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醫典是韋北辰的師父耗盡畢生心力的傑作, 對於一個醫者而言,單是書中所載的各種草藥資料就是千金難求。
又因爲是他師父的遺物,韋北辰一直都將它視若珍寶, 可如今卻是拱手送予別人——
可見, 他對陸雪衣所求之事非同小可。
“一行有一行的規矩, 既然是韋北辰與你之間的交易, 你今天找上我又是爲了什麼?”我微微有些緊張的看著陸雪衣, 攥緊了袖子底下的拳頭,手心裡已經泌出一層細汗。
“因爲他出的價碼有夠誘人,本來我以爲接下這單買賣會穩賺不賠——” 陸雪衣若有所思的低頭看著手裡的醫典沉默片刻, 然後把書重新放回盒子裡,傾身向前把那個檀木盒子鄭重的推到我面前。
我抿抿脣, 不解的低頭看一眼桌上的盒子, 然後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交易取消, 籌資我原物奉還!”陸雪衣重新靠回椅子裡,聲音平緩的繼續道, “你轉告他,作爲補償,這一年之內不管他開出怎樣的條件,雪閣上下都將全力以赴。”
這些年裡,陸雪衣的手上還沒有做不成的買賣, 我不知道韋北辰到底給他出了怎樣的難題, 逼得他連雪閣辛辛苦苦打下的金字招牌都能捨了。
但此時我真正關心的是, 既然是韋北辰跟他之間的交易, 爲什麼現在他找上的人是我。
我暗暗的咬著下脣權衡良久, 終於還是沒有讓陸雪衣失望,強作鎮定的開口道, “你們交易的內容是什麼?”
“他要我找一個人,”陸雪衣道,語氣不鹹不淡的靜靜看著我,“並且用這本醫典跟我買他的命。”
韋北辰□□!
巨大的陰霾壓下來,空前的恐懼感盈滿心房,幾乎要將我整個人淹沒。
我屏住呼吸,理智告訴我,我應該馬上離開這裡不要再追問下去,可是腳下就像是著了魔一樣,怎麼也挪不動步子,就那麼一動不動的杵在那。
“他——要找的是什麼人?”終於,我還是問了。
從陸雪衣眼中迅速變換的色彩中,我想我已然看到了自己的狼狽。
“三年前,大鄆城外,皇陵近郊——”陸雪衣的聲音很淡,風輕雲淡間描摹的就好像是那一天晴空萬里的澄澈風景。
我一直以爲我忘了,我一直以爲只要我刻意的不再去想起,就不會再記得了。
這三年裡,我甚至於刻意的去深化自己對駱無殤的恨,我以爲只要這樣就能把心裡最深的那個傷口蓋住,讓它安靜的在皮下結一個醜陋的疤,然後隨著歲月的風乾慢慢的磨平消失。
我以爲所有的傷口都可以隨著時間不藥而癒,卻忘了除了痊癒之外,還有一種結局是不治而亡。
雖然我還自欺欺人的活著,可是那個見不得天日的傷口早已偷偷的腐爛化膿,再也不會癒合了。
可是韋北辰,你在我面前什麼都能僞裝成不管不問的模樣,爲什麼這一次偏偏要是你來叫醒我?
我們之間風平浪靜彼此依偎這麼久,終於——
也要曲終人散了是吧?
心口似是被什麼突然大力一壓,衝撞間一股腥甜的液體涌至喉頭,我腳下一個踉蹌,忙以手壓住胸口背過身去,強忍著不適把那口血水嚥下。
脣角有一點殘血滲出來,我剛準備拿手背去擦,陸雪衣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身後,遞了方帕子到我面前。
我看著他手上素白的帕子,也覺得那色彩諷刺至極。
我用力打開他的手,繼續擡手用手背把脣邊的血跡抹淨。
陸雪衣低頭看著自己懸空的右手靜默片刻,倒也沒有不高興,想了想還是舊事重提,“普天之下,沒有雪閣拿不下的單子,還是——你想讓我把這項交易完成?”
當年的那件事關乎我的清白,但對南野的皇室而言卻是不折不扣的件醜事,除了我跟駱無殤,就連我身邊最親近的兩個宮女琉璃和翡翠都不明原委,她們也跟所有的朝臣一樣,都只是知道那半年間我與駱無殤之間的感情莫名的出了裂痕,至於前因後果根本沒有人敢去追究。
莫說是以雪閣遍佈天下的殺手耳目想找一個人,其實如若有心想要追究的話,以駱無殤的身份地位,他也早就可以做到了。
但也許是爲了他自己的顏面,這三年,他跟我一樣,對那件事都選擇了自欺欺人的遺忘。
不管他是出於怎樣的用心,總得來說,我其實都很感激他的守口如瓶。
而如今陸雪衣會在這件事上猶豫的原因我也明白,他常與凌颺混在一起,想來是對這天下間今後的局勢也估算的很清楚——
除了風北渡會幸災樂禍之外,如今凌颺還想借我的力,而駱無殤又丟不起這個人,如果這個秘密因他雪閣而走漏半點風聲,那麼雪閣上下絕逃不過滅門的禍運。
陸雪衣此時的雲淡風輕,不過是在等著討我的口。
可是我已經潰不成軍,只能遂了他的願。
“不用了!”我失控的嘶聲打斷陸雪衣的話,轉身去桌子上抱了那個盒子,回過頭來憤恨的盯著他的臉道,“這件事到此爲止,這筆交易,取消!”
“好!”陸雪衣輕輕的扯了扯脣角,安靜的點頭,我卻很難將他此時的表情歸結爲一個微笑。
我沒有心情再去研究他的表情,一把推開他,逃也似的奪門而出。
我們借住的小院比陸雪衣那裡也大不了多少,左右大兩個廂房,風北渡和韋北辰各佔一間,門口處還有一間小屋,給四個親兵輪流打盹兒休息。
當我氣勢洶洶的衝進院子裡的時候,門口兩個守夜的親兵嚇了一跳,慌忙的拔刀由風北渡門邊聚攏起來,見著是我才鬆了口氣,重新把刀收起來,“是你啊影姑娘,你怎麼纔回來?”
“嗯!”我趁著臉沒有吭聲,直接繞過倆人回房。
風北渡那邊的燈已經熄了,而韋北辰房裡的燈還亮著,他該是還沒有睡,可是站到門口的那一瞬間我卻猶豫了,手伸到一半竟是沒有勇氣去推門。
我低頭看向手裡的盒子,從陸雪衣那出來我就一直把它緊緊的扣在懷裡,因爲用力過大,此時指關節處已經開始微微泛白。
這盒子裡放著的是韋北辰最珍視的東西,可是他卻用他最珍貴的東西去買了我那段最骯髒的過去,怎麼看都是諷刺至極。
我閉眼緩了口氣,然後把收握成拳的右手五指一根一根重新放開,貼在冰冷的木門上狠命一推。
吱呦一聲,房門應聲而開,我低著頭一步跨進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身將房門拉上。
身後靜謐的空氣裡暈染著柔和溫暖的燈光,我就那麼靜止在門邊,任憑脣邊苦澀的笑紋一層一層無休止的綻放開來,就是久久不願回頭。
可能是我開門關門的方式太過激烈嚇到了他,韋北辰也沒有說話,只是半晌之後他清瘦修長的指尖安靜的落在的了我的肩膀上。
我手裡抱著那個盒子,我突然覺得自己很髒,心下一個輕顫的同時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往旁邊退開一步甩開他的手。
“影子,怎麼了?”韋北辰問。
那個笑容,如五月的朝陽,絲絲縷縷都帶著和煦的暖意。
“哦,沒……沒什麼!”我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慌亂的掩飾,卻怎麼都覺得此時的自己已經狼狽的一塌糊塗。
我想要再讓自己僞裝成一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的模樣,可是心裡卻有另一個聲音在一遍一遍的叫囂——
風影潼,醒醒吧,再可怕的噩夢也總有需要清醒面對的那一天。
“你來,我給你看樣東西。”我努力的讓自己的臉上牽出出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拽了韋北辰的袖子回到桌前,然後沒事人似的把那個盒子推到他面前,打開。
泛黃的書頁映在燈光下就更顯陳舊,可是韋北辰的臉上並沒有出現我所預期的那種驚慌或者尷尬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鎮定,帶一點點清淺的微笑,那樣子像是帶著超脫世外的大智慧。
然後,他從盒子裡把那本醫典取出來,端在手裡把皺掉的首頁捋平,默默的轉身收進了他自己的行李裡面。
我不知道此時在他平靜的外表下會包裹著一種怎樣的心情,本來我一直以爲對於他我是用不著去掌握的,因爲信任,我從不費勁心機去思考他在想什麼,會做什麼。
可是這一刻,我才猛地發現,無知竟會是這麼讓人覺得這麼恐懼和無助的東西。
“對於我的那些過去,你很介意是不是?”我的喉頭哽咽,每一個字眼爆發出來都強烈的震懾著自己的四肢百骸,疼痛異樣。
不是心痛,是渾身上下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寸皮肉,每一滴血液都被粉碎了一般,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麼,所有的意念裡只有一個清晰的念頭——
很痛很痛!
韋北辰沒有回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想要試著從他的背影中看到一星半點兒他處於掙扎中的痕跡,可是——
他的脊背挺直,像一株蒼勁的鬆,那個背影紋絲未動。
半晌,空氣中響起他的聲音。
“是!”他說。
一個字,斬釘截鐵。
我本以爲這個字的重量足以將我壓入無底深淵,永世都不得翻身了,但是出乎意料的,那一刻,所有的束縛竟是仿似瞬間消散,那些遺失的意識也瞬間回攏到腦海中。
“呵——”一聲釋然的淺笑不經意的溢出脣角,“好!我明白了。”
我轉身,絕然的推門奔了出去,卻因爲跑的太急,正好與外面迎面過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夜半三更,你要去哪兒?”風北渡的聲音冷硬,帶著明顯的嘲諷味道。
我擡頭,對面上他陰霾的雙瞳,不期然也是毫無顧忌的冷笑,“堂哥你不是一直想我回南野去拿回駱無殤手裡的傳國玉璽麼?我現在就去。”
我說,嫌惡的掃他一眼,繞開他就往院裡走。
然後,毫無意外的,四個親兵已經劍拔弩張的衝上來,橫刀將我攔下。
短兵相接我手裡又沒有與之匹敵的兵器,束手就擒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但是那一刻我已然什麼都顧不得。
就在與他們正面交鋒的那一瞬,我趁其不備扯出右手小指指環裡的血蠶絲,身形一側從兩人中間錯過去的同時出手勒斷了其中一人的脖子,而回過頭來的同時頸邊已經是寒氣逼人的三把大刀。
應該是沒有想到我在這種情況下還有膽量在他面前殺人,風北渡看著地面上的一片殘紅,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上前一手扣住我的下巴,寒聲道,“風影潼,敢在朕面前殺人的你還是頭一個,朕的耐性有限,別以爲你手裡抓著把柄朕就真的不敢動你。”
“風北渡,你錯了!”橫豎是避無可避,我迎上他的目光也是凌厲的反駁,“自始至終,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手裡有任何的把柄,相反的,卻是你一直想要將我用作把柄纔會養虎爲患,走到今天這一步。”
“養虎爲患?”風北渡像是聽了笑話,“階下之囚,這說這話也未免太過自不量力了。”
“也許吧!”我不以爲意的抿脣一笑,衝他揚眉道,“但很快就不是了!”
許是我此時這份自信晃了他的眼,風北渡的臉色微微一變,還不及反應,院外已經是一個男人如一團熾烈的火焰般灼目的捲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