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慕廣韻並未反抗, 也命孟寒非不得無禮,束手就擒,隨禁衛去了紫極殿。被排擠在外圍的司徒涼心也只帶了幾名隨從, 見此陣仗, 憤憤不平, 卻也無可奈何。
紫極殿上羅列了兩排朝臣, 冠冕堂皇, 座上天子威嚴懾人,似乎等候多時。
“公子,我護著你衝出去!”孟寒非低聲道。
“不可。”
“公子——”
慕廣韻冷笑一笑:“昏君不敢殺我?!?
殺是不敢殺, 卻未必不敢動他。他已猜到天子此番用意,奈何十萬兵馬留守墨頤舊地, 今日無論如何是在劫難逃了。
他步步從容, 心下卻嘲笑自己從頭到尾機關算盡, 到頭來還是中了圈套自投羅網。到底誰更聰明誰更傻?
“慕廣韻!”天子聲如洪鐘,冷若冰霜。慕廣韻從不知這軟弱昏君可以發出這般雄渾而中氣十足的聲音, 想必這次有人爲他出謀劃策,給他打足底氣。
慕廣韻恭敬跪地,叩見天子。
“你可知罪?”
“臣不知。”
天子一揮手招來身後宦官:“念!”
“蒼慕國長公子慕廣韻,宣明十八年,包庇朝廷欽犯, 罪大惡極;宣明二十二年, 無端挑起戰爭, 踐踏他國主權, 未受王命, 私自侵佔南淵、於役領地,罪大惡極;同年夏, 佯稱罹病,與歲黓公主解除四年婚姻,有辱天家尊嚴,罪大惡極;宣明二十三年,與北狄勾結,陰謀陷害樂邑,並於固城刺殺歲黓公主未遂,罪大惡極;……”
一條條一樁樁,不能說是子虛烏有,但也著實夠欲加之詞。這是要跟他新帳老帳一起算了。從前無論諸侯國發生多麼大的事情,樂邑從來屁也不敢放,無非是忌憚各國勢力?,F如今,這樣盛氣凌人,是把他當做甕中之鱉了麼?
“陛下明鑑!廣韻公子若真有這等罪行,今日又怎會自投羅網?”孟寒非不平而鳴,聲震朝堂,“公子忠心,蒼天可鑑!當日聽聞樂邑有難,立刻馬不停蹄趕赴固城!十萬將士,三個月浴血奮戰,死傷無數。廣韻公子更是焚膏繼晷研究戰術,沒有一刻不在以命護國。陛下且走出宮門去聽聽,聽聽如今天下百姓交口稱讚的英雄是誰?這場戰爭的勝利,又歸功與誰?陛下莫被讒言蠱惑——”
有老臣怒喝:“大膽!口出狂言,辱沒君威——”
“寒非住口!休得不敬!”慕廣韻厲聲喝止,叩首俯地,“陛下,請恕臣下屬行伍出身,言行粗鄙。但方纔所問之罪,廣韻坦誠啓稟,俱是荒誕。臣捫心自問,從未有過忤逆天子朝廷的意願。凡此種種,皆是誤會——當日征討南淵、於役,是因其生了分離王土自立門戶的叛心,臣盡忠職守,實在不能坐視不管;去年也並非佯稱命不久矣,實在那時病入膏肓,這一點公主殿下是親眼見過的,不忍耽誤公主好年華,所以才……至於今次固城遇刺,實在是冤枉臣了,因刺客是衝臣來的,而非公主,若說臣有罪,也只‘牽累公主’一條?!?
“舌燦蓮花,分明狡辯!”
“不敢。”慕廣韻掏出懷裡那張疊得方正的契書,呈上天子。遞交內史前瞥到紙上內容,不知何時竟被人動了手腳——“戰勝後將墨頤舊地賞賜慕廣韻,封墨頤伯”改成了“賞賜墨頤合樂川以北給慕廣韻”。合樂川以北,貧瘠而狹長,國界全線毗鄰北狄,除了能用來替位於南方的樂邑抵禦外族侵犯,基本上鳥不拉屎民不聊生。
是薄媚動的手腳。只有她。並且他認得。
慕廣韻並無稍滯,仍是將它呈了上去:“陛下明鑑,此爲公主殿下的請援書,白紙黑字,還有公主指印,千真萬確。臣,一心救國。”
天子看著那紙,確有些啞口無言。證據確鑿,這下不好定罪。慕廣韻又誠懇道:“臣不求半點賞賜,若定要論罪,也毫無怨言,願以一死表薦忠心。只願陛下顧憐我十萬將士,給他們……一個交待即可。”
哦?這是威脅了?天子心下大震,有些慌亂。他也耳聞過慕廣韻手下的精兵驍勇無畏,且不知爲何個個都是肝膽忠心。他言外之意,若敢動他,他的人會起兵犯上嗎?
朝堂一時陷入沉寂。天子與慕廣韻同時看了眼殿外。一個時辰過去了,她還未來。
但天子顯然不這樣想。他不知爲何有些焦急,不時朝外張望,像是怕誰突然出現似的,都來不及落實罪名,就匆匆命人將慕廣韻拖下去用刑。重刑。
……看來事情並非他想象的那樣簡單,是有人既要他的命,也要他口中的秘密。但那秘密,只是別人以爲他知道而已。
他一路上鎮定從容,只是不時顧盼左右。
“別看了,公主不會來的。”延俊押送他去宮外一處秘密監牢,那是樂邑對犯人行酷刑的所在。
慕廣韻笑笑,心道,是啊,她設下的局,他一頭栽了進來,幕後人又怎會此時出面。
只是還是忍不住希望……或者說是心存僥倖,想要當面問一問她……不,不是問,是要她站在面前,親口解釋,解釋給他聽。事情的原委,應不是如此。
……
薄媚到了長安宮時,宮牆內外繁花似錦。盛夏了,風都是溫熱的。她差一點脫口而出,問院中的白桐怎麼不見了?
“媚媚回來了?”屋中傳來姬夫人溫柔的聲音,輪椅吱呀軋過地面,有人匆匆跑來開門。
“娘……”薄媚趕忙走過去,見七月炎夜裡姬夫人仍披著冬衣,面色比分別時更加憔悴,不由得責備侍人,“爲何推娘來這風口上?”
“是我讓她們推來的。娘在等你?!?
“不要受寒纔好?!北∶耐屏溯喴位匚?,命人關上門窗,“娘身體可好些了?”
姬夫人不答,徒流下兩行淚來?;厣砦兆”∶拇钤谝伪成系氖郑挚抻中Γ骸罢婧茫拿倪€記得孃親。”
薄媚愣了下。
“記得多少?”
“……娘?”
“娘聽信使說了,媚媚的記性……近來不大好了?!?
原來如此。薄媚剛要說什麼,卻見姬夫人從牀頭暗格中取出一隻紅漆木盒,道:“怪娘疏忽,沒及時給你補上‘心頭血’。喏,媚媚,剩下的,你拿去自己保管?!?
“還有?封蒙不是不肯拿藥出來了麼?”
“哼,他是不肯。好在娘早知他並非善類,所以從多年前就騙他說你每月都需用新藥三錢浸針。實則你也曉得,你幼時銀針半年才需浸藥一次,直到近年才漸次頻繁。這樣多年下來,勉強攢下了這一小盒……雖說這一盒也有用盡之時,但好歹,不能讓你現在有事,以後,娘另想辦法……”
說完嘆息一聲,又柔聲囑咐:“往後世道要亂了,就算有天醒來發現天翻地覆血雨腥風,媚媚也不要再參與了,娘實在,不放心……”
“娘……”薄媚握著那盒子咬了咬脣,心下感慨萬千。娘還不知心頭血致人癡傻的副作用吧,若是知道定不會拿出此盒。那麼,以後,她也不必知道。這藥,還需用下去。突然撲通跪地,道,“孩兒不孝,讓父母擔心了!”
“快起來,地上寒涼……”
“娘,其實孩兒……沒有失憶?!?
“什麼……意思?”
“孩兒是騙他的。”
“慕廣韻?”
“嗯。”
“你對他……”姬夫人難以置信地看女兒半晌,想起當年她非他不嫁的任性,想起她沒日沒夜纏著自己說慕廣韻如何如何好,想起她因那個人情竇初開、墮入愛河,青澀的心,那樣炙烈……就因爲這些,才終於卸下心防把她嫁給了那個令自己膽寒多年的姓氏。
那個害媚媚落下病根的家族。甚至,差點讓她失去了她。
還不是因爲心疼。
可是眼前的媚媚,不一樣了。眼中再無憧憬與癡戀,只有無邊的冷寂和決絕。終究是長大了,歷過太多風雨,終究是磨滅了心底的純真,那是多少人曾想小心保護的珍寶。還是,破碎了。
看她變得滄桑冷漠,姬夫人心中更是對慕廣韻恨之入骨。世事輪迴,終釀孽果。業報從五年前就開始了。這一切,早該了結。
“只要讓我察覺絲毫野心,他便是我的敵人,純粹的敵人。孩兒已下定決心,餘生再不耽於兒女情長,願與江山,共存亡?!?
“休得胡言!”姬夫人嚇了一跳,又放緩語氣重複一遍,“休得胡言,以後……會好的。我的女兒,值得被人疼愛一生。”第一次,說這話時,她心裡第一次有了種細微的希冀,希望她……倒不如前塵盡忘。無憂無惱。
“天色不早,娘先歇息,孩兒去殿上看看?!?
“做什麼去?”姬夫人緊張地按住她的手。
“去向父皇稟報一些邊關軍情,順便,看看封賞情況。”
姬夫人猶豫了下,看看天色,放她離去:“去吧。勿太辛勞,早早回晨曦宮休息?!?
“明日再來看望孃親?!?
“好。”姬夫人笑看她,“去吧。”
到了紫極殿外,卻發現朝會已經散了。除了門前掃塵的太監宮人,大殿內外空空如也。拉了一名太監來問,只道陛下突然有些頭痛,提前散了朝。
“可曾封賞有功之臣?”
“還未封完,只賜了東戈暫時監管常棣的軍政職權,說是天色不早,其他的待明日再處理。”
“慕……兩國來使呢?”
“已經安排出宮住宿?!?
薄媚點點頭,放他走了。想來這事也不好定奪,想必父皇也是打算好好想上一夜,畢竟不是賞賜金銀那般簡單的事情,牽扯衆多,須得深思熟慮方能落筆擬詔。也罷。
正好連日奔波,舟車勞頓,她也正感覺乏意襲來?;爻筷貙m睡覺。
……
一間幽閉地牢,陰冷潮溼,鬼氣森森。四面牆壁上鐵鎖連環,映著昏沉火光,可見壁畫上栩栩如生繪出十大地獄,拔舌、烹煮、刀山、火海、剁肉醬……百般酷刑,慘絕人寰。牆下羅列無數刑具。
不過此處彷彿荒廢已久,刑具上也生了蛛網,鏽跡斑斑。
慕廣韻被單獨帶到此處。剛一進入刑室,便被人自黑暗中棍杖猛擊左膝,一時只覺脛腓欲裂,膝蓋將要反向折斷,瞬間痛不欲生。所幸多年習武善謀,練就一雙洞察秋毫的耳朵,早一瞬聽到了棍杖風聲,先行屈膝。最後只是忍痛跪地,腿並未斷。
“站起來。”黑暗中有人道,聲音如暗夜中的鬼魅,如深海里的沉石,冰冷可怖。
……有些……熟悉?
不用他說,慕廣韻也是一定要站起來的。天子不在,朝臣不在,衆目睽睽不在,他也不必假裝恭順,跪地求饒。
站起來是很痛的,然他哼也未哼一聲。
還未站定,棍棒便如雨下,又紛紛落在他身上。這一次黑暗中跳出許多人來,左右壁燈也驟然大亮,照見他們手中明晃晃的鐵杖,每一杖都用了千鈞的力氣,打得他幾乎站不住,脊椎欲斷,口欲吐血。
他不吭不響,生生受了一陣。以爲忍無可忍了,終於決定反抗了,手剛一凝力,卻又放棄。黑暗中冷笑一笑,也不知有無人能看到。心裡唾罵一句,慕廣韻,你活該。
又忍了下來。
“認不認罪?”那聲音來自前方頭頂。
慕廣韻盡力語氣沉著:“赤膽忠心?!?
“哼——”那人鼻中嗤出一聲,拍了拍手,棍杖停下,便有人來用鎖鏈將慕廣韻牢牢縛在十字木架上。又有人自暗門中走出,七八人撐開一件巨大的東西,藉著壁燈暗淡火光,可見那是一張細密漁網,絲絲縷縷閃著寒冷銀光。
“你知此爲何物?”那聲音冷笑,“爾等俱言樂邑軟弱可欺是麼?可爾等是否聽聞過,薄野古時重刑,流傳下來不少絕妙刑罰,其中多的是讓人痛不欲生卻又不著痕跡的辦法——你眼前的就是一件。漁網纖細的網絲會一根一根割開你的皮膚□□,一點一點嵌入其中,將你千刀萬剮,如受凌遲般煎熬痛苦,卻不會斃命,甚至不會削下來你一片血肉。漁網拿開,你身上將看不出任何傷痕……假若皮膚善癒,不出兩日,就會癒合。到那時,我們又可以從頭來過……怕嗎?”
慕廣韻不驚不懼,仍一口咬死了自己的忠誠:“我無罪。如此本末倒置,我倒沒什麼,無非揹負罵名。只怕一戰方結,立即處決功臣,會寒了民心。”
“且不說你的罪行。”那聲音幽幽地道,“我只問你……”
突然壁上一把火高高躍了躍,照出前方寒鐵欄桿。欄桿後面隔著一座高臺,像是特意留出來觀看下面行刑的。臺上置一張紫玉龍輦,天子坐在上面。旁邊站了名身形頎長的年輕男子,似乎就是那冷漠聲音的源頭——
只一瞬微光,沒看清他面貌。但好像……根本就看不到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