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面是一封信,裝在一個白色的信封裡,隨處可見的那種信封。
信的下面是一些模型,全都都是用子彈殼做的。每一顆子彈殼都打磨得十分光滑。
沈怡安捏著那封信,卻不敢馬上打開它。那輕薄的兩張紙,對她來說卻重若千斤,她幾乎託不住。
捏著它好一會兒,沈怡安還是小心地將它放在一旁,拿起其中一個模型。
那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牽著手坐著。他們嘴角含笑,微微仰著頭,好像在仰望天空。
沈怡安知道,他們一個叫沈怡安,一個叫路放。他們是在仰望星空,此刻該是滿天繁星,身邊蛙聲一片。
兩個人兒惟妙惟肖的,畫面感十足,溫馨幸福的感覺撲面而來。
沈怡安想起小時候,大家都把她當(dāng)成瘟神,當(dāng)成掃把星。只有三哥不嫌棄她,願意跟她玩,還會保護(hù)她。
其實三哥的母親胖嬸也跟村裡的人一樣害怕,也不讓三哥跟她一塊玩兒。可平常挺聽話的三哥,在這事兒上特別固執(zhí),打罵都不管用。
沈怡安雖然年幼,可也懂事,主動躲著他。結(jié)果被他揪到了,按在腿上打了一頓屁股。自那以後,兩個人就有些形影不離的意思。
大概是從小就被他當(dāng)妹妹一樣愛護(hù)著,所以沈怡安從來沒往別的方面去想過,長大後自然也意識不到三哥對她的心思。哥哥對妹妹好,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誰會瞎想?
沈怡安抹了一把眼淚,將這個模型放到一邊。
紙箱裡只剩下一個大模型了,這個模型是固定在一塊板子上的,整體就是一座小小的鄉(xiāng)間別墅,外圍是一圈柵欄。別墅門外是一棵大樹,樹下做了一個鞦韆。鞦韆上坐著一個女孩兒,身後有個男孩兒幫她將鞦韆高高地推起......
沈怡安的眼前出現(xiàn)了男孩和女孩燦爛的笑容,還有他們歡樂的笑聲。她就像被帶進(jìn)了一個虛幻的夢境,夢裡太美好,一時竟不知道怎麼走出來。
“嗚——”沈怡安逸出一聲抽泣,人從夢境裡回到現(xiàn)實,再次眼淚如雨。
她知道,這是三哥心裡的夢,是他夢想中的幸福生活。
三哥,對不起。
沈怡安的眼淚迅速地打溼了子彈殼做的模型,讓它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雨水似的,變得溼漉漉的。
門外,蕭子騰聽著裡面嗚嗚咽咽的哭聲,卻忍著沒有走進(jìn)來。
面對這樣的死別,語言上的安慰真的太蒼白無力了。
沈怡安自己哭了很久,才慢慢地控制住情緒。她用手狠狠地擦了兩把眼淚,將模型小心地放回紙箱裡,視線慢慢地轉(zhuǎn)移到一旁的信封上。
比起懷裡的紙箱,那個小信封要沉重得多,所以她輕易的不敢去碰它。可是三哥想對她說的話全都在這裡面,她不能不看。她怎麼捨得不看呢?
將紙箱慢慢地放到一旁,沈怡安顫抖著雙手,緩緩地拿起那個信封。信封很薄,可見裡面並沒有太多的內(nèi)容。
三哥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滔滔不絕的人,去了部隊之後更是沉默寡言,自然也不會對著信紙沒完沒了。
信封沒有封上,只要輕輕一掀,就打開了。
裡面放著薄薄的兩張信紙,最普通的那種信紙。
兩張信紙是分開摺疊的,很顯然不是同一封信。應(yīng)該是三哥在不同的時間寫的。
沈怡安拿起上面那封信,捏著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慢慢地展開它。
我最愛的小丫頭,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知道,這個消息對你來說肯定是難以接受的,但是答應(yīng)我,好好哭一場之後就把有關(guān)三哥的一切都藏到心臟最角落的地方吧。
小丫頭,我這輩子雖然短暫,卻活出了我想要的樣子,我並不遺憾。很多人活到了一百歲,興許還是渾渾噩噩的,那也沒什麼意義。所以,不用替我難過,我這輩子已經(jīng)值了。
如果說,我真的還有什麼遺憾,就是這輩子錯過了你,我最愛的小丫頭。但如果我的生命註定這樣短暫,那我寧願擁抱這份遺憾,因爲(wèi)我是如此希望你能夠幸福一輩子,即便這份幸福不是我給你的。
蕭子騰是個可靠的人,有他照顧你,我很放心。好好跟他過日子吧,三哥會在身後默默地守護(hù)你。這是我們之間的承諾,三哥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
下面那張紙上的內(nèi)容,是我第一次出任務(wù)的時候?qū)懡o你的。其實也就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意,現(xiàn)在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麼不看也罷。
小丫頭,三哥一生所求就是你能夠幸福快樂。所以,別讓三哥失望,知道嗎?
沈怡安看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淚水已經(jīng)將整張信紙都打溼了。
墨跡化開,字跡也漸漸地模糊。
沈怡安嚇得趕緊擦乾眼淚,然後拿手去擦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用手越擦越模糊,她又趕緊撲過去夠牀頭櫃的紙巾。結(jié)果因爲(wèi)太慌亂,整個人從牀上跌到了地板上。
“啪——”
重物落地的沉悶聲響嚇壞了蕭子騰,他飛身衝過去,一把推開了門。
“沈怡安!”
蕭子騰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回牀鋪裡。“怎麼樣?是不是很疼?”
沈怡安搖搖頭。牀離地面不高,有點疼,但還能忍受。
蕭子騰看著她手裡的半張信紙,發(fā)現(xiàn)地上也有半張,便彎腰撿了起來。
信紙本來就脆弱,沈怡安摔倒的時候撕扯到了,已經(jīng)裂成了兩半。
沈怡安怔怔地看著他遞過來的半張信紙,再看看手裡殘缺的部分,眼淚立馬洶涌而出。
“我真沒用,連封信都保護(hù)不好......”
“我想,路放留給你這封信,並不是希望你好好地保存它。他只希望你看過之後,就把這些內(nèi)容都忘了,包括跟他有關(guān)的一切。”
同是男人,蕭子騰還是能將路放的想法琢磨得很有準(zhǔn)頭的。
“可是怎麼忘?怎麼能忘呢......”
蕭子騰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忘記一個人,是需要很多時間的。尤其是路放這樣很容易就讓人刻骨銘心的人,忘記他,更是需要漫長的歲月。
可始終是要放下的,因爲(wèi)日子還得繼續(xù)。
當(dāng)然,這些話,現(xiàn)在還不能跟沈怡安說。路放剛剛離開,誰也不能剝奪她傷心的權(quán)利。
蕭子騰扯了兩張紙巾,遞給她。“擦一擦吧。你要是真想留下來,回頭我?guī)湍沭ず谩!?
沈怡安擡頭看了他一眼,突然朝他伸出手臂。
蕭子騰在牀沿坐下來,一把將她摟進(jìn)懷裡,緊緊地似按著,恨不能將她揉碎在自己的身體裡。
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fù)肀е恢肋^了多久,沈怡安突然吸了吸鼻子。
“你說,人死了以後會不會真的有魂魄?三哥他現(xiàn)在,會不會就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只是我們看不見他而已?”
絕望中的人總是下意識的揪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管它是不是真的能救命!
蕭子騰心裡揪成一團(tuán),又收了收手臂,回道:“會的,他會一直守護(hù)著你。”
他知道,路放若是還活著,他在沈怡安心裡的位置也許不會這麼重。但現(xiàn)在他不幸去世了,他就一定會刻在沈怡安的心裡,佔據(jù)著誰也替代不了的位置。那跟路放在默默守護(hù)著她,其實是一樣的。
沈怡安用力地閉上眼睛,兩行清淚又滑了下來。其實她心裡有答案,她只是想說點什麼,因爲(wèi)她心疼得喘不過氣來。
“三哥的葬禮還沒有結(jié)束,對不對?我要去看看他!”
沈怡安推開蕭子騰就要下牀,卻被他牢牢地壓著肩頭。
“蕭子騰,你幹什麼?你快放手,我要快點趕過去,我要見三哥最後一面!”
“沈怡安,你聽我說——”
“我現(xiàn)在什麼都不想聽,我只想見三哥最後一面!你放手!你給我放手!”
“你見不了的,因爲(wèi)當(dāng)時發(fā)生了劇烈的爆炸,之後就是熊熊烈火......路放他,屍骨無存。”
沈怡安掙扎的動作僵在那,像傻了一般瞪著蕭子騰。
屍骨無存......那是什麼意思?
“你就算去了,看到的也只有一個衣冠冢,你明白嗎?”
沈怡安眨了眨眼睛,像是被抽了魂魄一樣喃喃地道:“你騙我的,對不對?”
突然,她一把揪住蕭子騰的衣襟,用力地晃動他的身體。
“你騙我的!你一定是騙我的!”
蕭子騰看著她瘋狂的樣子,心底沉痛至極。“沈怡安,對不起。”
“你一定是騙我的......”
三哥那麼好的人,明明應(yīng)該長命百歲的,怎麼可能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我也希望我是騙你的。但是,事實就是事實,我們必須面對。”
蕭子騰將她的臉按進(jìn)自己滾燙的胸口,低頭親吻著她的長髮。
“早知道,我那天應(yīng)該攔著他的。我要是不讓他走,是不是——”
“沒有如果。沈怡安,他是軍人。從他進(jìn)入部隊那一天開始,他就料到可能會有這一天。雖然我這麼說你可能無法接受,但換個角度想,這其實也是他的歸宿,甚至榮耀。”
沈怡安聽完愣了好久,然後趴在他懷裡嗚嗚地哭。
路放的屍體沒有帶回來,但葬禮還是要舉行的。他們那些兄弟姐妹們,都想要好好地送他一程。
蕭子騰將蕭平安交給了蔣雲(yún),帶著沈怡安去了一趟部隊。
“路叔叔,胖嬸......”
沈怡安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路放的父母了,眼前頭髮花白的兩個人跟她的記憶嚴(yán)重不符。
胖嬸的原名叫郭碧芳。兒子的去世使得她精神恍惚,聽到有人叫她胖嬸,她好一會兒都沒反應(yīng)過來。等她定眼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誰之後,她立馬像是見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兇狠地?fù)淞松先ァ?
“沈怡安!都是你這個害人精!你爲(wèi)什麼不能離他遠(yuǎn)一點?你爲(wèi)什麼要害死他?!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沈怡安沒有躲避,就呆呆地站在那,任由她撲上來。
等蕭子騰衝上來將郭碧芳拉開,沈怡安的臉上已經(jīng)被抓了幾道猙獰的血痕。
“你就是個害人精!害人精!”
郭碧芳仍瘋了似的叫喊,掙扎著想再次撲上來。
蕭子騰將沈怡安拉進(jìn)懷裡,心疼地看著她一臉的血痕。“疼不疼?”
沈怡安怔怔地看著遠(yuǎn)處的山巒,自言自語似的說:“你知道嗎?村裡的人都說我是掃把星,是害人精。他們都躲著我,只有三哥親近我,對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