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在垃圾堆旁邊睡了一晚上,身上味道都決計稱不上好聞。
張佳琪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在走過陳諾身邊的時候,低著頭,用長頭髮蓋住了臉,並用粵語輕聲說了一句:“唔好意思?!?
顯然,她並不知道,正是她身邊這個戴著口罩、走路有點奇怪的男人,昨晚給她披上了一層舊紙殼。
陳諾站在原地,偏了偏身體,讓女人先過去。
目光無意間往下,看到了女孩頭頂沾著的一小片不知從哪來的碎葉,高挺的鼻尖,一角微微上翹的下巴,還有脖頸下方那一道雪白的溝壑。
他馬上移開了目光,說道:“冇嘢(沒事)?!?
陰暗逼仄的樓梯過道里,空氣中瀰漫著汗味、香水味、酒味以及陳腐黴味混雜出的古怪氣息。
壞掉的廊燈一閃一閃,一個醉到天亮的性感女人,在一個穿著白襯衣牛仔褲的男人面前,踉蹌著爬上樓。
所有這一切,拼湊出一副彷彿90年代香港電影裡的畫面,深深印刻在了陳諾的腦海中。
說來,當時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美的。
但之後,當他向許鞍華描繪了這一幕,這位在香港電影界享有盛譽的文藝片大師、被譽爲“香港唯一能與男人導演抗衡的女導演”,頓時露出了一種深深的惋惜神情:
“好可惜我不在現場,要是拍下來,那畫面一定好美?!?
這話一出口,陳諾反倒開始回味起當時那一刻來,竟也覺得彷彿真的有那麼點美感了。
不過他心裡明白,這多少是心理作用——是這位文藝女導演在他耳邊聊了一個多小時天之後,潛移默化的結果。
陳諾合作過不少導演,許鞍華卻是他遇到的第一個,在正式開拍之前,會先跟他聊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的導演。
“除了這個早上的畫面之外呢?你住在公屋這段日子,還有沒有什麼特別讓你印象深刻的?”許鞍華問。
她的普通話,在一衆香港導演中算得上相當標準了。
剛開始見面,陳諾還小小地驚訝了一下,後來聊開了才知道,原來她1947年生在遼寧鞍山,五歲隨父母搬到香港,家裡父母一直說的是東北話。所以名字纔會叫許鞍華。
這是個言語溫和,飽讀詩書的女人,十分懂得如何循循善誘地引導話題,也極擅長用細節喚起人的情緒和記憶,總之,不知不覺間陳諾就卸下了防備,打開心扉,與她如老友一般交談。
之後的時間裡,陳諾和她聊起了公屋裡的阿公,他總是說想要給他介紹女友,但是看得出來,都只是說著玩玩。一個70多歲,無兒無女的鰥夫,哪去認識什麼年輕女仔。除此之外,還有賣魚的樑叔,曾經他在樓下幫他開過門,於是送了一條鰻魚給他吃。以及那一對隔壁不知疲倦的中年夫妻。
許鞍華聽得很認真,時不時的插一兩句嘴,聽到有趣處還會哈哈大笑,意興盎然的樣子,包括那一對每天晚上辦事的中年夫妻,許導演也沒有什麼害羞或者避諱,笑得格外開心。
不愧是曾經爲了拍戲,不惜剪短髮,穿寬鬆襯衣和牛仔褲,整天在片場跟一羣男人開黃腔的強悍女導演。
但等到把這些東西聊完,陳諾雖然大概知道許鞍華的用意,不過他看了看時間,還是問了一句:“許導演,什麼時候開始拍戲?”
許鞍華笑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不要急?!?
頓了頓,她微笑著繼續道:“是這樣。接受你們邀請之前,我猶豫了很久。我最開始不想來,因爲我怕了四十年電影,永遠都是好一部壞一部這樣子?!?
“你也知道,我剛拍了一部《桃姐》,葉德嫺去威尼斯拿了個影后。我覺得還是蠻成功的,我怕接下來就輪到拍得不好的那一部,壞了你們的事。但是,後來杜琪峰導演勸我說,這是拍電視劇,不是電影。我這才覺得我可以來?!?
“後來我又想,我該怎麼跟你合作呢?”
“你的電影其實我每一部都有看,每一部都看好幾遍。從最開始的《啞巴的房子》到最新的《盜夢空間》,我都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很有變化、很有想法的演員,天賦是我沒有見過的好。到了今天,你的表演已經獲得了很多讚譽。如果我要指導你演戲,我感覺無從開口。”
“這件事讓我猶豫了很久?!?
“最後我突然意識到,雖然你年輕,但你已經是一個很成熟的演員。儘管我比你大了40歲,但我其實並不需要教你怎麼演?!?
“以前呢,我拍過很多戲劇化、衝擊力強的作品。到中年後,受侯孝賢和楊德昌兩位導演的影響,我開始更傾向於講述生活。這次你們請我來做第二集的導演,應該就是看中了這一點?!?
“我看了彭導演拍的第一集裡的一些片段,我特別喜歡你和阿紅演的母子情??墒牵矣X得,按照你過去的水平,可以更深一點,再沉澱一點,更加生活化一些?!?
“你既然去過天水圍,現在還住在深水埗的棺材房,你應該明白我說的意思?!?
“而在這個過程中,我不會教你,我只會告訴你我的感受?!?
……
……
這就是電視劇採用分集導演制的好處。
不像之前拍《神鵰》時,陳諾往往在完成了自己的戲份之後,還需要等著導演劇組去拍攝其他人的部分,無形當中就拉長了拍攝週期。
現在,他拍完了第一集的戲份後,彭浩翔和張一謀正補拍第一集的全景鏡頭和其他人的視角。
但陳諾不再需要等待,而是直接開始了第二集的拍攝。
第一集的結尾,是從木頭人遊戲中倖存下來的201人,驚魂未定地回到了宿舍倉庫。
面對一干蒙面NPC,被鮮血嚇壞的衆人羣情激昂,要求退出這個殺人遊戲。
但蒙面人拋出了一個特別的誘餌。
那就是:錢。
當倉庫上方的玻璃圓球中,管道里開始飄落一張張千元大鈔,最終彙集成了一堆紅色的小山,全場都安靜下來。
每一個人的眼睛都看著那一堆鈔票,眼睛裡閃爍著不可名狀的慾望。
蒙面人告知衆人,每死去一個遊戲玩家,玻璃球裡就會多出100萬港幣。由於在木頭人遊戲中死去了245人,因此,玻璃球裡的獎金已累計到了2億4千500萬港元。如果最終能夠通過所有遊戲,獲勝者將獲得玻璃球中的全部獎金。
這一個消息瞬間引發了倖存者們的分歧。
有人想要爲了錢,繼續遊戲,而另一些人則希望保全性命退出。
最終,大家決定通過投票表決,按照多數服從少數的原則,決定是否繼續遊戲。
456號謝家俊第一個投票。他又投下了退出。
之後又經過激烈的討論和緊張的等待,投票結果來到100:100。
此時,001號——這個患有腦瘤、命不久矣的雙花紅棍最後出場,與謝家俊一樣,投下了“退出”。
許鞍華導筒下的第二集的故事,就是從這裡開始。
深夜的山道上,飛快駛來一輛麪包車,吱的一聲停下。
兩個被扒光衣服,只剩內衣的一男一女從車裡滾在了路邊,隨後裡面的人又甩下幾件衣服,然後迅速開走了。
一男一女被反綁著手,蒙著眼睛,側躺在地上。
女人穿著胸衣和內褲的身體在地上扭動,嘴裡大叫著:“有人嗎?有人嗎?”
陳諾弓著身體,語氣很緊張的說道:“這位小姐,我,我在?!?
“你是誰?”
“我是跟你一起被他們丟出來的?!?
“那你快點幫我解開!”
“哦,哦好的……但是,小姐,你可以先幫我解開手上的繩子嗎?”
“我?我要怎麼幫你!”
“小姐,麻煩你咬一下?!?
鏡頭中,古麗娜扎的臉剛好在陳諾屁股的位置,陳諾把揹著的手往後再移一點,剛好喂到了女人的嘴邊。
如何咬開的,在鏡頭裡沒有表演出來,因爲實在是沒有辦法演。
第一次拍戲的女助理根本經不起特寫鏡頭的考驗,陳諾對她的唯一要求就是正常說話。
至於爲什麼女一號會選擇古麗娜扎,除了跟原本的女一號是個小偷不同,《老鷹捉小雞》裡的女一號,是一個家裡瀕臨破產的大小姐,需要一個長相甜美的大美女來扮演,讓人一看就覺得是個白富美,傻白甜之外,其餘原因說來話長,暫且不表。
在劇本里,被脫下了參賽服的選手,都只穿著內衣被送出了場地。
如果要彭浩翔來拍這一段,大小姐穿的肯定會是蕾絲邊。
但是許鞍華歷來對擦邊沒有絲毫興趣,因此娜扎穿的是運動內衣。不過,每天晨泳練出來的好身材,依舊在鏡頭裡顯得凹凸有致。
咬開了繩子,陳諾掙扎著翻身起來。
這一幕,其實就是他減肥的主要原因。只見他穿著一條平角內褲,身上脫掉了衣服,露出根根肋骨,有著一種營養不良,皮包骨頭的感覺。
恢復自由之後,一把扯開面罩,而後沒有顧得上穿衣服,就立刻幫助古麗娜扎解開繩索,解開眼罩。
但是古麗娜扎雙手恢復活動能力的第一時間,“啪”的一聲,就扇了他一耳光。
這是真扇。
在陳諾的鼓勵之下,都拍了整整七八次,纔有了這一個紮紮實實的耳光。
“流氓!”古麗娜扎罵道。
然後看都不看他一眼,轉身就去找自己的衣服。
陳諾原地愣了兩秒,隨後眼裡閃過一絲隱晦的委屈,但最終被麻木的表情所覆蓋,低下了頭,也開始尋找自己的衣衫。
……
“卡,收貨!”
“娜扎,就是這樣,有自信一點。你沒問題的?!?
……
謝家俊就這麼回到了現實的世界之中。
但是,這裡卻早就千瘡百孔,並非棲身之所。
首先是母親的倒下。
在許鞍華的鏡頭裡,那一隻糖尿病併發癥而而腫脹出血的腳,就像就像一塊被歲月和病痛侵蝕的破布,失去了原本的形狀與光澤。
醫院的色調也透著一種冷清的蒼白。
老舊的設備,昏暗的燈光,透過百葉窗投射出的陰影,彷彿謝家俊身邊的一切,都在隨著母親的衰弱而慢慢崩塌。蒼白的白牆與冷冰冰的金屬設備與窗外的灰色天空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壓抑而無望的氛圍。
而陳諾完美的融入了其中。
他就像一隻突然被拋棄的家犬,從頭到腳的每一處,都透露著惶恐和不安。
方中信穿著白大褂,帶著一個黑框眼鏡,解釋道:“你母親主要是因爲拖得太久沒有治療……她這樣應該好痛纔對。平時你有冇留意到她行路有冇什麼唔自然的地方?”
“冇。”
這個字出口的一瞬間,陳諾的眼淚就落了下來,好像一隻無助又可憐的狗。
方中信看了他一眼,目光回到了那一隻腐爛的左腳上,喃喃道:“冇留意到?冇道理的哦?!?
陳諾用力眨著眼睛,用力壓抑著喉嚨裡的嗚咽,問道:“醫生,只要治療就可以好的?系吧?”
方中信道:“最差的情況,可能要截肢……總之先讓你媽住院,邊治療邊睇情況?!?
陳諾呆滯木訥的眼神,一點點的移動到惠英紅的臉上。嘴脣顫抖著,滿臉絕望。
鏡頭切換。
惠英紅一瘸一拐的走出了醫院,陳諾追在後面。
他用力地眨著眼睛,“媽,你要去哪裡?醫生要你住院??!”
惠英紅淡淡道:“沒關係?!?
陳諾一臉又焦急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哪裡沒關係?你行路都有問題了啊媽?!?
惠英紅猛地回頭,瞪著他道:“你好幾天不回家,你去哪裡鬼混了?”
陳諾一驚,說道:“我……”
“好了,回家?!被萦⒓t沒有再問,轉過身,繼續一瘸一拐的往前走。
陳諾快走幾步,結結巴巴道:“媽,不聽醫生的話,醫生說,你有可能會,會……”
惠英紅面無表情道:“會截肢嘛,我聽見啦?!?
陳諾痛苦的眨著眼睛,腦袋一顫一顫的,左右手的手指都在鏡頭裡無意識的抽動著,道:“媽,爲咩啊,媽?”
惠英紅淡淡道:“因爲錢啊,我不上工,誰來還你的錢?再說又沒保險,住院很貴的。”
陳諾一下子停了下來。
惠英紅停下腳步,回頭道,“做咩???走啊。過來扶著我,腳疼?!?
陳諾一步又一步的走了過去,用輕微的聲音問道:“媽,你的保險呢?”
“早就沒交啦?!?
惠英紅的眼睛也有些紅,她踮起腳,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說道:“都這麼高了,還哭。放心吧,媽沒事。等把你的債還完,媽就來看腳?!?
……
“卡,收貨!”
“精彩。陳生,阿紅,我現在都恨不得發個獎給你們兩個?!?
……
問題來了。
五百萬的債,一分半的年利息,一個女人在香港打兩份零工,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需要多久才能還完?
答案是,最快時間40年。
謝家俊覺得自己4年,4個月,4天都等不起,更別提40年。
…….
“阿叔。你能借我點錢嗎?我以後每天跑長一點,我慢慢還給你。”
“不是啊阿俊,我上次賭馬也虧了很多啊,回到家你阿嫂罰我跪了三天搓衣板的哦。我這月零花錢一分錢都沒有了,你要阿叔用咩借你啊?!?
“阿叔,求求你。”
“不要說求。我要有肯定就借給你啦。但是我沒有,你就算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響頭,我也還是沒有。你想想別的辦法吧阿俊?!?
這一場戲的最後鏡頭,是林雪推門進去的矮胖背影。
衣著邋遢的陳諾站在臺階下,那一張默然無聲慘白的臉。
……
“卡,收貨!”
“我鐘意呢場戲啊,有 feel的。”
……
雨下下來了。
許鞍華用雨來烘托氣氛,是很有一手的。在《天水圍的日與夜》中,她用連綿不斷的細雨,渲染出單親母親和女兒在困苦生活中的那種壓抑與隱忍。
在《千言萬語》中,她也用了雨,來承接人物內心情緒的崩潰與情感的宣泄,雨如淚落,人與人之間的誤解和無奈,都在雨中默默發酵。
而在這裡,用雨的意思沒有那麼複雜,僅僅是一個雨夜之中的便利店,更像是一個適合傾訴、會面的地方。
至於謝家俊心裡的悽苦,又豈是用雨能夠形容的。
便利店燈光昏黃,玻璃窗被雨絲敲得發出細碎聲響。
陳諾拿著一瓶啤酒,坐在711裡面的客座區,剛喝了幾口,吳君茹就過來了,一臉尖酸刻薄的樣子,不像《金雞》裡那個阿金,倒像是個斤斤計較的市儈阿姐。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陳諾,旋即大聲呵斥道:“喂!這裡唔準飲酒的,知不知???”
有生以來第一次,謝家俊沒有在別人的訓斥下乖乖聽話。
他依舊坐在那裡,呆呆的望著窗外。
“講話你聽不到???我話——這裡唔準飲酒呀!你耳仔聾???”吳君茹眉頭一皺,聲音又尖利又刺耳道:“你再唔出聲,我真系報警啦。”
陳諾這個時候才慢慢吞吞的站了起來,“我不叫喂?!?
吳君如上下掃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不叫喂,你叫癲佬?!?
“你纔是癲佬,你全家都癲佬?!标愔Z低聲嘀咕道。
……
“卡,收貨?!?
“哈哈哈哈哈哈哈,諾仔你最後這句即興臺詞好有趣。我好中意?!?
……
被便利店趕了出來,陳諾乾脆就站在便利店門口喝啤酒。
他的動作很生疏,喝酒的表情就像是在喝一壺砒霜。
造雨車在這一條深水埗的街道上,造出了傾盆大雨的效果。就在這樣子的夜色下,秦沛打著傘,從雨中走了過來。
他擡起頭,看了一眼陳諾,就準備進便利店,但馬上停下了腳步。
這個時候陳諾已經轉過頭,在看著他了。
陳諾遲疑道:“老先生?”
秦沛驚道:“我叼,456號,小顛佬?你怎地在這裡?”
“我就住在這附近啊老先生?!?
“噢。”
“老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也住在這附近嗎?”
“不是,我朋友住在這裡……”秦沛看看他手裡的酒,忽而笑了,“小顛佬,你有錢買酒咩?”
當謝家俊一個人在便利店裡喝酒的時候,店員會過來驅趕他。
然而,當一個身上手臂都有著紋身的老頭,跟他在便利店裡一起喝酒的時候,那個尖酸刻薄的店員卻站在櫃檯後面,看都不敢看過來了。
那或許是因爲,在謝家俊面前,店員是老鷹。但在001號的面前,店員卻成了小雞了。
在整部戲裡,這樣的細節比比皆是,由此營造出壓抑絕望的氛圍。
秦沛一口氣就把手裡的那一瓶嘉士伯喝下去了大半瓶,而後舒爽的長出了一口氣。
陳諾現在口袋就剩下了20蚊,但是意外的重逢,依舊讓他露出和片刻之前不同的喜色,但馬上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說道:“老先生,你的頭……喝酒沒問題吧?”
“沒問題啊。反正都快要死了。早一天晚一天沒有關係。喂,小顛佬,去買點下酒菜啊?!?
片刻後。
陳諾包裡終於空空如也,而他們的桌上有兩袋攤開的方便麪,上面灑著胡辣椒麪。
秦沛拈起一塊,送進嘴裡,嚼了兩口,又喝了一口酒,眼睛都舒服的瞇了起來。
哈的吐了一口酒氣。
然後,沒有任何徵兆,若無其事的淡淡說道:“我已經決定要回去了?!?
陳諾原本酒意朦朧的雙眼瞬間睜開,張口結舌:“?。俊?
秦沛道:“反正都要死,不如拼一把啦。丟他老母,我幾天沒在,我老婆就以爲我死了,房子賣了,錢也沒了,丟,我現在住都沒地方住,都只好住朋友家?;厝テ鸫a還有牀睡?!?
“可是……”
“沒可是啦。出來之後才發現,那些人說得纔是真的?!鼻嘏嫘α诵?,“這裡才更像十八層地獄?!?
陳諾木著臉,眼神呆呆的看著啤酒瓶。
隨後,把手放在了瓶身上,用極慢的速度拿了起來,放在了嘴邊。
停頓了兩秒鐘,輕輕的喝了口。
……
“卡,收貨!”
“諾仔,看你喝酒,我好揪心。”
……
而這,還不是最後一根稻草。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最後一根稻草,往往都來自於女人。
看著眼前金碧輝煌的客廳,陳諾眼神複雜,難以形容。
“找我借錢?哈哈哈哈哈哈,你找我借錢?你覺得我有錢借給你嗎?”
袁泉的笑容異常恣意,就像雨後肆虐的洪水,把男人心裡的最後一絲溫度,也沖刷得乾乾淨淨。
“你以爲就憑你給她每年買的那點破爛,你就可以走過來找我借錢?!?
女人的聲音就像一把刀,而她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錘子,把男人錘得異常矮小。鏡頭中的陳諾,整個身體彷彿畏縮起來,原本高瘦的身影,脊椎都顯得有些彎曲。
袁泉又笑說道:“好啦,開玩笑的??丛谀闶呛⒆铀姆萆?,說吧,你要借多少?”
陳諾艱難的開口道:“5萬?!?
“5萬?哈哈哈……你怎麼混的?五萬都沒有。我當初剛來香港,怎麼就看上了你?還以爲你能給我個身份,沒想到你特麼居然是個未成年,還差點害我去坐監。”袁泉從鼻子裡輕哼一聲,道:“算了,事情都過去了。你等著,我去給你拿錢?!?
過了一會兒,女人換了一條性感的黑色短裙,從樓上走下來,手裡拿著一迭港幣。
陳諾的身形更矮了些,眼神一直落在她腳尖上,彷彿不敢擡頭看她。
“拿去?!痹叩剿媲?,把錢遞到了他眼前。
陳諾剛伸出手,袁泉卻猛地收了回去,笑嘻嘻地說:“幹嘛,真的就想白拿?。俊?
陳諾低聲道:“那……你想怎樣?”
“我???”袁泉媚眼如絲,繞著他走了一圈,紅色指甲油的食指輕輕點在他胸口,“你說呢?”
就在這時,大門“咔噠”一聲打開了。
一個穿著西裝、頭皮光溜溜的中年男人走進門來,身前是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以及一個略大些的女孩。
鏡頭只給了小男孩的正臉,他長得白白淨淨、很是可愛。
而女孩的臉始終未露,只聽見她在門邊用稚嫩的聲音輕輕喊了一聲:“爸?”
詹瑞文微微皺眉,目光在陳諾身上掃了一眼。
那小男孩歡快地跑上前去,抱住了袁泉的大腿,高聲叫道:“媽咪!”
他又擡起頭,好奇地望向陳諾。
袁泉迅速攬過小男孩,拉開了與陳諾的距離,然後轉頭對詹瑞文笑著說:“回來了?”
話音一轉,她猛地回頭,瞪著陳諾:“還不走?我不是說了嗎,沒錢借給你!死皮賴臉的,賴在這幹嘛?走啊!聽到沒有?我叫你走啊!”
陳諾立刻低下頭,快步朝門口走去。
走到那個女孩面前時,他停住了腳步,緩緩蹲下身來。
鏡頭給了他臉部的大特寫。
他在笑。
一邊笑著,一邊對著鏡頭輕聲說:“若若。爸爸有點事,先走了,改天再來看你啊。”
他的眼神直視著鏡頭,嘴角翹起,笑容溫暖自然。
“好?!?
女孩清脆而輕柔的聲音,從鏡頭外傳來。
陳諾用力地眨眨眼,站起來,沒有看詹瑞文,一抽一抽的快步走到門前。
但門上的指紋鎖難住了他,沒有見過的門鎖讓他手忙腳亂的折騰了一會兒,這纔打開了門,衝了出去。
香港的雨,依舊沒有停。
他在雨中全身顫抖著前進。
突然,後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阿俊?!?
陳諾停下腳步,轉過頭去。
詹瑞文打了一把傘,走了過來,手裡拿著那五萬蚊。
“你忘了你的錢?!闭踩鹞纳斐鍪?,把錢遞過來。
陳諾的眼睛在他的臉和手上來回移動著,嘴脣顫抖得彷彿得了羊癲瘋。
“拿去吧?!毕愀鄣奈枧_劇之王微笑著,眼睛裡有一絲隱藏的譏誚,道:“佳瑩以爲我會生氣,但我怎麼可能這麼小氣,不要介意。她已經跟我說了。誰都有缺錢的時候,拿去吧?!?
陳諾不停的使勁眨眼睛,雨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就像是一條落水狗。
最後,他緩緩擡起手,把錢接了過來,用艱澀的腔調說道:“多謝……我,我會還你的。”
“不用謝我,也不用還?!?
詹瑞文保持著溫文爾雅的笑容,說道:“吶,阿俊,既然你拿了錢,那我就拜託你一件事。請你以後呢,就不要再來我家了,也不要再見我的家人。若若,我一直都把她當親生的,爲了她好呢,你就不要再……”
詹瑞文的話並沒有講完,一個碩大的拳頭已經到了他的臉上。
砰的一聲。
男人在雨水中應聲倒地。
嘩啦譁。
鈔票清脆的響聲,
漫天的紅色紙片飛舞在空中,在雨水裡打得澆溼,掉落在光頭男人的身上。
“丟,丟類老母!”
……
“卡,收貨!”
“不是,諾仔,你真打???”
……
深夜的街道邊,陳諾穿著一件連衣帽的破舊衛衣,站在了暈黃如斗的路燈下。
他擡起手,面無表情的看了看手腕上的廉價手錶。
這時候,是凌晨2點。
當秒針指向12點的位置,一輛麪包車,從無人的街道上開了過來,穩穩的停在了他的面前。
隨後車門滑開,陳諾上了車。
車裡已經坐了不少人,但黑漆漆的看不清他們的面目,只空了一個位置。
陳諾剛坐下,頓時車廂裡一陣白霧涌起。
車上的人都一個接著一個的暈睡過去。
陳諾也噗通一聲,倒在了車中的地板上。
麪包車繼續行駛著。
車廂裡隨著路燈的光線而忽明忽暗。
過了一會兒,在沒人注意的地板上,陳諾拉下了剛好擋住口鼻的領口,在鏡頭裡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
“卡,收貨!”
“諾仔,合作愉快?!?
……
……
“阿俊,回來啦?”
“是啊回來了,阿公?!?
“這怎麼很久一直都冇見到你???”
“最近這些天有點忙。阿公你這是剛去買了菜?我來幫你提吧。”
“多謝啦阿俊。整棟樓裡的年輕人,就你最有禮貌了。阿俊,你沒吃晚飯吧,不如跟我回去飲碗湯啦?!?
“呢個……算啦阿公。我有點累,想早點回去休息?!?
“累正好啦,飲完魚湯補補身啦,是我去小樑的攤檔專門買的大白魚,很有營養的哦。你看你,好像這段時間更瘦啦,要系你爸爸媽媽見到,肯定心都痛死啦,你要爲他們想想。況且你仲要傳宗接代啊。聽阿公的話,走啦。”
“……那,好吧阿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