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眼看著城門在望, 馬車卻被千軍萬馬圍追堵截。慕廣韻心知大事不好，恐怕暫時脫不了身了。趕忙拼命搖醒懷裡昏睡的人。

“薄媚你聽著——”

“你在叫誰？”她迷迷糊糊地問，沒聽清那個名字。

“你右手無名指上的丹蔻, 是救命的藥, 六天之後, 無論你我何種境遇, 務(wù)必把它吃下去。”

“……”薄媚懵懂地低頭看手。

“你清醒一點！聽明白沒有？”

“什麼……藥……”

“不要管是什麼藥, 六天之後一定一定要服下……對了，你數(shù)數(shù)可還行？”

“數(shù)數(shù)還行，就是怕忘……”薄媚突然拉起慕廣韻的手腕, “這不有數(shù)字麼我認(rèn)得……哎？十五？你怎麼有我們家的牌子……”

“六天，無名指, 你敢忘！”話音未落, 車門被人一腳踢開。與此同時薄媚又昏睡過去。

來人竟是現(xiàn)在本該被齊瑧禁足深宮的孤薇。眼下他一身染血, 帶著滿面鋒霜，舉劍立在馬上：“別以爲(wèi)你戴著假面我就認(rèn)不出你, 慕廣韻，你的言行姿態(tài)，自十五歲起，我便永生難忘！給我滾下車來！”

慕廣韻從容地替薄媚擁好身上的大衣，同時在此電光火石的時間裡飛快地分析現(xiàn)狀——剛纔聽到動靜的一瞬間, 他還以爲(wèi)是齊瑧的人追來了。他一直懷疑齊瑧是知道薄媚身份的, 因爲(wèi)很多年前的春日宴上, 齊瑧也在, 他應(yīng)該是遠(yuǎn)遠(yuǎn)看見過薄媚的臉的?？赡墚?dāng)時記不大清, 但再次見面足以讓他產(chǎn)生懷疑。這恐怕也就是他這次發(fā)難於薄媚的原因之一。

可是來人竟是孤薇。也對，齊瑧並不在意薄媚的生死, 縱使之前想要羞辱或佔有這個前朝公主，但現(xiàn)在她患了瘟疫，齊瑧是絕對不可能讓人追回一個瘟疫患者的，更不會讓孤薇踏出宮門一步。孤薇對齊瑧有非比尋常的意義，這點慕廣韻事先就打聽到了。現(xiàn)在孤薇帶血現(xiàn)身，並且身後的兵馬看起來都很服從他，那必不是齊瑧的人。

——這樣看來，兩人有過一次打鬥，齊瑧八成已經(jīng)喪失了行動自由，但鑑於他比孤薇強勢許多，絕不可能活著受制於他，所以恐怕……他已經(jīng)死了。被孤薇殺死。

也就是說，現(xiàn)在上陽城掌權(quán)者變成了孤薇。

爲(wèi)什麼呢？他爲(wèi)什麼要這樣做？溫孤薇人十幾年前就見過薄媚，所以他一定一定是認(rèn)識她的，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如果四年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爲(wèi)了報答當(dāng)年薄媚耳墜之恩，那現(xiàn)在呢？與齊瑧之間發(fā)生的慘劇，該不會也是爲(wèi)了她……

那樣就太過了，除非——

慕廣韻溫柔地看了昏睡的“禍水”一眼，從容下車。

除非這溫孤薇人對薄媚產(chǎn)生了感情。那麼齊瑧的嫉妒、兩人的爭執(zhí)、孤薇最後的選擇……所有的一切就都說得通了。這樣也好，這樣他起碼不會傷害她，眼下走是走不掉了，且先隨他回去，另尋機會脫身。

……

其實慕廣韻猜得八九不離十。齊瑧已經(jīng)在今夜被孤薇殺死於牀榻間。

四年前孤薇將薄媚帶回時，謊稱是自己失散的姐姐。齊瑧起初並未生疑，愛屋及烏，大力支持孤芳的雲(yún)和坊生意。

但是，四年裡，孤薇對這個失憶的姐姐百般的好，在她面前總是真心地笑，那麼依賴、那麼形影不離。便是在宮裡、在戰(zhàn)場、在他身邊時，也時時想著念著這個姐姐，但凡碰到好玩好吃的物什，總是第一時間叫人送去給姐姐享用。齊瑧有時會爲(wèi)此心生嫉妒，但知道那是孤薇的姐姐，也便忍了。

直到不久之前，齊瑧身邊一名東戈朝舊臣偶然間見到薄媚，狐疑地向齊瑧提了一句，說這孤芳長得好像從前薄野的歲黓公主，尤其是額頭上的紋飾。

齊瑧當(dāng)即警覺起來，再看孤芳，隱約也覺得很像當(dāng)年春日宴上鬧了一場酒的那個女人。那時他一門心思放在攛掇司徒?jīng)鲂脑旆茨綇V韻的陰謀上，也就沒大留心那個女人。

自此，他便生了疑心。而孤薇越發(fā)地表現(xiàn)出對孤芳的好，他漸漸妒火中燒。加上他早就察覺了孤薇在暗地裡籠絡(luò)官員，發(fā)展黨羽，甚至在軍中扶植自己的勢力。以下反上的例子比比皆是，他齊瑧就是活生生的先例，他當(dāng)然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他覺得自己那麼愛他，十多年專寵，縱容溺愛，甚至爲(wèi)他誓不娶妻，他怎麼可以對他生有反心！

不止是反心，他心裡還裝了別人！怎麼可以！

於是他當(dāng)面質(zhì)問孤薇，本想看他哭著認(rèn)錯，怎料他卻高傲地承認(rèn)，承認(rèn)招兵買馬，承認(rèn)心裡愛上別人。齊瑧氣急敗壞，便派人把薄媚接進(jìn)宮來，威脅孤薇說要娶他這“姐姐”爲(wèi)妻，日日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於是兩個人爭執(zhí)起來，甚至到了拔劍相向的地步。孤薇拼死護(hù)在薄媚身前，徹底寒了齊瑧最後的僥倖。

齊瑧一再傷他髮膚，又苦苦求他回心轉(zhuǎn)意，他卻始終不爲(wèi)所動。

齊瑧心灰意冷，對孤薇做出了最衝動最決絕的舉動。他要斷絕他跟那女人在一起的可能，也要絕了他的後，這樣，他就算反了他也沒有子孫來繼承江山家業(yè)，這樣他或許就會放棄了，安心待在他的身邊，一輩子只能依賴他、只能屬於他一個。

只可惜溫孤薇人從來不是一個軟弱的人。齊瑧所做的一切，沒能夠挽回他的心，反倒激起了他的恨。最終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可憐一世梟雄。

……

薄媚醒來時，感覺到身下馬車在極其緩慢地行進(jìn)著。有人抱著她，十分可靠。

“出城了嗎？”她問。

“姐姐，我們回宮，我一定治好你的病。哪怕是瘟疫，我不許你離開我的身邊。”孤薇的聲音。

薄媚驚了一驚，頓時醒了大半：“阿薇？阿薇，齊瑧放你出來了？”

“哼……”孤薇無奈地冷笑，“齊瑧……這世上再也沒有齊瑧這個人了?！?

“什麼意思？”薄媚坐起身觀察他臉色，“爲(wèi)什麼你的臉上……有血？”

“我殺了他?！?

“……”薄媚愕了愕，“你說誰？”

“齊瑧。”

“爲(wèi)什麼？”

“他該死。”

“可是你和他……”

“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我十多年委身於他，忍辱負(fù)重，不過是利用他復(fù)仇而已?！惫罗泵嫔蠋е淠男?，可不知爲(wèi)何看起來有些脆弱可憐，“姐姐，我們的國家，因爲(wèi)一些貪婪惡魔的野心角逐而走向滅亡，我們的父母家人，在他們勝利的鐵蹄下死於非命……我怎能甘心！我投靠齊瑧，是因爲(wèi)他夠狠，能替我手刃仇人。東戈老國君司徒亶、東戈亡國君司徒?jīng)鲂?、白宇王族的每一支遺脈……現(xiàn)在，仇人已經(jīng)一個一個死去，而他，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了！”

說著仰頭笑了幾聲：“這個混蛋，我本想留著他，等到坐穩(wěn)天下再要他的狗命，可是沒想到，他竟然……他竟然想要傷你，屢屢拿你威脅我，還把我、把我……簡直奇恥大辱，我怎能輕饒了他！我聽說他要將患了瘟疫的你送出城外，我知道他手段的歹毒，爲(wèi)了防止瘟疫擴散，他一定會叫人一出城就殺了你。所以我先殺了他！我假意原諒了他，我對他獻(xiàn)媚委身，在他意亂情迷之時，用燭臺刺穿了他的喉嚨！然後，姐姐，我就來救你了。還好，還好來得及時，還好你沒事……”

“阿薇……”薄媚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聲音都有些顫抖，“爲(wèi)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印象裡的孤薇，單純熱情，善良溫潤。怎麼會……

“我從來都是這樣的?！惫罗逼疵验W躲的薄媚拉回面前來，緊緊攥著她的手，說，“姐姐，你是覺得我可怕嗎？你別怕，別怕，我只會對仇人這樣，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真的！現(xiàn)在仇人都死了，障礙也掃除了，我是這上陽城的主人了，姐姐，我一定一定，讓你過上最安穩(wěn)無憂的生活！我封你做皇后……不，不對，是皇姐，尊貴無比的公主殿下，好不好？”

“阿薇，我不明白。我並不是你的姐姐，對不對？你爲(wèi)什麼要這樣待我？”

孤薇頓了一頓，黯然失笑，自懷裡取出一塊疊得規(guī)規(guī)整整的手帕，一層一層揭開，取出裡面珍藏多年的金銀錯絲瑪瑙耳墜給她看：“可還記得它？我多希望你是我的姐姐……你是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從國破那一日至今，我見慣了世人虛僞醜惡的面貌，受盡了冷眼和凌/辱，只有你，和別人是不一樣的。雖然最終的結(jié)果是一場空，但我知道你的好……”

薄媚當(dāng)然不記得。當(dāng)年她將這枚耳墜當(dāng)作信物交給一個叫溫孤薇人的少年，讓他去樂邑向她的父皇求援。結(jié)果他馬不停蹄趕赴樂邑，還是晚了一步。明昭國亡了，天子薄鄢也便順理成章地打發(fā)了他。

但他還是感激她，因爲(wèi)他那時幾乎求遍了天下人，她是唯一一個真誠施以援手的人。

“我不是孤芳，那我是誰？”

剛問出這句話，就感覺車身猛一顛簸，然後停了下來。車外響起鞭子抽打聲，還有人厲喝：“站起來！繼續(xù)拉——”

薄媚心想，這是在抽打疲累的馬兒嗎？卻隱約聽到外面有男子的咳嗽和悶哼。不對——

“對了，那個人呢？”她問。

“那個人……你說他？呵……”孤薇推開門，叫她一眼看到外面拉著車子艱難行走的不是高頭大馬，而是……一個背上佈滿猩紅鞭痕的人。

不是別人，正是林倫。

薄媚憤然起身：“阿薇你做什麼？”

孤薇按住她：“姐姐，先彆著急心疼，你可知他是誰？”

“是誰？”

“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啊，他負(fù)過你也負(fù)過我。明昭亡國有他出一份力，薄野覆滅全是拜他所賜！這世上有半數(shù)的國家都是被他滅亡，天下十幾年來的分崩離析全是因他而起！你看這世間多少人流離失所、良田盡付焦土，他，就是最大的罪魁禍?zhǔn)?！對了，他也是我的仇人之一，僅剩不多的還沒死的仇人，當(dāng)年對我嬉笑冷漠，我說過會讓他付出代價……呵，如果說現(xiàn)在還有誰該死，他當(dāng)之無愧！他的名字，叫‘慕廣韻’?！?

“……?。俊北∶恼痼@，“你……就是慕廣韻？”

那被鞭笞著步履維艱前行的男人微微側(cè)頭，臉色發(fā)白，冷汗淋漓，卻仍是一臉的從容。他撇一撇嘴角，聲音弱不禁風(fēng)：“這樣吃驚做什麼……不是說猜得到嗎？”

“給我拉車！誰準(zhǔn)你說話！”孤薇奪過車伕手裡的鞭子狠狠抽在慕廣韻背上。

“停，停下來——”薄媚急道。

“姐姐，他是千古罪人慕廣韻啊，血海深仇你都忘了嗎？你說，無論是出於你我，還是出於天下人，他該不該死？”

薄媚愣了。

“如果真是慕廣韻，是挺該死的……”薄媚說。她在寫《塵世香》，慕廣韻的事蹟她是知道不少的。確是個英雄，但也可恨。他後期遊戲江山，不知直接間接給多少人帶來了滅頂之災(zāi)。從普世的價值觀來看，他是該死，死一百遍也不足惜。而對於薄媚來說，國仇家恨，負(fù)心薄倖，他更該死。

“就說你會失望?！蹦綇V韻心裡苦笑，你看，果然不能告訴她過去的事情，一旦告訴，只怕她在記起愛之前，先倒記起了恨。畢竟恨是一目瞭然的，全天下都找得到佐證，而愛是隻在他兩人之間存在的，忘了，便真的忘了。

“可是……那我便是薄媚了？”她問。

“沒錯。”孤薇坦白回答，“自從多年前我聽說他負(fù)了你，而後又亡了你的家國，我便立誓將此人千刀萬剮，替你我一起報仇。他配不上你。”

“我還真是薄媚??？”薄媚確認(rèn)一遍。

完蛋，這下玩笑開大了?？磥硭€是猜得太保守了。

之前林倫說他知道薄慕二人之間不爲(wèi)人知的事情，又屢屢透露出與她曾經(jīng)熟識的氣息，後來趙公玉又講了一番傳家寶背後的故事，想是在暗示她她就是他所說的那個“妹妹”。那麼由此推斷，林倫果然是她的舊夫婿。

然後她便猜測林倫與她從前可能是與薄慕認(rèn)識的人，譬如手下大臣或遠(yuǎn)房親戚，這樣只要林倫肯告訴她他或她其中一人的真實名姓，她便能順著多年來爲(wèi)《塵世香》蒐集的資料檢索推測出另一人的身份姓名，乃至他們二人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過往。

……萬沒想到他就是慕廣韻，而她就是鼎鼎大名的薄媚。是故事的主角。

……哦不對，當(dāng)然也曾這樣假想過的，在夢裡。

畢竟那兩個人，從名字到過往，都是如傳奇一般的存在，愛恨情仇，跌宕起伏，轟轟烈烈，天下聞名。當(dāng)然多的是罵名。

那兩個名字太重，以至於她醒時不敢假設(shè)。

如今得知真相，她是一點想法都沒有了。她客觀上知道他們兩人之間隔著彼此家國的覆滅和親人的死亡，也知道他們兩人之間十多年分分合合愛恨坎坷，但她不知道那些意味著什麼。如今面對此人，假如是沒有失憶的薄媚，是會選擇相愛還是相殺，又會做何感想……腦袋裡空空如也，一點想法也沒有。

人就是這樣的，可以體諒故事，不能釋懷人生。

眼看著到了宮門下，慕廣韻終於不堪重負(fù)跪倒在地，身上的衣物已被抽打成千絲萬縷鮮紅的碎片。

“慕廣韻，你不是驕傲嗎？你不是目中無人嗎？哼……你也有今天?！?

“住手，別再打他了——”薄媚看得觸目驚心，不忍地說。

“不可能。我要讓他，生不如死?！?

薄媚試圖起身，卻一點力氣都沒有。高燒越來越嚴(yán)重，難受得幾乎肝腸寸斷，頭腦裡也好像翻江倒海，隨時隨刻都會死去一樣。

“姐姐，姐姐你堅持一下……我讓他們找全天下最厲害的大夫來救你，你不會有事……”孤薇焦急地抱著她，揮鞭怒罵倒地的慕廣韻，“廢物，給我站起來！”

“別……”

孤薇見薄媚越來越不好，終於忍無可忍：“來人，把這廢人給我?guī)氯ィ热拥今R廄裡！換最快的馬來！叫所有太醫(yī)去我寢殿裡侯著，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