著感冒的危險繼續睡下去。或者呢？也許他該把空調的溫度調高一些，也許他更該給她披上被子，並且準備一杯熱水等她醒來。

他還在躊躇著，泠卻敏銳的感覺到了一束不知所措的目光，在這束光的刺激下，她結束了夢慢慢意識到Gin的出現。

Gin看見這雙眼睛充滿疲憊，他蹲下身，一言不發的看著她。他雪白的臉在泠眼前慢慢放大，泠也看見了，這雙不再凜冽的眸子裡，同樣充滿疲倦。

“你想幹什麼？”泠坐起身來，順便抓了一個抱枕抱在胸前。

“只是……來看看你。”Gin起身坐在了旁邊的沙發。

“是嗎？”泠並沒有再看他，她移過眼神盯著櫥窗裡的風信子，因爲Gin的出現，實在是她沒有想到的。

他爲什麼會來，爲什麼要來，是來看看自己的悲傷孤寂，還是來確定自己是否還對Boss忠心？泠不想知道這個答案，不管他是不是對自己還有一點點的感情，他殺了明美，終究是無法狡辯的事實。

“泠，你一直不出現，我只是有點不放心。”Gin繼續用微弱的聲音說。

“那你現在已經看過了，可以走了。”泠毫不留情的瞟了他一眼。

Gin對泠這樣的反應早已習慣，但是他的心還是很涼，甚至有些疼。

“泠，你說過我們本來就是一樣的人，殺了與我們爲敵的背叛者本來就是命定的事，我們都無法違抗Boss的命令，這個道理你已經想的很透徹了不是嗎？”Gin開始有些激動，他清楚的記得泠那天充滿無奈的聲音，既然是無奈，爲什麼要如此在意呢？

聽到這句話，泠的心裡翻起了波浪，從小到大的忍耐，自始至終的壓抑，在這一瞬間被Gin點燃。她擡起眼睛看著Gin，緊皺的眉頭和無法抑制的喘息引爆了她心裡潛藏已久的炸藥。

“對，我是說過，我們從小就已經被惡魔選中，根本沒有反抗的資格，但是我是人，不是殺人機器，我有自己的心臟，自己的大腦，我不要再被控制，像一個傀儡一樣任人擺佈！”泠激動得站起來，胸口的喘息讓她有些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泠，我知道，我知道。”Gin無法再多說什麼來安慰泠的爆發，他只能扶住她的肩膀讓她平靜。

“你放開我！”泠用力的甩開他，“你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你瞭解我這十幾年來過得有多痛苦嗎？但凡你能瞭解一丁點，你就不會不顧我的感受任意的傷害我！”泠的眼淚已經崩潰了，她看著這個曾經深愛的男人，此時情感的宣泄似乎已經比恨更濃烈幾千倍了。

面對泠的控訴，Gin低下頭默默的承受著，這的確是他欠她的，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

而注視著這雙眼睛的泠，她還是逼迫自己冷靜下來。“Gin，我知道我還是無法逃脫自己的命運，就算我再不肯，我夏目泠也已經Boss的人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乖乖去做他身邊最聽話的女人，可是我換來的是什麼，是你的不管不顧，是你毀了我唯一的精神寄託！曾經我以爲，得不到我要的生活，至少我還有愛情，還有友情，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是你，你抹殺了我的所有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泠扯著Gin的衣領，拼命的搖晃著他，她用力的擊打這個奪走她一切的男人，她深埋在他胸膛裡的淚水就像海嘯，看似柔弱的力量越衝誇了他的堤壩。

“泠，對不起，對不起……”Gin抱著她，他從沒想過原來泠那麼的脆弱。原來他真的那麼殘忍的奪走她視爲珍寶的感情，原來他真的親手毀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原來他此刻的醒悟真的太晚，原來一切真的再也回不了頭，這所有的所有，都是他親手湮滅的，這所有的所有，也是讓他這一生註定孤寂到盡頭的源頭。

“Gin，你抹殺了我的所有，我真的很想恨你，你知不知道……”泠跌落在Gin的懷裡，她哭的悲慘，即使是得知了父母死亡的真相，她也那麼歇斯底里的哭過。也許是心真的已經累了太久了，她開始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走了，一無所有的她，真的還有那個雄心壯志再去忍耐，再去報仇嗎？

抱著像孩子一樣痛哭的泠，Gin不禁想起10年前，他們都還年輕，都還懵懂，那時的快樂如此的簡單，歡笑都是輕而易舉的，原來時間賦予人們的，都是痛苦和心酸。

“Gin，你走吧，就算殺了明美不是你的意願，我也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待你了。”泠離開Gin的胸膛，她抱著膝蓋坐在沙發前的木地板上。情緒似乎平復了一些，但眼淚還在不停的流，她捂住口鼻，儘量不讓自己的抽泣再度燃氣已經燒的差不多的灰燼，可是越忍越無助，她只好把頭埋進雙臂，讓淚再流一會兒吧。

Gin摸了摸自己胸口還有餘溫的淚水，泠的淚水又流進了他的心裡。泠說得沒錯，他們從一出生就已經被惡魔選中，受制於Boss的他，到底還有什麼方法才能停止對她的傷害，以後，還會不會再重蹈覆轍。

“泠，希望你，不要太執著於無法改變的事。”Gin走近她，輕輕拍著她的背。他也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被固定，他不像泠那麼痛苦的原因，就是因爲他早已不想再做無力的反抗。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想過反抗，從小是孤兒的他，甚至對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Boss充滿感激，不管要用怎樣的方式來回報，他都是願意的。

ωωω◆тt kān◆C O

“不要太執著於無法改變的事，這不是我用來勸慰明美的話嗎？明美勇敢的愛了，可說了這句話的我，卻是口是心非。”泠擡起頭，把下巴枕在手臂上。

“你自己知道就好。”Gin把臉湊到泠面前，泠無情的給他一個白眼。

看泠的樣子，就算她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待他，他也無所謂了，起碼她今天哭過，最近積壓的情緒也暫時可以煙消雲散了。

“怎麼樣，哭夠了嗎？”Gin回到沙發上。

從來不在人前痛哭的泠，根本不想回想剛剛她的崩潰的樣子，她起身給了Gin一個充滿殺氣的眼神，“我說過你可以走了，還在這裡幹什麼？”

“我怕你身體撐不住。”Gin在這一刻盡顯柔情，他對泠的愛護從沒被時間沖淡。

“我很好，如果你是來揭我傷疤的，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請你離開。”泠抹乾臉上的最後一滴淚，她轉過身背對著Gin。

“好，我馬上就走。”Gin看泠的臉色沒有異常，他可以放心了。泠低下頭，她知道自己心裡的垃圾該清理了，明明沒那麼灑脫，一直強迫自己灑脫，真的是很累的事。

“泠，最後一句。其實我只是希望你，別什麼都自己扛，對自己好一點，要扛的事，交給男人。”Gin在臨走前留下這句話，開門的同時他點起一支菸，菸草淡淡的清香被吹進來的風彌散，他走了，在這一刻，時間彷彿倒帶回到了10年前，那個單純的年代。

泠實在是有些詫異，剛剛那句話真的是Gin說的嗎？這真的是從這個一向冷血殘暴的男人嘴裡說出來的嗎？但她還是沒有太感動，因爲他只是在彌補，爲了明美的死，他在用盡一切辦法，拼命的彌補。

泠抱起那個抱枕窩在沙發上，對面窗戶外面的雲開始聚攏，起風了，雨要來了。

她的心已經分不清對Gin的情感了，剛剛那句話，明明就是在說他願意爲自己分擔所有，可是他願意，泠不一定願意，這個午後Gin的柔情，並不代表這半個月的苦痛就可以一筆勾銷。

泠走到窗戶前，看到雲朵正以一股強大的能量聚集，她撫摸著自己的倒影，只覺得自己在這片藍天下，活得如此卑微。是不是真的太執著了，忠於自己的內心，卻又不敵世事的拉扯，寧願四分五裂也不願意妥協。曾經以爲堅守自我是一種很高潔的品質，可是堅強得累了才發現，世事不變，最後受傷的還是隻有自己。

最後受傷的還是自己嗎？那麼多年的堅守，全成了枉然。泠回到自己的臥房，躺倒在牀上，她不想再想糾結這些根本糾纏不清的事了，因爲她一閉上眼就浮現出今天不同以往的Gin，她有些難過，這樣的Gin，讓她好懷念。

是真的吧，好像原不原諒他真的已經不重要，因爲不要太執著於無法改變的事這句話，真的是永恆的真理。明美的死無法改變，Gin親手殺了她的事無法改變，她所失去的無法改變，她和組織永遠脫不開的關係，更是無法改變。

想到這裡她才明白，原來Gin的到來就是要她想清楚這些。淚流過才懂得，每受一次傷都是爲了以後不再受傷，原來用失去的換來得到的，也並非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