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推開窗,天空是清清淺淺的玉青色。
負手站在窗前,陣陣鬱熱,襲上心頭,唐悲靜立無語。
昨天唐苦走後,真的讓蘇憐過來給唐悲診脈,蘇憐又寫了方子,讓小僮兒去認真熬來,直到看著唐悲吃了藥才離開。
其實那無法下嚥的苦水,喝不喝都沒有什麼區別,吃過藥,只睡了三更一個更次,唐悲還是止不住咳嗽。
倚在引枕上,和往常一樣,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唐悲到也沒有覺得怎樣,但是同室而居的王小樓卻氣得捶牀,恨得牙根癢癢,睡眼懵懂地坐起來罵人。
唐悲嘆了口氣,乾脆起身,披著衣裳,坐到窗前,心裡只是奇怪,爲什麼昨天告訴王小樓,孤黯夜應該傷重故去,但是任他說得口綻蓮花,王小樓也是一副打死不信的表情。
不過更奇怪的是,唐苦將王小樓的周身要穴全部封住了,他是一分內力都用不出來,唐家有戒備森樣,想跑出去,勢必登天,可是王小樓竟然連一點兒想跑的想法都沒有,開始他還防著,一直和王小樓說話,王小樓並不樂意搭理他。
基本上,都是唐悲在訕訕地搭話,開始王小樓還哼哼哈哈,最後雙手抱膝,依靠在牀柱兒上,不住地科頭,好像不耐煩了,從牙縫兒裡邊哼唧了一句:信你?還不如信鬼呢。
那一瞬間,好像一枚針刺入唐悲的心,嘴就不知不覺地閉上了。
他楞楞地看著王小樓,王小樓的身子越縮越蜷,最後一歪身,躺在牀上就酣然入夢了。
暖暖的陽光投射進來,跳躍的浮塵都被沾滿了閃亮的金光。
用羅帕掩著口,低低地咳嗽,唐悲走到牀前,雖然心事重重,也不由得啞然一笑。
牀上的王小樓,早已經把被子蹬開了,扭得和麻花一樣,騎在兩腿之間,側身而臥,身子扭在這邊,臉兒扣在另一邊。
二爺。
門外有人輕呼,是小廝宓兒的聲音。
進來吧。
唐悲的聲音很輕,知道宓兒來,應該是爲大哥唐苦傳信兒。
腳步聲微,宓兒走路,貓兒一樣,人也秀氣清靈,進來後,躬身:“二爺,大爺說,悲摧閣的孤先生昨夜三更的時候過世了,今天一大早,悲摧閣已經掛白結素,大爺說他不方便過去弔唁,讓二爺您帶著王公子過去,儘儘唐家的心思。”
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因爲宓兒是大哥唐苦身邊的小廝,唐悲習慣和他保持距離,不願意說得太多。
可是小廝宓兒沒有走的意思,看看唐悲,又走過去兩步,烏溜溜的眼睛轉了轉,沒話找話:“王公子還沒有醒?”
嗯。
唐悲有些詫異,這個小廝長得伶俐清秀,頗得大哥唐苦的喜愛,不知道爲什麼每次見了自己,眼睛裡邊都會放光,讓唐悲心有惶惶。
見唐悲沒有叱責自己,小廝宓兒好像猶豫了一下:“二爺,大爺問,二爺吃了大奶奶的藥,感覺如何?”
纔不過喝了一劑,哪裡見得到什麼功效?大哥唐苦纔不會問如此愚鈍的話。
唐悲心中琢磨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嗯了一聲,然後揮揮手,示意宓兒退下去。
欲言又止,宓兒終是不敢開口,有些依依不捨地退了下去。
哎。
伸了個懶腰,王小樓拱了起來,睡眼朦朧:“哎,唐七,我師父還是死的嗎?”
唐悲不語,有小廝進來,端上飯菜。
兩碗粳米百合粥,一碟什錦小菜,一碟油鹽杞芽兒,一碟涼拌杏仁,還有一碟桂花雲卷,都是清淡之極的東西。
王小樓早已經起來,也不客氣,在銅洗裡邊洗了臉,用青鹽漱口後,在桌子前邊一探頭,看看桌上的飯菜,哼了一聲:“唐七,你喂兔子呢?這種淡出鳥來的東西,怎麼吃?”
本來是坐在旁邊等著他,看王小樓一臉不悅的樣兒,唐悲端起碗,也不理他,自顧自地喝粥,那四樣小菜,也就是夾了兩瓣兒杏仁,其他的動都未動。
一騙腿兒,騎在凳子上邊,王小樓抓起一個桂花雲卷,咬了一口,噗地一聲吐到桌子上:“是不是因爲你家姓唐,桂花雲卷裡邊就一點兒糖都沒有?”
唐悲微微皺眉:“月圓則虧,糖甜則酸,太甜的東西,易蝕腐痰溼……”
他話音未落,王小樓夾了一箸子油鹽杞芽兒,嚼了一口,又吐了出來:“喂,你們家沒有糖也就算了,怎麼連鹽都不放?酸甜苦辣鹹,你們家缺糖少鹽,就剩下苦辣酸了?”他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來唐家的大爺就叫唐苦,又噗嗤一聲笑了“果然就是苦辣酸,哎,你小名兒叫唐辣還是唐酸?”
已然有些薄怒了,唐悲感覺心頭頂住了一口氣,汪在那兒,隱隱作痛:“腹飢之時,糠亦如飴,你不喜歡吃這個,是不是還想著下水湯?”
挑三揀四的王小樓剛剛含了一口粥,還沒有咽呢,聽到唐七公子唐悲說到下水湯三個字,忍不住噗地一聲,把嘴裡那口粥也噴了出來。
忍無可忍,唐悲拍案而起:“王小樓!”
怒意充盈著眼睛,唐悲玉面漲紅,甚是窘怒。
坐在那兒,翹著二郎腿,斜眼看著唐悲:“幹嘛幹嘛,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看著煩,你也吐,我又沒有攔著你。”
唐悲眉頭蹙起,臉色越發漲紅,碗早已放下了,一手捂著心口,噗地一聲,當真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殷紅點點如櫻桃乍破,四濺而落。
這次輪到王小樓呆住了,傻傻地看著唐悲。
心痛如絞,身子有些緊縮,捂著心口的手,連骨節都開始青白,一邊氣湊,一邊喘息,唐悲的臉,從暈紅變得發青,毫無一絲血色,王小樓跳了起來,連忙幫著唐悲捶打後背,摩挲心口,好半天,唐悲這口氣才順過來。
王小樓有些訕訕,唐悲也吃不下去東西了:“走吧。”
去哪兒?
悲摧閣。
呀?
王小樓立刻笑起來:“你終於想明白了?肯送我回去?”
唐悲不說話,拉著王小樓,兩個人出來,轉過幾進院子,到了后角門,早有家僕備好了馬車,王小樓跟著唐悲上車,唐家的家宅和悲摧閣離得本來就很近,不多時就到了悲摧閣。
聽得一片哀慟的樂聲,還有僧尼唸經的聲音,跳下車子後,王小樓呆在原地,只見悲摧閣的前邊,挽幛雪柳,紙草靈幡,門楣上垂地白幔,兩邊廂掛著素白燈籠。
大門開著,可以看見大堂當中那個偌大的奠字。
王小樓呆了半晌,才發足狂奔進去,大廳上,一具血紅棺木,棺蓋還沒有蓋,裡邊躺著的人,正是師父孤黯夜,身上的血跡已經凝固成暗紫色,嘴角也有血色痕跡。
很多僧尼手持法器,圍著棺木唸經。
頭腦裡邊一片空白,師父真的死了?
昨天也看到師父受傷,然後被師兄蘇小羽給救走,自己穴道被制,王小樓也沒急著逃跑,反而對方拿住他後沒有直接殺他,一定是對他別有企圖,他估算估算,就是自己穴道沒有被制,也跑不出來,乾脆就不用白費力氣,何況師父師兄都不能棄他不顧,還不如養精蓄銳,等著時機再說。
誰知道才一晚上的功夫,師父竟然死了?!
王小樓傻傻地站著,並不相信,他雙手扒住了棺材,顫抖著試探孤黯夜的鼻息,果然沒有了氣。
手,沒有力氣縮回來了,忽然,王小樓狠狠地摑了自己一耳光,啪的一聲,半邊臉都青紫起來,很痛,很痛,不是做夢。可王小樓還是又愣了愣,眼睛直直地,猛地一跺腳,大哭起來。
唐悲已經孤身一人進來,跟來的隨從都留在門口,他看著王小樓淚如雨下,哭得悽然,心中也是酸楚,那大廳之上,並不見蘇小羽的身影,而是衛城墨家的人,一個個都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
哭了半晌,王小樓又是不甘心地摸摸師父的胸口,依然覺不到心跳,他一邊低咽,雙手一撐棺材的側板,身子躍上去,把耳朵貼到孤黯夜的心口,還是聽不到心跳的聲音,滿耳朵都是哼哼呀呀的誦經聲。
血腥的味道,從孤黯夜的身上傳來。
從棺材板壁上出溜下來,王小樓瞪著眼睛,不哭了,也不再掉淚,他四處望去,找不到蘇小羽的蹤影。
墨家的人,從王小樓和唐悲進來的時候,就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們兩個,見王小樓止住了悲聲,其中一個黑衣上邊繡著銀絲花邊的人過來:“你是孤黯夜的弟子?”
王小樓瞪著他:“你是墨家的走狗?”
他這話雖然是罵人,卻也沒有說錯,這樣服飾的人,應該是墨家的弟子,墨家的弟子習慣把自己稱爲墨家門下走狗。
那人不氣反笑:“還不算有眼無珠,某墨跡,正是墨家門下走狗。找你師兄?他已經被我們十三爺給打走了,王小樓對吧?我們恭候你多時了。”
一聽蘇小羽被墨寒笙帶走,王小樓急了,可是他現在身上的封穴還沒有解開,手中也沒有趁手的傢伙,急也是乾急,氣得咬牙切齒。
墨跡向唐絕一抱拳:“唐七公子,我們十三爺說,誤聽人言,昨日實在行事魯莽,那天一定登門謝罪,今天是我們墨家和悲摧閣的恩怨,孤黯夜褻瀆了我們墨七爺,同時也侮辱了我們墨家,他雖然身死,可是墨家不能因爲他死了就善罷甘休,孤黯夜的屍體和這個王小樓,我們現在都要帶走,請唐七公子勿怪。來人……”他一揮手,大廳上的黑衣人就要動手。
唐悲退了一步,並不答言,一副壁上觀的神色。
大廳上的僧尼圍著棺材,走得越來越快,經聲也越念越響。
好漢不吃眼前虧,王小樓早已經縮到唐悲的身後,他現在是無牙的老虎,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到墨家人手裡,還有他師父孤黯夜的遺體,他得想法子保護住。
一拽唐悲的衣袖,王小樓大叫:“唐七,唐七,你不是說,你們家以後就是我家嗎?這些黑狗要搶我,就是搶你,你要是見死不救,我變成鬼也不放過你。”
唐悲微微一笑:“這個時候,不應該發狠,應該求我。”
索性抱住唐悲的胳膊,王小樓連忙道:“唐七哥,求求你幫幫我。”
見王小樓服了軟,唐悲也不爲難他,向著墨跡一點頭:“這個人是我的,請墨兄弟網開一面。”
王小樓連忙接道:“對,我這個活人是你的,我師父那個死人也是你的。”
唐悲一皺眉:“我要你師父做什麼?煮著吃?”
這句話很是犯衝,墨跡在旁冷笑一聲:“對不起,唐七公子,只要是悲摧閣的人,無論活的死的,都是我們墨家的,十三爺交代過,若非萬不得已,不想和你們唐家交惡,可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就只有對不起了。”
他說著話,使了一個眼神,大廳上的黑衣人都亮出了傢伙,慢慢圍攏上來,那些唸經的僧尼視若無睹,經聲更加響亮。
搖搖頭,絲絲痛楚之色涌上唐悲的眼眸:“還是讓唐七對不起你們吧。”
手,輕輕推開了王小樓,唐悲清瘦如竹的身影,淡淡地,宛如宣紙上的水墨,幽然渲染洇開,衣衫飄動處,涼風習習。
王小樓在一旁,只看見唐悲衣袖飛揚,絲絲涼意襲來,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轉眼之間,大廳上那些黑衣人還有僧尼們,都渾身一震,噗通噗通,紛紛倒地,身子痛楚地蜷縮著,越蜷越緊,最後軟軟地舒展開身體,就再也不動了。
死了?
王小樓愕然,他根本沒有看到唐悲出手,踢了踢腳邊的一個黑衣人,那個人毫無反應,王小樓蹲下去,試試鼻息,果然斷了氣,再拍拍那個黑衣人的臉,那個人的眼睛還掛著一顆淚。
唐悲走過來,神色憂鬱:“王小樓,把你師父的遺體焚化了,跟我回去。墨家的人會傾力捉你,唐家比這裡安全。”
半晌才緩過神,王小樓擡頭看著唐悲:“這些人,是你殺的?”
唐悲搖頭。
王小樓結舌:“那,那,那他們怎麼會死?”
深深地嘆了口氣,唐悲疲倦地:“做完事,跟我走吧,也許,我們能幫你救回蘇小羽。”
愣了愣,王小樓忽然蹦起來:“唐悲你放屁,明明是唐苦陷害我們,現在用你充什麼好人,你……”
唐悲捂住了王小樓的嘴,有些憐憫地看著他:“喪師之痛,若喪考妣,你不留些精力處理善後事宜,吵嚷什麼?”他說著,單手舉起來,照著王小樓的後頸就是一掌,王小樓哼了哼,腦袋一耷拉,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