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你看你們兩個急什麼啊急?喬裝打扮成這樣人家能讓你們進軍營麼?真是——”蕭長史非常瀟灑地翻身下驢, 把繮繩交給身邊小跑著跟來的隨從,“這是我家家丁,這是我的坐騎小云。蕭三, 牽小云去吃草——”
薄媚以及延俊:“……”
蕭長史直接衝守衛喊道:“喂, 這位是堂堂歲黓公主, 你們讓不讓進?”
守衛:“……公主贖罪, 沒有軍令, 誰都不能進。”
延俊瞪蕭長史:“你吼什麼?要是能這麼大張旗鼓公主還喬什麼裝?!”
薄媚:“是啊還喬什麼裝?!”
“噓!”蕭長史比著手指道,“知道不能大張旗鼓你倆還吵吵啥?”
“……”
“……”
蕭長史一手拽一人手腕將他倆拖走:“你們兩個跟我來——”
“去哪?”
“我有辦法讓你們進去。”
繞來繞去來到一處無人小徑,小徑穿過一片樹林, 然後是一圈矮牆。矮牆裡有騎射聲,彷彿是個靶場。站在矮牆下, 蕭長史神神秘秘東張西望, 確定無人後, 方纔屈指吹響口哨。
等了半晌沒有動靜。薄媚和延俊直勾勾看蕭長史。
蕭長史咕噥一句“該死”,又吹幾聲。
約莫半柱□□夫, 他們面前的土牆上突然撲朔朔剝落許多土灰,然後牆體少了圓形的一塊,開了個一人大小的……狗洞。有個兵士探出頭來,很年輕英氣的一張臉,大概常年日曬, 膚色黑得有些發亮。看到蕭長史, 順便瞟了薄、延兩人一眼, 開始滔滔不絕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阿史, 最近軍中發生好多事情, 越來越詭異了——”
“等等等等我們進去說。”蕭長史一邊推他一邊就要往洞裡鑽。
“你要進來?”那青年一愣,有些意外, “他們也要進來?不行不行阿史,擅自帶無關人員進軍營被發現了是要殺頭的!你不是從來不進來的麼?我在這裡給你傳遞消息就好——”
“進去說進去說,這裡目標太大。”蕭長史只管把那人往裡塞,自己也一骨碌鑽進去,又回身招呼兩人跟上。兩人面面相覷,決定跟進。
“放心了小胖,你知道我身後這位是誰嗎?說出來嚇死你!不過爲了不嚇死你我就先不說了,反正是一個能保你性命的大人物——是吧?你會保小胖性命的吧公……子?”
薄媚:“……會。”還不知這是何人呢,就已經騎虎難下。因爲她已經踏進軍營,無論如何是承了人家的情。“話說回來,這裡怎麼光線這麼暗啊,氣味還有點……濁?”
蕭長史:“嘖嘖,一看就是文化人,說話這麼講究。什麼氣味濁啊,分明就是臭。不瞞你說,這是我和小胖在茅廁牆角鑿出的一個暗口,剛好被茅廁牆壁和樹木擋在死角里,沒人能察覺……”
延俊:“公、公子……你別往我身上吐,往他身上……哇——”
小胖:“你、你們……哎,真是害死我了!你們到底是來幹啥的?”其實他一點兒都不胖,甚至還有點小帥呢。大概是小時候胖過吧,一般這種名字都是小時候得來的。
蕭長史:“來辦大事的。”
小胖:“好好好你們等著,我去搞兩件士兵的衣服來。”
小胖走後,蕭長史熱情地介紹道:“這是我們家管家的小兒子,張小胖,或者你們也可以叫他張二狗,那是他長大點的名字,因爲他長大以後就不怎麼胖了所以家人不得不重新給他起名字。他老早就參軍了,今年剛升任爲小小裨將,近年來一直作爲我在軍中的眼線——”
薄媚:“我們……出去說好不好?”
“不行不行會被發現的,等衣服來了——哎公主——”
薄媚顧不得聽完,已經衝了出去,扶著樹狂吐。好在正是午後休息,四周無人。
換上士兵衣服後,幾人開始明目張膽四處閒逛。因爲擔心戴著“目望見”太過顯眼,而摘掉目望見薄媚容易撞樹掉溝,所以蕭長史提議四個人乾脆都戴目望見好了,混淆視聽。
但薄媚隨身只帶了兩支備用目望見,必定有一人輪空。於是三人進行了猛烈角逐……好吧其實延俊全程抱手沒有參與,但其餘兩人一直在爭奪比較好看的那支……正在難捨難分之際,薄媚一語道破真諦:“軍中可有戴目望見的先例?”
“當然沒有,全天下也沒聽說過這等新奇事物。”
“那大家一起戴豈不是目標更大?”
三人面面相覷:“……說的有道理。”
於是最終還是決定薄媚摘掉目望見,由延俊扶著,緩步行走。三人見到異常,及時告知,她再舉起目望見來瞧。所幸她並非全盲,大白天還是可以看到模糊的影的。
薄媚提出要先去之前聽到有嘈雜聲的校場看看。路上聽小胖說,最近軍營裡時常會有胡人進出,雖然穿著漢人的衣服,但有時他們裡面的衣領是左衽的,他留心便記下了。
“胡人?”薄媚心裡緊了緊,“多少人?進出是否頻繁?來做什麼?”
“不多,幾人的小隊伍,爲首的面相精明、氣態沉穩,想必是老謀深算之人,沒有帶貨物,必定不是商旅,再說商旅也不能進入軍營的。來了以後有人直接帶他們去大將軍封蒙營帳,來過三五回,後來就再沒見過了。”
“大將軍封蒙……”薄媚將這個名字在口中翻來覆去掂量幾遍,轉頭問延俊,“關於大將軍封蒙,延侍郎之前對我說過些什麼來著?記不大清了……”
延俊於是將舊話重複一遍——大將軍封蒙對墨頤失國之事不表態,不主戰也不主和;兩年前封蒙之子封毅與御史大夫之女結親;御史大夫也不表態。
“沒記錯的話,大將軍是墨頤國生人,年少時被國君舉薦至樂邑朝中侍奉天子,早年戰功卓著,獲奉多級勳爵,綬命兵馬大元帥。可對?”其實以她的記憶力,小時候是決計記不住這些的。全都是這次回來後感到可疑,特地查閱資料謄抄下來的。
延俊答說:“沒錯。”
“我認爲,無論一個人是否處在血氣方剛的年歲,若是得知自己的故國滅亡,第一反應應該是怒不可遏,立志報仇雪恨纔對。你們覺得呢?”
延俊:“必然。黎民尚是如此,更何況正值壯年的驍勇將軍。”
蕭長史一連迭聲:“對對對對對,要是我,一定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殺他們個片甲不留。就算活著報不了仇,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那些仇敵的!私仇可泯,國恥難忘!”
薄媚點頭:“你看,連蕭長史這樣不著調的人也這樣想,看來就是人之常情了。”
“啊呀!啊呀呀呀呀——”蕭長史一拍腦門驚叫起來,“經你一提點,我終於明白了。原來是有人裡通外敵出賣樂邑!我就說嘛,墨頤挺厲害的一個國家,怎麼一夜之間就被胡虜打垮了呢?一點跡象都沒有。而且垮就垮了罷,還全軍降了!簡直不可思議!我早就覺得這一戰敗得蹊蹺,現下看來,說不定他們早就跟北狄串通一氣!聯手害我樂邑!大將軍封蒙……指定也是外族走狗!派來誤國的!哼哼,我只彈劾了他貪污軍銀,看來是輕看了他!公主你等著,我下一封奏摺裡就添上賣國這一條!”
小胖:“公公公公主?”
薄媚:“長史稍安勿躁,現在只是猜測而已。若無鐵證,不能污衊大臣。尤其是在這風雨飄搖之際,手握重兵之人尤其動不得,萬一驚動了他,誤國誤事……”
延俊道:“可如果他真是敵方之人,我們就這樣放任不管嗎?”
薄媚考慮一下,道:“我會提醒父皇提防。”
來到校場外,方纔發覺人山人海。原來來時路上的安靜冷清,不是因爲午休,而是都擠在這校場門口看熱鬧。士兵們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多的是衣衫不整身材佝僂之輩,看起來不像是精良之兵,更像是烏合之衆。他們不知在看著場子裡發生何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語言粗鄙舉止魯莽。薄媚感到痛心疾首,大將軍究竟是如何治理軍隊的?如此不堪入目。樂邑若靠他們守護,莫說十五萬,便是五十萬五百萬,怕也贏不來一場勝。
“小胖你去打聽下,裡面發生何事?”蕭長史道。小胖擠進人羣裡看看,又左右詢問,出來後告知三人,裡面在行刑呢。
何人?所犯何罪?
說是原先墨頤南部瑬山山南守將,忤逆軍令,墨頤失國後拒不服從朝堂調遣,傭兵自立意圖叛離樂邑,勾結北狄賣國求榮者,原鎮北守將——
後面名字沒聽清,因爲小胖的聲音被淹沒在人羣的喝彩聲中。薄媚隱約聽到裡面傳來“嗤”的一聲,伴隨著液體灑落地面的輕微聲音,彷彿身體被利刃斬斷,血濺四周。那樣乾脆利落。不知爲何心裡猛然一沉,彷彿是爲著心中猜想的畫面,又是爲著眼前人們的反應。
無論誰人受刑,都不該有人喝彩吧?大家,爲什麼會這樣?讓她想起流火國民的冷漠。無底心寒。
裡面傳出一個渾厚高昂的男人嗓音,道:“將士們!國家危難之際,有人私自向敵國傳遞消息,致使墨頤國亡,令我樂邑丟失北部屏障。此後又違抗軍令,擁兵山南城,鼓動軍心造反,你們說,此人該不該殺?”
“該殺!該殺!”
“哼,一羣無知愚民!”蕭長史小聲嘀咕道,“封蒙這分明是在假公濟私剷除異己,給別人安上莫須有的罪名。這些罪怕是從他自己身上扒下來的吧!道貌岸然。這些人還跟著叫好,簡直可笑。”
“講話的是封蒙?”薄媚踮了踮腳,還是看不到,“你早知此事?受刑的是何人?”
“是啊,身爲樂邑人,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啊,市集裡已經貼了好幾天的公告了,說今日軍中腰斬叛臣淳于尊。嘖嘖嘖嘖,真是可惜了,我朝損失一員良將,說不定還是滿朝上下唯一忠心之臣。”
“……你說誰?”薄媚有些愣怔。
“淳于尊。”
“三代忠良,父兄皆戰死沙場的淳于氏嫡孫,淳于尊?”
“就是他。”
薄媚心裡涼了半截:“他……死了?”剛纔聽到的那聲“撲嗤”鈍響,想必就是他被行刑的聲音吧?他死了,死在自己面前,她卻全然無知。想起來,竟還有些驚悚。
“不,還沒死,剛剛只是執行刖刑而已。”蕭長史踮足張望,“嘖嘖”幾聲,不免惋惜。後不知看到什麼,神情突然極其不忍,捂眼撇開頭,“公主別看,這下是真要死了——”
……什麼?薄媚幾乎來不及思考,拼命扒開人羣,衝進去高喊一聲:“住手——”
儈子手果然住手,大概是疑惑何人叫停,左右尋找,不敢貿然下刀。巨大的鍘刀橫在那白色囚服之上,囚服已然變成了斑駁血色,包裹著一具魁梧挺拔的身軀。縱是赴死,也挺直了脊樑。
那人沒了雙足,小腿末端鮮血噴涌,滿地紅河。一張清俊而棱角分明的臉上,眉眼沉著,縱使點染血污,也不顯得骯髒,只有浩然正氣。嘴角也有鮮血直流,他緊咬著牙關不吭不響。
此人薄媚是認得的。
“何人擾亂法場?!”封蒙橫眉冷目厲喝,鬢上鬍鬚都泛著寒光。
薄媚感覺有人將她猛地扯回人羣中,是延俊,他搖頭對她道:“公主沉住氣,我們人少,不要莽撞。”
“忠良之臣,我不能見死不救。”推開延俊的手,再次擠出人羣,匆匆吩咐一句,“回宮去,叫父皇來救我,快!快——”
而後慷慨走向刑臺:“是我,歲黓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