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雪衣不想說的話, 我自認沒那個本事讓他開口,但是他和許如雲糾纏不清的影子卻成了橫亙在心裡的一根刺,隱隱的讓我覺得不安。
眼見子時降至, 我也只能強迫自己收攝心神, 暫且把這事兒放下, 往華音殿去與凌颺見面。
因爲那座偏殿常年無人居住又是傳說中的禁地, 所以沿路連燈籠都省的點, 再加上月底這兩天沒什麼月光,倒是方便了掩人耳目。
想來也是凌颺事先命人打點好了,我這一路走過去, 一直到了華音殿的正門外頭,便是連一兩支巡邏的衛隊都沒有見到。
像往常一樣, 華音殿的大門還是虛掩著, 只留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縫隙。
透過門縫看過去, 院子裡是黑洞洞的一片,根本就不像有人出入的模樣。
我心裡防備著走上前去, 正要推門,大門就被人從裡面拉開,一個年齡不大的小姑娘著一身緋紅的侍女服俏生生的站在門內。
見著我,小丫頭也沒覺意外,反倒是很熱絡的衝我招招手道, “姑娘快些進來吧。”嘴裡說著的同時手下更是不由分說一把將我拽進門去。
她手上的力道奇大, 根本不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應有的力氣, 我被她拽了個踉蹌, 待到站穩了腳跟, 心裡也暗暗的對她起了防備。
“凌城主呢?”我問,臉上不動神色的看著她轉身去把厚重的大門重新掩上。
“城主正在後殿等候姑娘。”小丫頭道, 關好了門就先一步轉身領著我往後殿的方向走,“姑娘請隨我來。”
凌颺若是有心想要爲難我也犯不著如此的大費周章,我點點頭快步跟上。
這行宮裡的三座偏殿結構相似,都分爲前後兩殿,前殿帶著一個形似花園的碩大的院子,穿過構造複雜的正殿,再過後面一個稍小的院子就是供主人日常起居之用的後殿。
那小丫頭該是對這裡的地形熟悉的很,連燈籠都沒有點一盞就帶著我輕門熟路的繞過前院裡錯落排開的花圃。
穿過前殿,後面的院子裡突然有嫋嫋清音逸出。
聽音質,那該是把上好的古琴,而且彈琴者在這方面也是有相當的造詣,整個曲子舒緩流暢,如行雲流水汩汩而動,卻是不浮不躁,若那彈奏者不是心思清明如鏡的隱士高人,該是絕難有這份空明的心境。
腦中不覺浮現出凌颺那雙狐貍樣狡黠的桃花眼,我不禁莞爾,再擡頭的時候前面引路的小丫頭已經在正殿左側的偏房外頭止了步子。
“到了!”她說,轉頭福身對我施了一禮,就自覺的轉身往回走,“城主就在裡面,姑娘請進去吧。”
屋子裡的琴音還在不間斷的飄出來,難道真的是凌颺?
我擡了擡手,又覺得此時打擾他未免唐突,很是猶豫了一下才施了力道去敲門,可是不曾想那門竟也是虛掩著的,我的手只往上面稍稍一壓便是應聲而開。
我詫異的擡頭往屋裡看去,第一眼就看到擺放在屋子正中的那把琴,以及正坐在琴臺後面泰然撫琴的凌颺。
這一日他仍是從裡到外的一身紅,做工繁複的袍子洋洋灑灑在周身鋪開一大片,一眼看去他仿似是置身於一片濃烈的花海之中,那些灼烈燃燒的火焰映的他一張妖冶白淨的臉孔越發的出彩。
只是與手下不染凡塵的琴音相較,他的臉上的表情卻是跟以往無異,嫵媚生動。
“來了?”見著我進來,他便更是明媚一笑,挑了挑眉梢示意我進來。
我舉步跨進去的同時不動聲色的四下掃視了一圈,這間屋子雖大里面的擺設卻是極其簡單,外間一個陳舊的大書架靠著一側的牆壁擺放,前面一張書案,一把椅子再無其他,裡間也就遠遠的看著一張圓桌和一張青色帳子的雕花木牀,但是無一例外,這些東西都是些陳年的舊物,已經有些年歲。
如果韋北辰和王公公聽聞的那些傳言屬實的話,那麼這些東西還都極有可能還是數十年前末白公子在此間爲質時所用的物什,否則如此簡陋的擺設又怎麼配得起他蒼月城主的身份。
這座偏殿會存留至今,這本身就已經是一個難解的謎題,如今再加上這間詭異的屋子,我隱隱覺得這背後該是有些什麼不爲人知的往事做牽連的。
凌颺撫琴的興趣正濃,我就徑自走到房間另一頭那扇掛著曳地的淺藍色窗簾的窗子前想要去看外面的夜景,可伸手才抖開簾子,卻是狠狠一愣。
出乎意料,那簾帳的後面的並不是窗子,而是一幅畫,一幅女人的肖像畫,哦,不,或者更確切的說應該是一個女孩子的肖像畫。
那畫中少女最多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摸樣倒是俏麗,乍一看去也像是個美人胚子,但是值得一提的是彼時她身上穿著的竟是一身素白的孝服,面色清冷的靜立於微雨之中,一把撐開的油紙傘落在腳邊沾了些泥土,上面描繪的荷花卻還栩栩如生。
整個畫面看上去帶了一片肅殺的陰冷之氣,那些若隱若現的雨絲裡又透著點點的荒涼味道,讓人看得心裡悶悶的。
但是整幅畫最傳神的地方卻不在於此,而是凝聚在那少女的雙眸之上。
那畫中少女的眼睛明亮異常,但是濃黑如墨的眸子裡卻帶了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情緒,清冷中透著桀驁的不馴,淡漠中又有一種凌駕於萬人之上的孤高氣勢。
那雙眼睛,讓人過目不忘。
雖然只是一幅畫,但是與她四目交接的那一瞬,第一眼她就給了我極大的震撼。
我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久,很多的疑惑蔓上心頭,我忍不住回頭問凌颺,“這幅畫——是令堂年輕時的肖像麼?”
“嗯?”凌颺似是有些意外,手下音符錯漏掉半個,曲子仍是婉轉的沿著他秀美的指尖流瀉出來。
他的脣角挑起一個戲謔的弧度仍是低頭去看琴絃,紅脣妖嬈間帶著一線蠱惑,漫不經心的道,“怎麼你之前從沒見過她嗎?”
他這話問的有些奇怪,我仔細的又將那畫中少女的眉目在心裡描摹一遍,卻是提不起半分的印象是曾在哪裡見過的。
我心下狐疑,只得再回頭去看凌颺等他的解釋。
彷彿是存了心要吊我的胃口一般,凌颺卻是故意的沒有再說話,只是興致很濃的撫弄琴絃。
沒有辦法,我仔細又琢磨了一遍他方纔的話。
聽他這話間的意思,這畫中人該不是他母親,而且細看之下,雖然如今那凌老夫人已經年老色衰,眉宇間的神態卻也是與這畫中少女大不相同的。
可就算這人不是他母親,這也畢竟是他府中私藏之物,他怎麼就斷言我該見過?
我心下狐疑,皺眉徘徊在那幅畫前,百思不得其解,等到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猛地發現不知何時琴音已止,而凌颺他也已經不聲不響的站到了我身後。
他也是饒有興致的仰頭看著那畫中少女半晌才平靜的輕輕吐出一口氣道,“這畫中畫的是我父親愛了一生的女人。”
他父親愛了一生的女人?可方纔他明明已經表示這畫中之人並非是他母親了。
就算是他父親愛著的另有其人也無可厚非,只是他今日這麼無所顧忌的把這份“家醜”擺在我面前我就不得不防。
因爲涉及到他的家務事,我也不便多言,只狐疑的看著他等他進一步的解釋。
察覺到我的注視,凌颺這才側目向我看來,“你真的對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不明白他一次兩次執意這樣追問我的理由究竟何在,就如實搖了搖頭。
見我臉上始終是這麼一副懵懂的表情,凌颺先是不可思議的失聲笑了出來,片刻之後卻是神色一斂,淡淡說道,“她的名字——叫做沈未央!”
沈未央?
這三個字入耳,我的心跳瞬時一滯,腦袋也似是被什麼重重一擊,愕然的擡頭看他,“你說誰?”
“還是沒有印象嗎?”凌颺撇撇嘴,笑的頗有幾分無賴的衝我眨了眨眼睛,“那麼或者我換個稱呼,稱她做——瀾妃,或者沈太妃,你該是不會再覺陌生了吧?”
瀾妃?瀾妃未央?那不就是——
我心下一驚,下意識的脫口道,“你說——這畫上所畫之人是皇祖母?”
瀾妃與我皇祖母是同胞姐妹,從輩分上講她是我的姨姥姥,只是當年皇祖母駕薨之後,她擔了撫育我父皇的責任,又在孝康皇帝繼位之後被尊爲太妃,所以從禮法上講我卻是要尊她做皇祖母的。
如果真是如此,也就難怪凌颺他會先入爲主的以爲我是該見過類似的畫作的。
只是南野與蒼月城素無往來,皇祖母的畫像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其實曾經我也聽到些傳聞,說是當年瀾妃入宮之前似是與西華末白公子有些交情,但畢竟南野與當年的西華相隔千里,這些傳聞又沒有明文的史料爲證,我便只是一笑置之,並沒有深究過。
可是凌颺卻說她是他父親摯愛了一生的那個女人?若是玩笑也未免太過了些。
我心下困惑,對凌颺的話也不敢全信,就只是目光狐疑的在他臉上和那畫中少女身上游走,試圖看出些破綻。
但是凌颺臉上的表情很真,雖然帶了戲謔的調侃,卻完全看不出玩笑的意思。
“這還真就奇了。”我想當時我臉上的表情應該是糾結的很精彩,所以凌颺才忍不住的嗤笑一聲,然後負手走到我身旁與我並肩而立,微微的仰著頭去看那牆上的畫又側頭看我,“據我所知,當年的昭遠太子也是爲了她才甘願捨棄閒適山水的自由,回南野稱帝的,怎麼他的遺物中竟是吝嗇的連她的一幅肖像都捨不得留麼?”
孝康皇帝和沈太妃?我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了早前聽過的那個關於二人之間關係朦朧曖昧的傳言。
這件事我曾問過我父皇一次,但是父皇很坦蕩的告訴我那只是個不足取信的流言,於是我也便不再放在心上,甚至於曾經年少時,我也曾一度覺得就算是孝康帝傾心於瀾妃那也是一件聽起來很美好的事情。
但是如今,這件事卻被凌颺這樣拿到檯面上來議論,其中真僞姑且不論,但不管它是確有其事還是惡意中傷,我都本能的牴觸,冷澀的反駁道,“孝康皇帝謙謙君子,怎會有這樣齷齪的念頭?世上愚昧之人的謠傳之言怎可取信?”
“你說是謠傳,那便就當它只是謠傳好了。”凌颺並不與我辯駁,他無所謂的輕聲一笑,轉頭看向我的時候瞳孔中的顏色卻是不由加深,正色道,“那麼現在我們談些正事吧,你今天過來找我是要與我談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