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譁然。
好像誰也沒有想到苑泠泠能在唐苦的靈前, 如此無所謂地笑,就算她和唐苦是同牀異夢,起碼也要裝出一副哀慼的樣子, 而且在這個當口, 她居然還是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 用挑釁的口吻去回答蘇唸白的問題。
唐絕挺了挺身子, 他對苑泠泠的回答也特別奇怪, 因爲他知道,蘇唸白和蘇憐父子暗中吩咐墨家的人將苑泠泠的家人給軟禁起來,苑泠泠的生身父母早已經亡故, 但是她的義父,就是曾經收留過唐悲的草臺戲班的班主, 苑泠泠和唐悲在戲班中曾經共處過兩年, 那個草臺戲班裡邊, 有苑泠泠的義父義母,還有她義父母的兒女、徒弟。
那些人, 根本無法抵抗墨家子弟的攻擊,會的不過是跑江湖賣藝的把式,花拳繡腿而已,所以捉住他們並不吃力,現在這些人, 就被關在謝輕容的採菊閣裡邊。
和苑泠泠談條件的時候, 是唐絕陪著蘇憐去的, 內容很簡單, 就是用苑泠泠一條命來換取她義父
義母那些人的性命, 蘇憐說得很明白,唐苦的死, 需要替罪羊,他要把這個罪名栽贓到唐悲的身上。
只是一直以來,唐苦和唐悲兄弟之間,感情很好,所以兄弟相殘,需要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苑泠泠,應該很容易成爲這個理由。
蘇憐不容置疑地告訴苑泠泠,她只有在唐苦的靈堂前,承認和唐悲舊情復燃,勾搭成奸,並且聯手害死了唐苦,她的家人才有可能逃過一劫,而且她也沒有選擇的權利,要麼她和她的家人一起死,要麼她自己揹負著不貞的罪名死。
果然,苑泠泠沒有選擇的餘地,她只能選擇自己死,而且還是揹負著污穢的罪名死。
唐絕當日知道蘇憐爲什麼要殺了唐悲,因爲他要唐苦死,蘇憐告訴唐絕,他要利用唐苦詐死的時候,真正地殺了唐苦,所以唐悲這個人,絕對不可以留下來,唐悲對唐苦太死心塌地,如果讓他發現了蘇憐和唐絕聯手將計就計,暗殺了唐苦,唐悲會不惜一切地進行報復。
在這場一箭雙鵰的計謀中,蘇憐看中了苑泠泠這顆棋子。
這個女人,出身卑賤,武功低微,她是因爲唐悲一路尋來,還真的讓她摸到了蘭城,但是唐悲並不願意履行從前的那個婚約,苑泠泠悲恨之下,嫁給了唐苦做妾。
嫁入唐門之後,苑泠泠就像是關入籠中的鳥兒,幾乎被軟禁起來,失去了自由,連唐家的大門都出不去,好像苑泠泠從一開始就放棄了抵抗,在蘇憐的眼裡,苑泠泠不過是一個愚蠢的怨婦,一個怯懦的棄婦。
唐苦也不喜歡這樣女人,他納了苑泠泠爲妾,不過是在考驗唐悲,當考驗過後,苑泠泠就被拋棄一旁,很少人去注意她。
事情就是如此簡單,所以對於這個女人,唐絕幾乎都沒有什麼印象了。
可是今天,唐絕感到詫異,在原有的計劃中,並不會涉及到自己。
轉過頭,唐絕看著身邊哭得楚楚可憐的蘇憐,蘇憐低著頭,抽抽噎噎,根本不去看他,唐絕的心,陡然一涼。
蘇唸白眉立:“苑夫人,唐苦屍骨未寒,你不能信口雌黃,含血噴人!”
冷笑,然後輕蔑地看著蘇唸白,苑泠泠挑釁的眼光越來越冷厲:“蘇唸白蘇大俠,你不是以正義自居嗎?那就請爲我主持正義!我與唐悲有婚約在前,所以才千里尋夫,找到這裡,可是唐悲受了唐苦的脅迫,不敢娶我,當時唐悲也不敢把這件事情告訴給我,是另外一個人告訴我真相,這個人說,他和唐悲一樣,也受著唐苦的要挾,身不由己!他告訴我,要救出唐悲,就必須留在唐家,我一個弱女子,唯一可以留下的理由就是成爲唐家的人,所以我不得不嫁給了唐苦。”
嘴角抽搐了一下,唐絕越發感覺到苑泠泠有問題,因爲她現在所說的話,並不是原來的安排。不過蘇憐的問題就更大,苑泠泠現在所言所說,和他們的計劃並不一樣,可是蘇憐連一點兒異樣的反應都沒有,反而哭得更加哀切,頭垂得更低。
寒光一閃,唐絕長劍出鞘,穿著孝衣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陰冷的雪色團影,劍,刺向了苑泠泠。
昏沉不醒的唐悲,還被苑泠泠抱在懷裡,她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唐悲的脣,冰涼又柔軟,迎面而來的那道淒厲的劍光,苑泠泠反而視而不見。
啪嗒。
縱身飛起的唐絕,忽然在半空中渾身一震,臉上的表情極爲詭異,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恐懼,好像是眨眼間的停滯,然後連人帶劍都摔倒在地。
長劍,應聲而斷,片片而碎。
拿著劍的手,猶自顫抖,唐絕的眼光,慢慢空洞下來,身體也開始顫動,不斷地蜷縮著。
忽然的變化,讓在場衆人都大吃一驚。
唐絕沒有死,但是他的狀態讓人覺得他是生不如死,而且,沒有人看到誰出手傷了唐絕,蘇唸白彷彿吃驚地站了起來,四下觀望,如果連中州大俠也看不到是誰出的手,那出手的除非不是人,而是鬼。
想到鬼,人們的眼光又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口沒有釘上釘子的棺材,想想裡邊躺著的正是枉死的唐苦,不由得毛骨悚然,一陣陣的寒意,從脊樑後涌了上來。
看都沒有看唐絕一眼,苑泠泠漠然地:“這個告訴我所謂真相的人,就是唐絕,而且他還劫持了我的義父義母,要挾我在唐苦的靈前誣陷唐悲,而且”她說到這裡,忽然一笑,擡起頭來“而且
他爲了讓唐悲沒有反駁的餘地,還偷襲了唐悲……”
說著話,苑泠泠忽然一扯唐悲的中衣,將他剛剛結痂的傷口,暴露給所有的人看,大家圍了過來,不由得咂舌,然後又將目光投向了蜷縮顫抖的唐絕。
墨寒簫搖頭嘆息:“哎,唐絕,果然人如其名,真的如此之狠,如此之絕!苑夫人,那麼你殺死唐苦,也是被唐絕所要挾?”
苑泠泠搖頭,自顧自地:“唐苦不是我殺的,唐苦是唐絕所殺,本來唐苦立志要將唐家劍法發揚光大,定下門規不許蘭城唐家的人使用毒藥和暗器,但是唐絕卻揹著唐苦,與別人偷偷研製暗器,唐苦就是死在唐絕的菩提子之下,凡是中了菩提子的人,身體僵硬,成木成石,死而不腐,臉上還會帶著詭異的笑容。除了菩提子,唐絕還研製出另一種暗器,叫做大悲淚,中了大悲淚的人,會在臨死之前,從眼角淌下一顆淚水。”
苦澀,好像身墜深海的苦澀,又鹹又澀的海水,從四面八方向唐絕侵襲而來。
其實大悲淚和菩提子,都是唐苦一手研製出來,然後把大悲淚交給了唐悲使用,菩提子交給了唐絕,在唐苦想除掉某人,有不方便下手的時候,就讓唐悲和唐絕用暗器來解決掉,因爲在人前,唐苦都自我標榜,他們蘭城唐家絕對不碰暗器和毒,沒有人會輕易懷疑到他。
大悲淚,菩提子,還有那個妖冶鬼魅的蘇憐,就是唐苦手中的三絕。
自己,原來也是蘇憐手中的一枚棋子,和自己一起去設局,不過是計中計。
到了現在,唐絕就算是豬頭也想明白了,從頭到尾,都是蘇憐在騙自己,他記得方纔進入靈堂之前,蘇憐還溫柔如水地抱了自己一下,親吻了自己的脣。
他以爲那是對自己的暗示,唐苦一死,自己就可以和蘇憐在一起了,原來,那只是蘇憐給自己下毒而已。
呆滯的目光,看著蘇憐,唐絕感到自己身上的血開始變冷,他只是不甘心相信,蘇憐對自己真的是在逢場作戲,或者,他也是被人所迫?
蘇唸白?
或者謝輕容?
或者……
苑泠泠努力地撐起了頭顱,臉色越來越蒼白:“當然,其實唐絕不過是一介莽夫,根本沒有研製暗器的天分,他,不過是投靠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採菊閣的謝輕容!”
蘇憐已經站起來,白衣素裹裡,他憔悴而傷神:“小五兒,原來相公猜得不錯,你真的勾結了採菊閣的謝輕容,容媽媽本是德王爺的心腹,我們唐家,只是江湖隱客,不求聞達於朝堂,只求逍遙於江湖,可是小五兒,爲何你不記得相公的教誨,被名繮利鎖所困,爲富貴榮華所誘?甘心供謝輕容的驅馳?”他說著,蹲下身子,哀傷的目光緊緊盯著唐絕“兄弟如手足,小五兒,你怎麼如此狠心?”
淚,雙雙對對地落下來,蘇憐彷彿哀傷欲絕,連身上如雪孝衣的重量都不能承受。
冰冷的淚水,一顆一顆地滴落在唐絕的臉上,更加無法承受之重,擊打著唐絕的心,他在蘇憐的眼中看不到一絲痛楚和哀憫,而是愜意,殘忍的愜意。
嘴脣囁嚅了幾下,唐絕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聲音,他忽然想起了蘇憐問過他的話,想起了種在墨寒竹和墨寒笙兄弟上邊的陰陽屍毒,他現在只想問問蘇憐,自己真的變成了第七個?也就是最後一個?
如果真的是,他必須在死後兩個時辰之內,開膛挖心,這樣陰陽屍毒的威力纔會發揮到極致,看來蘇憐真的在他的身上下了陰陽屍毒,因爲蘇憐喜歡燉湯給他喝,他喝的時候,從來都沒有懷疑過。
抽噎的蘇憐,手中握著一把匕首,先是跪向了唐苦的棺槨:“相公,小五兒一步做錯,愧對我們唐家的列祖列宗,妾身待相公執掌家法,只要受了唐家的家法,身死之後,仍是唐家子孫,仍然可以葬入唐家的墳塋之內,小五兒是被利慾薰心,妾身就挖去他的功利心,祭奠相公的在天之靈,也滌淨他的污濁心塵。”
一顆淚,從唐絕的眼角流下了,他此時無法動彈,無法反抗,連一個字都無法說出來,所有的罪名都輕描淡寫地轉嫁到他的身上。
噗通,苑泠泠的身軀先自摔倒,嘴角淌出一絲鮮血,她掙扎了幾下,哀傷而眷戀的眼光看著尚在昏沉的唐悲,想說什麼卻無法開口,因爲在答應接受蘇憐的條件時,她已經服下了蘇憐的毒藥。
死,是她必然的結局,不過她覺得自己的死,還是值得,只是此生,尚有遺憾。
她一直愛著的人,並不愛她。
寒風,從蘇憐的腕底,直刺向唐絕的心口,唐絕看著苑泠泠嚥下最後一口氣,心口也跟著一涼,他努力地低下頭,看著雪亮的匕首深深刺入自己的胸膛,看到血,從傷口兩下流淌開來,白色的衣裳,盡被染透,尖利的匕首,劃破肌肉,撞斷胸骨,他甚至看到自己跳動的心臟,被蘇憐那雙纖纖玉手給揪了出來。
唐絕的淚,融化在滾燙的鮮血裡邊,不見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