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最深處。
三間草廬,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知客無空在前邊引路,到了草廬之外一丈有餘的地方,垂首而立。
王小樓就跟在她的後邊, 心, 開始狂跳。
草廬裡邊, 有一個讓他等了十幾年的人, 本來, 他不知道這個人還活著,或者說,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人還存在於世上。
來了?
很平靜的聲音, 女人的聲音,但是柔婉典雅, 落落大方。
一個人的姿容也許是上天稟賦, 但是一個人的氣質, 絕對是後天習成,言談舉止, 一顰一笑,在點滴細節之間,無不流露著一個人的心思性情。
這個聲音如此雍容之人,想來也應該儀態萬千。
是。
知客無空畢恭畢敬,連答話都異常簡約乾淨。
讓他進來吧。
沉吟了一會兒, 裡邊的人終於開口, 知客無空閃到一旁, 向王小樓躬身道:“少主, 您請進?!?
整了整衣衫, 王小樓感覺喉嚨有些幹癢,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然後邁步進去,他推開草廬之門的瞬間,裡邊橘紅色的燭光傾瀉出來,讓王小樓立時心生暖意。
關上門吧。
還沒等王小樓看清楚坐在燈影裡邊的那個人,就聽到她溫柔如水的聲音,清澈、甜蜜,王小樓毫不猶豫地回手關了門,然後轉過身,終於看到了屋子裡邊的人。
一個真正的美人,儘管論年紀,她已經是半老徐娘,但是歲月好像特別厚待她,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太多雕琢的痕跡。
聽到王小樓進來了,她面上露出淺淺的笑容,向著王小樓招招手:“孩子,過來。”
她穿著僧衣,衣裳已經陳舊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但是洗得非常乾淨,纖纖如玉的手上,拈著一串數珠兒,頭上戴著僧帽,看不到裡邊有沒有頭髮。
鼻子一酸,王小樓抽噎了一下,走了過去,貼膝跪下:“娘……”
那個人嘆了一聲:“還是叫貧僧無妄吧。”
嘆息聲裡邊,都充滿了殷殷之情,她的手,顫抖著去摩挲王小樓的臉,眼角凝結了一顆淚水,卻遲遲不肯滴落。
娘。
王小樓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小襁褓來,這襁褓並不完整,好像是被人撕成了兩半,上邊的花色已然黯淡無光,他雙手捧著,舉過頭頂:“娘,孩兒不孝,今年生日的時候,師父才向孩兒告知一切,孃親在白衣庵受苦,孩兒卻沒有承歡膝下……”
那顆淚,終於從無妄的眼角落下來,滴在王小樓揚起的臉頰上:“孤先生都告訴你了?”
王小樓點頭,這是一個秘密,當他生辰那天,師父孤黯夜支走了所有的人,包括和他一起長大的蘇小羽,並且要他發誓,在沒有見到生身父母之前,絕對不許對任何人提及,他聽到這個秘密的時候,也被自己的身份嚇住了。
他,王小樓,不是一個孤兒,而是皇子,是當今皇帝的兒子,不過,他是個私生子。
當今皇帝還是恭王爺的時候,結識了他的母親——穆美人,當時穆美人剛剛入宮,是恭王爺父親新納的妃子,還沒有來得及和老皇帝見面。
先帝膝下,雖然有好幾個皇子,但是真正有能力成爲皇儲的,只有恭王爺和德王爺。兩個人明裡暗裡,也鬥得厲害,心狠手辣的德王爺知道恭王爺與新入宮的穆美人有數面之緣後,心生毒計,重金賄賂,買通了大內太監和侍衛,趕上恭王爺在勤政殿奉命當值的時候,一乘小轎,將準備侍寢的穆美人擡到哪裡,並在茶水中下了藥,結果兩個人保持不住,步雲行雨,好事完了時,德王爺又叫人將先帝引來,撞破此事。
兩個兒子之間的爭鬥,先帝心知肚明,也知道恭王爺就是再血氣方剛,也不可能在宮苑裡邊犯下如此荒謬的錯誤,經過暗訪,他也知道了此事爲德王爺所爲,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虎毒尚不食子,先帝爲了平衡兩個兒子之間的利害關係,裝作糊塗,只下令將穆美人勒斃。
恭王爺也知道自己是被人暗算,雖然逃過一劫,可憐無法在盛怒的父皇面前爲穆美人脫罪,只能不惜重金,買通了奉命勒死穆美人的太監,太監暗做手腳,穆美人死裡逃生,只是被勒暈了過去,暫時窒息,然後被到煉火司,恭王爺的心腹在煉火司那裡等候,偷龍轉鳳,將別人的骨灰盛壇調換,然後將穆美人偷送出宮。
不過經過此事,先帝爺看到恭王爺不折手段的陰狠,本來他打算立德王爲太子,經過此事以後,先帝修改了遺詔,改立恭王爺爲太子,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不多,其中包括中州大俠蘇唸白和悲摧閣的孤黯夜。
因爲先帝好色,後宮粉黛不止三千,這駕馭漁色之術,都得益於歡喜教,他和歡喜教的教主交往甚密,當時蘇唸白和孤黯夜正是歡喜教的兩位隱護法,除了教主和幾位地位尊崇的長老,很少人認得他們。
他們的任務就是護衛教主的安全,所以也有機會隨著教主進出宮掖,而且蘇唸白和孤黯夜對於陰陽合泰之術,魚水交歡之法,各有所長,先帝覺得新鮮有趣,因此上對兩位護法也往來頻繁,尤其對蘇唸白,此人專門研究龍陽之歡,並且有心將歡喜教的宗旨改變,從陰陽之歡改爲龍陽之歡,先帝此時閱盡紅顏粉黛,於男女□□已生倦意,因此上蘇唸白的龍陽歡喜讓先帝逐漸癡迷,對蘇唸白也更賞識。
隨著先帝榮寵,野心膨脹的蘇唸白,對歡喜教漸生異志,終於在先帝的暗中支持下,殺死了原來的教主,並且以中州大俠的身份,剿滅了不聽命自己的教徒,他一心想將歡喜教易名更張,暗中建立新的教派,拜月教,自己成爲拜月教的教主。
可是得知教主暴斃真相的孤黯夜,要殺死蘇唸白爲老教主報仇,蘇唸白不怕孤黯夜的武功,因爲他的武功一直在孤黯夜之上,他只怕孤黯夜揭穿這個陰謀,當時他剛剛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成爲受人敬仰的中州大俠,爲了能夠鉗制住孤黯夜,蘇唸白可以說無所不用其極,終於真的讓他稱心如意。
不過是一著棋而已,就讓蘇唸白以爲自己成功地挾住了孤黯夜近二十年。
其實,不是蘇唸白鉗制住了孤黯夜,是另外一件事情羈絆住了孤黯夜,他本要破釜沉舟,卻意外地遇到一個人,穆美人。
當時穆美人被送出宮禁,但是身負奇冤,有家也不敢回,只能詐死埋名,而且她也沒有可以賴以謀生的技能,只能沿街乞討,在流落中差一點兒喪命,無意之間,被孤黯夜所。
萬般無奈之下,穆美人賴上了孤黯夜,因爲她無處可去,更要命的是,她發現自己身懷六甲,有了恭王爺的孩子。
穆美人也沒有隱瞞,向孤黯夜說出自己的身世來歷,孤黯夜生怕穆美人被德王爺探知了底細,派人追殺,將穆美人帶到了白衣庵,這個地方,他覺得絕對安全。
孩子生下來,就是王小樓,穆美人在白衣庵出家爲尼,求孤黯夜帶走了孩子,在她的身邊,王小樓會更加危險。
孤黯夜將穆美人留在白衣庵,託一個他認爲絕對可靠的人在暗中照顧,但是他沒有和那個人說穆
美人的孩子被他帶到哪裡,沒有告訴那個人,王小樓就是穆美人的孩子。
幸好他沒有說出來穆美人和王小樓的關係,否則王小樓恐怕無法活到現在。
可是穆美人藏身白衣庵的秘密,還是被蘇唸白知曉,他沒有動穆美人,因爲穆美人在他眼中是一枚活的棋子,他要用穆美人贏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當時的孤黯夜住在蘭城的悲摧閣裡邊,蘇唸白沒有出頭,卻先派來小兒子蘇小羽潛入悲摧閣,又讓大兒子蘇憐和“女婿”唐苦監視掌控著孤黯夜的一舉一動,他的終極目的不是孤黯夜,歡喜教已然解散,孤黯夜對他再也沒有威脅,他的目標是德王爺。
因爲恭王爺登基以後,對這個兄弟始終容忍,沒有忍心趕盡殺絕,可是德王爺始終不甘心屈爲人臣,也是時逢良機,這個恭王爺自從和穆美人交好時被父親撞破後,恭王爺對於興雲佈雨心有餘悸,也漸生斷袖之癖,故而除了早年所生的幾個子女,登基之後竟然再也沒有皇子皇女誕生。
後宮三千,也只是紅顏寂寞。
看到可乘之機,皇帝的幾個皇子都被德王爺唆使挑撥,先後犯上,不是被皇帝一怒之下貶謫,就是被軟禁,到了現在,皇帝連個可以立儲的人都沒有。
本來王小樓和穆美人的關係,將是一個永遠被保守下去的秘密,但是王小樓知道了以後,實在無法承受這樣的事實,在對師父發誓堅決不說後的第三天,就忍不住告訴了一起長大的蘇小羽。
因爲王小樓是自小隨著師父孤黯夜,因爲孤黯夜對自己特別悉心地照顧著,他始終以爲孤黯夜是自己的父親,但是背叛了自己的母親,故而帶著他過活,他才老是往外跑。
把這件事情告訴蘇小羽的第二天,他又忍不住和師父孤黯夜說了,孤黯夜沒有向他想象中大發雷霆,狠狠地揍他,而是沉吟了很久,才告訴他從那一刻開始,悲摧閣裡邊會發生什麼事情,王小樓應該做什麼。
孤黯夜雖然估算得不是十拿九穩地準確,但是大部分事情還是被他算到,王小樓平生第一次如此聽從師父的話,裝傻充愣,以不變應萬變,終於一路跌跌撞撞,來到了白衣庵,見到了母親無妄,也就是當年的穆美人。
看著王小樓的神情變化,無妄把他的臉捧起來:“小樓,有客人來了?!?
方纔完全沉浸在母子重逢的激動和興奮裡邊,此時被母親一提醒,王小樓才感覺到一股寒涼的殺氣,從草廬之外滲透進來,他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