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明,金色的陽光漫天灑下,燦爛的仿似要將人灼傷,座下野馬奔馳,激起身後大片的煙塵,我壓低身形,雙腳發(fā)力勾住馬鞍,將整個人斜掛在馬背一側(cè),單手控弓,反手從拴在馬背的箭囊裡取出三支啐了毒的羽箭。
三支響箭破空而出,短暫的軌跡烙下的是三個生命終結(jié)時最驚豔的瞬間。
我利落的翻身下馬,眼前那人與人搏殺時急促的呼吸聲已經(jīng)隱約可聞。
他的劍與我的箭一樣有著天生嗜血的本性,他殺人的手法亦是乾淨利落,每一劍揮下都帶著殺伐的決心。
殺紅了眼的歹人潮水般涌上來一片又跟著倒下去一片,如此生生不息的循環(huán)已經(jīng)將他的體力拖到極致,而偏偏,他的左手還毫不鬆懈的捏著身後那女子顫抖的蒼白指尖。
迎刃而下的刀鋒,他擋;破空而來的暗箭,他收;他護著她的畫面是那麼的刺眼,就像是一個可以讓我一口氣笑死的笑話一樣。
因爲我突然想起,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的握過我的手,只是那時掌心裡的溫度都已經(jīng)被謊言渡化,現(xiàn)在想來只剩留在心裡的一把火。
片刻的功夫,行宮裡又一批刺客衝破守衛(wèi)的阻撓追了出來,他們審時度勢,在門前頓了一頓便直接繞開杜明楠的狙擊,往馬車倒地的方向奔來。
經(jīng)過方纔的一番惡戰(zhàn),之前追隨馬車出來的侍衛(wèi)已經(jīng)所剩無幾。
其實在我所見的人當中駱無殤的身手已經(jīng)算一流,但憑他一己之力卻還要在生死一線間護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的周全,這本身就是一個致命的漏洞。
那些刺客也是相當?shù)臋C敏,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漏洞。
突然的,一個刺客的彎刀直接錯過他由那女子身側(cè)橫劈下來,他本能的想要拉她閃開已然不及,情急之下他便是一腳踹開眼前正與之糾纏的刺客,一個閃身將那女子緊扣在懷裡,就那麼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將那把彎刀迎下。
殺手下的都是致命的狠招,那把鋒利的彎刀重重劈上他的左肩,利刃拉開血肉,撞擊骨骼,發(fā)出遲鈍的摩擦聲。
重創(chuàng)之下,他身子不穩(wěn),那刺客手上用力一壓,便聽他悶哼一聲,左腿彎曲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啊——”被他護在懷裡的女子驚慌失措的慘叫,我跟著亦是一時愣住。
杜明楠追上來,毫不猶豫的將一個逼近我身的刺客攔腰斬成兩截,男人上半身落地的同時,鮮血迸射,略微泛黑的血剛好濺了幾滴在我臉上。
新鮮血液的味道有點濃烈,我胃裡有些不適,卻也懶得去擦,神情恍惚間已經(jīng)取下隨身攜帶的強弩,兩支箭,一支咬在齒間,一支卡進弩上凹槽。
此刻,我就站在駱無殤身後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我與他如此接近,只這一箭就可以將他從背後洞穿。
這樣想著,我一寸一寸,慢慢鬆開控箭的手。
犀利的箭頭帶著絲絲冷風貼著他領口的皮膚劃過去,一縷青絲四散飄零。
滿弦,絕殺。
凝滿殺氣的□□帶著強大的戾氣,從一個黑衣人的喉部貫穿,帶著一條明亮的血線直釘入後面另一個黑衣人的胸膛之中。
兩個人一前一後轟然倒地,殷紅的血灑在他明黃的緞子靴面上,別樣的紅豔。
駱無殤愣了一愣,以劍支撐沒有讓自己倒下去,然後一寸一寸緩緩回頭,就在兩個人四目交接的一瞬間,我順利的看到他瞳孔無限放大時臉上滑稽的表情。
然後,我冷然的牽動嘴角,取下刁於齒間的另一支箭,緩緩扣在弩上——
這一次,箭尖所指——是他的眉心。
他就那麼半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看著我,那個姿勢乍一看去像是在乞求我的寬恕。
“小心,不要?!彼磉叺呐芋@魂甫定的回頭,只當我是要對他不利的刺客,奮不顧身的撲過去護在他跟前,我這才發(fā)現(xiàn),華服包裹之下她的腹部已經(jīng)隆起了一個相當明顯的弧度。
原來他拼死維護的不僅僅是這個女人,還有——
他們的孩子。
呵,多可笑啊,在那麼無情的扼殺了我的孩子之後,他怎麼就能這麼心安理得的享用著從我父皇那裡竊取來的榮華富貴與別的女人纏綿歡好恩愛生子?
心口的位置似是被什麼重重一擊,幾乎是毫無意識的,我手下徐徐發(fā)力將那弩上機關(guān)一寸一寸的扣滿。
杜明楠發(fā)現(xiàn)我意圖,但是此時他正被三個刺客夾攻完全脫不開身,情急之下驚懼的叫我,“影子!”
我聽見了他的聲音,可是我停止不了。
眼前那人的目光正死死的盯著我,不閃也不躲,我胸中翻江倒海涌上來的恨意凝聚指尖,脊背上迅速爬滿涔涔冷汗。
最後,幾乎是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我決絕的放開了□□上控力的機關(guān)。
我的箭再次破空而出,滿含殺氣的箭鋒穿透空氣發(fā)出淒厲的鳴叫聲,卻只是撞裂他頭頂束髮的金冠,由他後面正舉劍向他刺來的黑衣人胸口貫穿,沒入遠處的泥沙中。
身後那刺客胸中的熱血噴灑出來,濺在他的臉上身上,將他眼中變幻莫測的色彩統(tǒng)統(tǒng)蓋住。
他仍是一動不動的跪在那裡,頭上金冠脫落,墨發(fā)散下來,隨著灕江上過往的風舞出一片張狂。
杜明楠解決了那三個刺客馬上飛身閃到我面前,驚魂甫定的按下我的肩膀,如釋重負的大口喘氣,“影子!”
我沒有理會他,轉(zhuǎn)身由馬背上取下兩柄雙刀提在手中。
之前的兩撥刺客已經(jīng)被解決的差不多了,行宮門口馬上又有大批新的殺手涌現(xiàn),影衛(wèi)已經(jīng)紛紛退回我和杜明楠身邊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殺!” 我看著那人的眼睛冷冷的掃了一眼,嘴角緩緩勾勒出一個冷酷的弧度,豎手爲刀平靜的揮下,然後拔刀出鞘第一個縱身迎了上去。
杜明楠一直緊隨身邊護著我,馬車那邊,那人也是不顧肩上傷勢,強撐著全力迎敵。
想來是對這次的刺殺任務存了必得之心,對方一共出動七十二名精銳殺手分前後四撥全力狙殺。
大家的實力不過是伯仲之間,就算是有行宮裡那些酒囊飯袋的禁衛(wèi)軍助陣,區(qū)區(qū)二十四名影衛(wèi)也不可能以這樣懸殊的差距逆轉(zhuǎn)乾坤,後來杜明楠不得不暗信調(diào)動了後方負責接應的人馬前來增援才勉強將刺客全部擊退,而他自己的背上也是捱了一刀被劃開一條很長的口子。
這一場激戰(zhàn)持續(xù)了差不多兩個時辰,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是屍橫遍野,地面上的泥土都隱隱泛著血色,空氣裡是一股濃厚的血腥味。
杜明楠忽略了自己的傷勢提著劍一步一步走到我身後,四下掃視一圈擰眉道,“半數(shù)以上的刺客已經(jīng)伏誅,回頭我讓人蒐集一下此處留下的線索,看能不能查出是何人所爲?!?
“嗯!”我點頭,將染血的刀刃在腳邊一個黑衣人的屍體上擦了擦,收刀入鞘,不經(jīng)意間回頭,目光卻是再次與駱無殤相遇。
他差不多還是站在原來的位置上,右手提劍靜立風中,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上臉色異常的蒼白,經(jīng)過方纔的一番激戰(zhàn)他左肩的傷處已經(jīng)漫開大片的血跡,將龍袍上的半片前襟都染紅了。
守在他身旁的女子緊張的拿帕子爲他護住傷口止血他都無動於衷,就只是站在那裡目光片刻不離的看著我。
我知道,對於我的死而復生他有太多的疑慮和困惑,甚至也可能是恐懼,可是我並不打算成全他。
四目交接的一瞬間我也只是輕描淡寫的掃了他一眼,然後轉(zhuǎn)頭對旁邊的杜明楠使了個眼色,“此地不宜久留,馬上準備車馬護送南野王一行往前面的驛館休息?!?
“放心吧,我會安排?!倍琶鏖?,說著便招呼旁邊的影衛(wèi)過來吩咐了兩句才又轉(zhuǎn)向我,“那這裡怎麼辦?”
我擡眸粗略的四下掃視一圈,除去凌陽行宮裡死傷的那些侍衛(wèi)不計,光是方纔的刺客就留下了將近五十具屍首,而我跟杜明楠帶來的四十八名影衛(wèi)也是死傷過半,一眼看去,眼前的留下的根本不像是暗殺現(xiàn)場,倒像是兩軍交鋒搏殺之後的戰(zhàn)場。
“自己人的屍首就地掩埋,其餘的全部拋到江裡?!蔽艺f,然後徑自轉(zhuǎn)身往遠處的馬匹走去,剛一轉(zhuǎn)身便聽到駱無殤因爲體力不支身體轟然倒地的聲音。
“駱大哥?無殤!”身後傳來女子驚惶失措的哭喊聲,我頓覺心煩意亂,頭也不回的大步往前走。
太陽完全升了起來,明亮的光線漫天撒下,滌淨糜爛的夜色,汩汩涌動的灕江水將大地上殺戮的味道一併捲走。
杜明楠吩咐人手將他們安頓好,馬上快跑兩步由後面追上來,跟著我走出十幾步才終於忍不住遲疑著開口,“影子,我還以爲——”
“你以爲我會殺了他?”我冷聲打斷他的話,面無表情的繼續(xù)往前走,“他欠我的還都尚未清算,我如何捨得讓他現(xiàn)在就死。”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杜明楠愣了一愣,腳下一時忘了動彈,過了好一會兒他的聲音才由背後傳來。
“就只是這樣?”他問,語氣裡卻沒有半分的信任可言。
我手握著繮繩頓了一頓,“就是這樣?!蔽艺f,然後手腳爽利的翻身上馬,急急的打馬而去。
是的,就是這樣,這一天我重新再見到那個人,以一個完全嶄新的立場。
終於,那些隨了我很久很久的往事都可以在這一天永遠的終結(jié)了。
“駕!”我厲喝一聲,使勁的甩鞭抽了兩下馬股,閉上眼任它帶著我在這片天地間最大的牢籠裡奔馳,脣齒間狠狠的咀嚼著那個曾讓我愛入骨髓,痛入骨髓也恨入骨髓的名字,腦海中卻是不覺又浮現(xiàn)出那個挺拔的身影。
那一年,冬陽暖日,梅林初遇,你青衫磊落,回眸時淡然一笑,我心微漾;
那一年,春寒料峭,古道送別,你戰(zhàn)甲崢嶸,上馬前傾力相擁,歸期不定;
那一年,炎夏如火,紅綃帳暖,你執(zhí)我之手,眸色裡目光淡遠,紅燭淚暖;
那一年,秋意薄涼,苦寒寺外,你黃袍加身,俯仰間天地變色,與我陌路;
那一年……呵!
那些年裡的點點滴滴你可都記得?那些年裡欠我的樁樁件件你還來不及遺忘吧?所以駱無殤,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