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過午,我隨風北渡往清漪園赴宴。
駱無殤沒有去,藉口無一例外還是許如雲。
對於南野朝中的形勢,別人看不透他卻是一清二楚,想來我的打算他該是能看的七七八八。
至於他究竟是存了怎樣的心,我卻不想去深究。
這一日凌颺準備的排場不大,只他跟風北渡兩個人很隨意的在一座偏殿裡擺了一席,席間說的也盡是些口是心非的客套話,倒是殿中歌舞不間斷的換了幾曲。
因爲風北渡身邊沒有女眷隨行,凌颺也舍了左擁右抱的美人香氣,故而段紅綢的出現也只以一個舞娘的身份。
與上一次妖嬈嫵媚的扮相不同,這一次她的妝容描的很淡,身姿曼妙的女子著一身做工精緻的碧色的衣褲翩然而舞,繫於腕上的碧綠絲帶隨著她身子輕盈的躍動旋轉在周身揮灑開,那畫面亦是極美,若是忽略周遭堆金砌玉的擺設,簡直如仙似夢。
只是——
這女子眼神中埋藏的執念太深,那種恨讓她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凡塵困擾。
其間她來來回回心有不甘的看了我好多次,我只做視而不見漠然地望著。
一曲終了,段紅綢施施然往前帶著伴舞的一行人在大殿中央跪下,款款笑道,“奴婢獻醜了。”
風北渡是客,這話她大抵是對著風北渡的成分居多,只是風北渡面如泰山,目不斜視的坐在那裡沒什麼反應,閒適的仰頭飲了一杯酒。
凌颺的興致似是很濃,面若桃花的粲然一笑,往前傾了傾身子,“欸?這就是你先前說過的那支新編的歌舞?”
“不是!”段紅綢搖搖頭,“之前奴婢與城主說的是一支雙人合舞的劍舞,可是昨兒個練舞的時候與奴婢一起的芷青姐姐摔傷了,是以奴婢就擅作主張,臨時排了這一曲。”
段紅綢說著微微擡眸看了風北渡一眼,淡淡說道,“奴婢早前在夜瀾的時候嘗聞夜瀾的司徒皇后甚通禮樂之道,宮中善舞之人更是不計其數,方纔那些雕蟲小技本是難登大雅之堂,還望夜瀾國主莫要見笑纔好。”
風北渡這個人向來惜字如金,而以段紅綢的身份自然是擔不起他的半個字。
風北渡不予理睬,凌颺倒也不以爲意,“橫豎不過圖個樂子,咱們蒼月城本來就不過彈丸之地,何以非要與人論這個輸贏,不過——你剛剛說的劍舞是個什麼曲兒?就是舞劍麼?”
“差不多吧!”段紅綢道,“奴婢對劍術略懂一二,便將劍術與舞曲融合新編了一曲,說是舞劍卻也不盡然。”
“哦?這個說法倒是新鮮,”凌颺撫掌,“撿日不如撞日,你先舞一段來看看。”
“城主!”段紅綢牽動脣角,露出些惋惜的神情,“芷青姐姐扭傷了腳踝,這一兩日沾不得地,城主想必是要等上幾日了。”
凌颺的眼睛微微瞇起來,笑的頗有幾分無賴的孩子氣,“你只隨便舞個大概讓我先睹爲快。”
“奴婢一個人舞不了。”段紅綢不徐不緩平靜道,“城主平時不也總說一個人舞劍乏味麼?此曲亦然!劍氣如虹,要的便是威懾四座的陣仗,定要兩人配合方能見其精髓。”
也不知道是不是二人暗地裡套好了招,表面看去卻是吊足了凌颺的胃口。
“咱們府上那麼些個舞娘,個個身懷絕技,隨便喚一兩個出來與你作伴便是。”凌颺稍稍有些不耐煩的撇撇嘴,隨手指了指跪在段紅綢右側的一名紫衣少女,“就你吧。”
“城主——”那少女惶惶然擡起頭,神色間倒見不出對凌颺有多敬畏,只爲難的搖搖頭,“奴婢不會舞劍!”
蒼月城的老夫人出身大家世族,頗爲重視爲婦之道,所以她城中女子大都循規蹈矩,想要找出一兩個擅長劍術的確實不易。
“……”凌颺張了張嘴,本想說些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悻悻的垂下手,“行了行了,都先下去吧。”
“是!”段紅綢也不說別的,規規矩矩的見了禮,起身帶著衆舞娘往後殿外退去。
凌颺興味索然的往後靠進椅子裡,仰頭往嘴裡倒了一杯酒,旁邊一直靜默不語的風北渡卻是難得擡了擡眼皮,脣邊有一線極不明顯的笑意一閃而逝。
“影子!”他道,不動聲色的拿起手邊酒壺重新把杯子斟滿,“既然蒼月城主有這個雅興,你就配合他的舞姬走兩招吧。”
不知道風北渡又是動了怎樣的心思,不過既然他開了口我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往前一步拱手道,“是!”
凌颺的眼中閃過一線精光,扯著嘴角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遠來是客,這——好像不太合規矩。”
“橫豎不過是個消遣,而且朕也想隨蒼月城主一起開開眼,所謂的劍舞究竟是什麼樣的。”風北渡雖然這樣說,卻是一直低頭在專注的打量他手裡的杯子,絲毫沒有看出他的半分興趣,只側目輕描淡寫的給我使了個眼色,“一會兒手下注意點分寸,別傷了城主的舞姬。”
“是!”我不動聲色的點點頭,轉身一步一步下了臺階。
彼時段紅綢已經停了下來,正站在大殿門口望著這邊等凌颺的指示。
許是好奇心太盛,凌颺也沒再推脫,笑逐顏開的衝遠處的段紅綢招招手,“需要什麼東西趕快去備下。”
段紅綢頷首,回頭對身旁的紫衣女子耳語兩句,就見那女子連連點頭,然後轉身帶著其他人先行退了出去。
目送衆人離開,段紅綢也不動,就只站在殿門處目不轉睛的看著我,眼中得意的神色不言而喻。
過了不多一會兒紫衣女子就帶了另一名婢女匆匆從外面進來,每人懷裡抱著一個紅布的包裹遞到段紅綢面前。
“此舞要以雙劍作輔,所以奴婢斗膽——”段紅綢往前一步,當衆將兩個包裹抖開,露出裡面藏著的兩把劍,然後在得到凌颺的點頭示意之後,拔劍出鞘。
看的出來那兩把劍都是價值不菲,看成色應該是用寒鐵鍛造而成,堅韌無比也鋒利無比,出鞘的瞬間已經揮灑出兩道凌厲的冰鋒。
此時段紅綢又恰是站在門口,劍鋒映著她身後燦爛日光折射出一道異常燦爛的光線劃過我眼前,我下意識的偏頭躲了躲。
段紅綢嘲諷的牽了牽嘴角,然後手提雙劍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雖然是在凌颺與風北渡面前,我腳下雖然沒有移動分毫,心裡卻是不由的戒備起來,捏了捏右手小指上的尾戒。
段紅綢走到我面前站定,並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只輕描淡寫的與我交代了兩句折曲歌舞的技巧就撇開我,縱身一躍先往大殿正中的紅毯上舞了起來。
因爲有些拳腳功夫做底,她的劍舞的很流暢流暢,整套動作坐下來如行雲流水,毫不拖拉累贅。
身姿嬌俏的女子赤腳踩在殷紅的地毯上,時而回身一轉,時而輕躍而起,兩把長劍握在手中,時而斜刺而出,時而一劍沖天,挽出的劍花晃的人眼花繚亂。
而誠然如她所言,這支舞看似劍術卻又不能稱之爲劍術,雖然從她的動作間雖能隱約看出劍招的走勢,但因爲加了柔媚的舞姿,就看不出多少戾氣,反而有些賞心悅目起來。
開始的一小段緩和的樂曲過後,她突然縱情一躍,於半空中一個利落的迴旋,回眸間目色一寒,甩手將左手的長劍向我拋來。
身爲暗衛殺手,我在暗影閣所做最多的就是背後暗襲的勾當,我擅用□□,便是不得已到了要與人交手的地步,平日裡也是慣用兩柄短刀防身。
段紅綢的劍拋出來,我卻不能接。
對於禮樂之道我並不是很精通,好在整場下來也不過是個陪襯,段紅綢引領整支曲子的節奏,我要做的不過是亦步亦趨的予她喂招,做一個激戰的假象而已。
因爲是一曲歌舞,所以段紅綢的招式一直都是隨著伴樂的節奏在展開,開始的樂曲悠揚輕緩,她的動作也極輕緩,常常是兩個人剛剛彼此迎上,劍鋒卻錯過彼此身側斜擦過去。
後來音樂的節奏漸漸快起來,她手下的招式變化也越來越快,但始終不離曲子的操控,是以我要應付起來也不會太吃力。
這曲子的高、潮部分是兩個人激烈的對打,激進昂揚的音樂牽制她的動作,在最激烈的地方兩柄長劍的劍鋒猛烈一撞,眼前頓時有火花飛濺。
劍鋒相抵,兩個人四目相對,此時她眼中的情緒終於在一瞬間爆發。
我心下一寒,還不等動作,她手下已經果斷施力壓了下來。
因爲疏於防範,我被她壓制著直接往後退開半步。
曲子裡最激進的地方本該就此過去,卻不想身後的樂師手下剛一遲緩,段紅綢的劍鋒已經凌厲的掃了過來。
果然,她已經是破釜沉舟。
許是這些日子她已看透,無論是風北渡還是凌颺,不管她倒向誰,他們都不會助她達成心願,所以她已經決定枉顧一切自己動手了。
如今她只要我死,至於後面她自己將要面對的結局已經全然不顧。
單從這一點上來看,我卻是佩服她的這份勇氣,至少我就做不到這樣的決絕。
我心中尚來不及感嘆,趕忙反手一劍擋下她的劍。
這個突然的變故讓幕後配樂的樂師們始料未及,隱約傳來一陣唏噓之聲。
殿中沉寂片刻,只是在段紅綢的劍再次斜刺而出的時候,那些樂師已經恢復了常態,反受了她的牽制把後面的曲子演奏的越發慷慨激昂起來。
段紅綢的每一招出手都帶了殺伐的決心,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我亦是不會手軟,持劍迎上去與她糾纏。
其間兩個人都未吐露隻言片語,不知道什麼時候樂聲已經停止,前一刻還歌舞昇平的大殿之內此時就只充斥著刺耳的摒棄碰撞聲。
“咦?這——這舞怎麼——快停手!”良久之後,凌颺纔像是看出些端倪,兩手抓著袍子從席間跑下來阻止。
殿外就是大批護衛的御林軍,既然她的意圖已經這麼明顯,那麼一旦錯過就再沒有機會了。
段紅綢的神色瞬時有些慌亂,再對我刺出一劍未果,順手拔下發間的三根髮簪,素手一揚向我襲來。
我心裡冷笑一聲,就在這一瞬間的功夫凌颺不知怎的已經奔到眼前,就在我閃身往旁邊避讓的同時,就眼見著那抹濃烈如火的身影鬼使神差的與我錯肩而過,不偏不倚正迎著那三根做暗器襲來的髮簪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