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隔壁是什麼地方?”薄媚問。
“哦, 茅廁。”慕子衿隨口一答。
“你們宮裡有人在茅廁彈琴?”
“有嗎?”
“你聽。”
“沒有啊,你聽錯了吧,是那邊琴房裡龐師傅在彈琴吧。”慕子衿道, “媚媚, 瞧見牆頭那枝白桐了嗎?”
“是白桐花嗎……”
“看著眼熟嗎?”
“花花草草有什麼熟不熟的。”
“是清影殿裡的白桐啊, ”慕子衿仰頭看那束飄搖的花, 頓了一頓, “聽說你喜歡。”
“哦。”經他這麼一說,倒是想起來了,以前清影殿裡是有一株白桐, 每年春夏之交盛開,雪白的猶如飛雪漫漫。
“聽說你喜歡, 前日就移栽過來了。”他說, “路途迢遞, 挺辛苦的,險些枯死在路上。”
“你說你是何苦?就讓它安生在故里多好。”
“不是我。”
不是他移栽的, 那麼是誰,不言而喻。薄媚沒問下去,問下去討沒趣。
“啊呀,想起來了!”她猛一拍腦門,“阿巾啊, 今日你生辰!”
慕子衿哼哼兩聲, 斜眼道:“終於想起來了?禮物呢?”
“是份薄禮, 不值錢, 你不要嫌棄。”
“拿出來瞧瞧。只要不是九連環什麼的, 我就不嫌棄。”
“是支琴曲。”
“曲子?”慕子衿有些意外,“你爲我作的?”
“嗯。”
“特爲我作的?”
“嗯, 閒來無事,特爲你作的。你等著,我去取琴。”
“你別動,我去我去——”慕子衿欣喜不已,奔去琴房裡取來薄媚的“鶴舞雲天”,在牆下的石塊上擺好,退到一邊期待地看著薄媚。
“曲子是姑洗小調,名字就叫《子衿》,取自詩經,剛好跟你的名字‘紫巾’諧音。”薄媚坐在琴旁,一邊校弦一邊說。
“……”慕子衿腹誹一句,有沒有搞錯啊!又混淆我名字!無語道:“你彈吧。”
薄媚欲彈又止,擡頭看他:“先說好了,受了我的禮,明日便離開。”
慕子衿立馬撲過去奪琴:“那你別彈了,我不想聽了。”
“不彈就不彈,不過提醒你一句,譜子在我腦袋裡,沒來得及寫下來,現在不彈的話,過不了多久就忘記了。”
慕子衿又擺好琴:“那你快彈。”又道,“等一下——”風塵僕僕跑去房中拿了紙筆來,準備記譜,“好了,彈吧。”
……
西牆外,也便是蒼慕皇宮的東牆下,其實不是茅廁,是天子寢殿。
也就是慕廣韻的住所。
他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將天子寢殿建在偏僻牆根的人,不堪輿風水也不合乎禮數,也不管所謂中軸龍脈,只因爲牆的那側有她。
當日營建宮室時多少大臣苦苦勸誡,他一概置之不理。有老臣危言聳聽,他乾脆將滿桌案的奏摺文書掃落一地,稱再有違令者,殺無赦。這才鴉雀無聲。
終是遂了他的意,緊緊依著前朝殘宮的斷井頹垣新建起宮殿,又將中軸線一偏再偏偏到了牆根底,主建築都貼在人家的外牆上,滿藤結花一樣。像一場鬧劇。多少人暗地裡笑話,不成體統。
不過牆那邊的人估計不知道這邊宮殿可笑的佈局,因爲他們從沒有來看過。
“陛下——”有內侍領著大臣來覲見,大臣等在門外,內侍進來通報。慕廣韻正負手立在白桐樹下,一旁擺著琴桌,琴面上沾了落花。他食指比著脣“噓”了聲,蹙眉擺手示意來人退出院門侯著。
而後側耳傾聽紅牆那側泠泠琴音。
聽得是個陌生曲調,便取紙筆來且聽且記。
一曲終了,落了日期。那邊曲終人散了,連本就聽不清的朦朧對話聲也漸漸走遠了。慕廣韻有些遺憾地伸手觸了觸牆壁。到底隔了一道牆,伸手也留不住,又坐下身對著方纔記下的曲譜試彈一二。改正了幾處紕漏,通彈一遍,方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翻開來將琴譜謄抄在上。
又隨手翻了翻本子,收起,方纔喚久等了的大臣進來。
“陛下,臣等已擬好了通文詔書,請陛下過目。”丞相寇馮領頭奏報。
慕廣韻接過詔書審視一番,是蒼慕君臣前日議定的,關於廢除世襲分封制、取締舊貴族、廢除奴隸、施行均田制、重農惠民等等政策新規,條條項項都是經他們君臣反覆商議過的,沒什麼差池。點頭首肯,道:“可。”
“那麼臣等這就下去分別制定令法。”
“去吧。”
“陛下……”寇馮又問,“何時頒佈施行?”
慕廣韻問:“眼下有未走漏風聲?”
“不曾,只有我們朝中人知道。尤其杜絕消息傳至流火與東戈。”
慕廣韻點頭讚許:“那麼儘快吧,一旦頒佈就立即執行,要雷厲風行,不要虛張聲勢,免得落有心人口舌,給人可乘之機,策動民心反抗。凡變革,總免不了血雨腥風,尤其是牽扯舊勢力利益的變革,有時比明面上的戰爭還要艱難殘酷。大家勉力。”
“陛下英明!臣等遵令!”羣臣應和。
“退下吧。”
羣臣退下之際,左司馬伍伯服卻有些踟躕,幾番頓足。慕廣韻看出他有話要說,便留他稍等。“伍愛卿何事奏報?”待只剩了君臣二人,慕廣韻出聲問。
“陛下,臣前日上疏進諫,提及削蕃廢王之事,陛下沒有任何表態,不知……”
“還不是時候。”
“陛下,天下大權,唯有掌握在一家手中,方纔能夠真正穩固。臣曉得蒼慕與流火、東戈有盟約在先,勝者稱帝,遜者封王。然當以大局爲重,爲了江山大一統,背棄了盟約也沒什麼,後世必會稱頌陛下果敢英明……”
慕廣韻沉眉不語。
“陛下請慎重決斷,做了君王,就不能一味講求仁義。再說我們當年私自提前攻城時間已經是不義在先,被兩國記恨,埋下禍根。今日若不斬草除根,只怕日後……陛下,恕老臣直言,想那薄野爲何坐不久江山?無非就是死於墨守陳規,建國之初不夠聰明果斷,沒有從根本上剷除隱患。我們不就是臥薪嚐膽韜光養晦近百年才光復祖業?由此可見,諸侯國留不得,留一日,都是禍害!”
慕廣韻聽了覺得好笑,這不是做了那什麼立那什麼麼?不過他沒笑,因爲伍伯服說的是實話。
“伍卿的意思我明白。”他頓了一頓,一直在考慮,“但眼下的確還不是時候。戰事結束不到一年,王朝建立之初,百廢待興,我們無力應對流火。並且,變法在即,暫時不能動那兩個王國。”
“那麼變法……”
“先在我們蒼慕的直接領地裡執行,一定承諾不干預兩大王國主權,表示極大的尊重,穩住他們。”
“是……”
不久之後——開化元年七月,到次年十一月,一場轟轟烈烈的變法運動從都城樂邑拉開帷幕,漸漸席捲整個王朝,變法涉及民生、賦稅、田地、農業、世族、階級、制度、政權,滲透王朝方方面面。
後世史書雖對慕廣韻褒貶不一,但對這一場變革卻多的是長篇累牘的盛譽稱讚,也有歷代學者研究分析,試圖以史爲鑑。史稱“開化變法”。此中最大功績莫過於集權中央、廢除奴隸、取締大世族霸權、戶口制度、人丁均田。
然而輝煌往往只是曇花一現,說到底只是爲後來的千秋萬代開了一個轟轟烈烈卻短暫的頭。正如歷史上那些短暫而燦爛的朝代,往往是開創時代的先行者,卻也往往生澀地爲他人做了嫁衣裳。
慕廣韻此時不知,自己也將是如此命運。
“陛下,放了孟寒非吧。”那日伍伯服退下前,語重心長說了句,“已軟禁一年有餘,想必也領了教訓。如今大將軍孟今古重病纏身,時日無多,念在他父子忠心事君的份上,讓他再見見兒子吧。”
……
幾日後,薄媚得到商步揚回稟,說樂邑城中無人肯向薄野朝廷繳稅。
真是牆倒衆人推。百姓們覺得薄野已經亡國了,組建這麼個小朝廷茍延殘喘簡直是鬧著玩呢,還有臉收稅,收稅你們能保護我們嗎?真是。跟了新朝廷,不僅人丁有田,頓頓有肉,不用受大貴族剝削,而且國力強盛,說出去也有面子。
薄野是什麼鬼東西?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一乾二淨。
世人就是這麼無情。或者說好聽點,追求得很簡單。不管誰人當權,只要能讓大家填飽肚子,座上天子愛誰誰。
你方唱罷我登場,轟轟烈烈鬧罷了,日子還是要過的。
薄媚氣得半晌無話,最後決定自己出宮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收到一星半點稅款。實在沒辦法就當街打把式掙點錢,畢竟宮中一干人不能餓死。蕭長史、陽正甫自告奮勇跟她出去,慕子衿迅速打聽到消息,也屁顛屁顛跟了出來。
一出宮門便看見百餘名全副武裝的蒼慕侍衛,嚴陣以待,嚇一跳。雖然早就知道他們在守著宮門,日守夜守,年復一年。見薄媚出來也不說話也不動手,就寸步不離地跟著她,聲勢頗爲浩大。
搞得薄媚走街串巷十分不自在。本來就好久沒踏出宮門,對這百廢俱興的樂邑街道有些生疏了。
“公主你瞧,慕廣韻還是不放心我們,派人來時刻監視宮門!公主千萬小心,下次還是多帶些人出來,以防他們不軌。”陽正甫憤憤道。
“哼哼,陽老頭又胡說八道!”慕子衿不以爲然地嘲笑他,“他真是要你們性命,何必這樣麻煩?”
薄媚什麼都沒說,心下卻突然冒出不知何年何月聽何人說過的一句話——把你當個玩物養在籠子裡好了。雖記不起是什麼人什麼情境下說的,但她想,那人是如願了。
今日恰逢七月七,傍晚,華燈初上。湖心畫舫樓頭月,熱鬧才初初上演。
彼時慕廣韻正在寢殿中接受太醫令丞的例行檢查。其實檢查了也沒什麼用,反正他也不會按時喝藥。便是喝藥也不能根除他體內的病邪。
“斷魂”的毒日漸浸骨,近來白天裡也會出現幻聽幻影,夜間更是噩夢連連;當日薄媚賜他的兩刀,雖未傷性命,但傷了心脈,當時天寒地凍,他昏睡幾日,又帶著傷與後來攻進城的流火東戈作戰,一戰連月,徹底寒邪入骨,侵襲心脈,落了病根。
一年來,身子裡外寒證總也好不了,反倒一日不如一日了。太醫不敢說,其實他的病象……竟有病入膏肓之兆。
“斷魂毒在神識,寒邪久居心脈,陛下切忌思慮過度、勞心傷神……”如今的太醫令丞便是當年跟著慕廣韻東征西討的老軍醫,又一次語重心長囑咐。
“藥還是要吃的,起碼能驅風散寒,溫裡補益……”
慕廣韻扶著額頭心不在焉,一句也未聽進去。手邊放著塞外密報,說北狄汗王閼氏雍門軒上月生了一名男嬰,爲北狄誕下儲君。
汗王閼氏,正是國威,也是阿軒。
時至今日,許多事情都超出了他的想象。到底誰都只是凡人,不能料事如神。
突然有人來報,說隔壁歲黓公主出宮了。
慕廣韻回過神來,太醫令丞已經絮叨得口乾舌燥放棄了,直接蹲到牆角親自熬藥去了。慕廣韻問:“她一個人嗎?”
內侍扳著指頭把隨行人員數了一遍。
“她去哪裡?”
“說是去民間收稅。”
“……”慕廣韻考慮一下,起身,“今日七月七吧?”
“是,夏曆乞巧節,神農古歷孟夏花節,趕在一塊兒了,外面正熱鬧呢……”
慕廣韻點點頭,命人更衣:“天氣晚涼,出去走走。”
要不是那次夏曆閏一月,兩個曆法的七月七也不能趕在同一日。過去的一年零七個月,是夏曆和神農古歷千百年來齊頭並進時間最長的一次,所有的時節,那樣貼合,渾然一體。然而這場攜手並進終於也要到頭了。下個月神農古歷置閏,會有一個後七月,這樣便又比夏曆晚出去一月了。
好比同行的人們終會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