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長寧的臉色慘白得就像個鬼。暗器的劇毒雖已解去, 但當日毒入心脈,他損傷極重,昔日一身的武功如今已不到兩成。在聽到雲桐那句話之後, 他甚至須得扶著門才能在她的面前站穩。他緊緊地盯著雲桐, 通紅的雙眼似乎就要滴出血來, 良久, 終於艱難地開口:“你不能嫁給他。”
他說得很慢, 一字一頓,彷彿用盡一身的力氣。
看到他這副模樣,雲桐心底一顫, 臉上卻輕輕漾開苦笑,“長寧, 你走吧, 你不該來在這兒的。”她可以猜想得出他是如何的費盡心思, 才能避開看守著他的重重的守衛孤身尋到這裡,可是, 無論怎麼做,他們也不過是徒勞掙扎而已,沒辦法的,她走不了……其實戚長寧心裡只怕也明白的吧,她根本不可能踏出這座承睿王府一步, 所以他的神情才那樣的絕望。
可是, 戚長寧卻還是固執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有些粗魯地奪下她手中的杵子, 緊緊地抓起她的手。手腕被他抓得很疼,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戚長寧這般狠絕的樣子。怔忡間,她恍惚想起往昔人人皆說金吾將軍是君子如玉, 是最和善、最沒有脾氣之人,卻原來,他也有失控的時候。
她忽然有些害怕這樣的他,“長寧……”
戚長寧粗暴地打斷她的話,“跟我一起走。”
“請放開世子妃娘娘。”驀地,冰冷的嗓音響起。
冷光一閃,一把匕首猝然橫在戚長寧的脖頸處,銳利的刀鋒只要輕輕一遞,便能割斷戚長寧的喉嚨。戚長寧身後站著一面色陰冷的女子,悄無聲息,誰也沒有察覺她的氣息,但她確確實實一直隱伏在雲桐身旁。
那女子,是宗政玄夜派來貼身護衛雲桐的侍衛。而像她這般身手的侍衛,雲桐身邊不知道還有多少。
所以,她怎麼逃?
除了脖頸之處的那一刀,戚長寧的背心還抵著另一把匕首。若戚長寧武功未失,也許還能勉力一拼,強行將雲桐帶離王府,但是眼下的情況……受到傷害的不該是戚長寧,他爲她做的已經夠多了。
“我是不會跟你走的。”雲桐閉了閉眼,不去看戚長寧,只低聲吩咐道:“將他送回去。”
戚長寧卻不死心,無視那逼入皮肉的刀鋒,咬牙低吼道:“他們究竟威脅你什麼?”
“沒有人威脅我,是我自願留下的。”雲桐別開了頭。
戚長寧忽地斂去了一身的戾氣,自嘲地笑了笑,“雲桐,我認識你那麼久了,你從來便不會撒謊。”
雲桐一怔。
她不會撒謊麼?不是的,戚長寧其實說錯了,並非她不會撒謊,而是戚長寧每一回都能一眼看穿她的僞裝,她根本騙不了他。
“長寧,你以爲你真的懂我麼?” 她涼薄一笑,“別自以爲是了。”
戚長寧一瞬緘默。
那是靜得呼吸不聞的死寂。
門外的寒意絲絲滲進房中。雪落,卻無聲。
良久,戚長寧的目光終於從雲桐身上緩緩移開。他淡淡瞥過頸間的匕首,彷彿無悲無喜,轉身之際,刀刃擦過,鮮血大顆大顆地滾落,染紅了他一身單薄的白衣。那一臉冷意的女子竟也微微愕然,沾血的匕首僵在半空,一時忘了動作。
“我懂了。”
輕似飛雪的話語,在大門關上的轟然響聲中四散開去。
就好像外頭突然下起的大雪一樣,在王府花園覆上一層冷寒的霜白。
皚皚白雪中,卻有一襲紅衣似火。
“我到你的房裡找你,卻不見人,我便猜你一定是到這兒來了。果真沒猜錯。”
戚長寧緩緩擡眼,對上那一雙漂亮靈動的眼睛。
“屬下見過郡主。”戚長寧身後,暗中尾隨的侍衛忽然現身,單膝跪下。
戚長寧靜靜地望著眼前之人。火紅的大氅裹著嬌小的身子,少女的容顏嬌美無雙,一眨一眨的大眼睛機靈慧黠——正是當日潁川縣客棧那明眸皓齒、尖牙利嘴的少年……今日承睿王府的郡主,宗政紅葉。
“行了,你們都下去吧。”宗政紅葉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
侍衛依言退下,宗政紅葉指了指前方的小亭,對著戚長寧嘻嘻笑道:“近日來,整個王府要數你我二人最清閒了,咱倆無所事事之人坐下喝杯茶,說會兒話如何?”
不等戚長寧反應,宗政紅葉便已徑自轉身,往那亭子走去。
雖說同住這座王府之中,但戚長寧終日被大批守衛困在一處僻靜的廂房“養傷”,今日還是他第一回成功騙過守衛,從房中逃出。住進王府的大半個月,他從未與宗政紅葉有過任何交集。聽得她如此說法,戚長寧心下一凜,不由得舉步跟上。
亭子的石桌之上,竟真已備好了香茶糕點,茶煙嫋嫋。戚長寧摸不透這位郡主有何用意,只好在她對面坐下。只見宗政紅葉雙目晶亮,斜睨著他,忽地豎起兩根指頭,脆聲道:“兩件事,一個好,一個壞,你要先聽哪個?”
戚長寧微微擰眉,沒有吭聲。
默默地互瞪半晌,宗政紅葉頓惱,不耐煩地翻了翻眼皮,“問你話呢!你是啞巴麼?罷了罷了,我直接說了吧,壞消息是,玄夜哥哥回府了,我義父下令,明日如期大婚。”
戚長寧眸光一暗。桌下的拳頭捏得死緊。
宗政紅葉瞅著他,不悅地撇了撇嘴,沒好氣地道:“你那是什麼表情?你不願讓你的心上人嫁給我玄夜哥哥,我還不樂意玄夜哥哥娶一個大胤人當正妻呢!你們大胤人婆婆媽媽的,最討厭了……”說著,她忽而又神色一變,拍手笑道:“不過,好在還有另一件好事!明日有個人要來,他一來,婚禮多半就不成的了……你猜猜是誰?”
戚長寧搖了搖頭。
“說你啞巴你還真是啞巴!”宗政紅葉白了他一眼,“是你們大胤的皇帝!”
戚長寧陡然變了臉色,失聲道:“你說什麼?”
宗政紅葉無不得意地道:“是玄夜哥哥將他引過來的,厲害吧?適才探子回報,你們大胤皇帝已在前來狼城的路上了。若是他趕上了大婚,給我義父和玄夜哥哥鬧上一鬧,再加上你我二人……嘻嘻,屆時的場面,想必好玩!”
戚長甯越發摸不透這郡主的心思。她這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孩子氣,還是另有所圖的算計?他瞪著她,“你想怎麼樣?”
宗政紅葉俏皮地眨了眨眼,露出了小貓偷腥似的神情,嘻嘻竊笑道:“咱們明日也來添點亂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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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狼城承睿王府外,處處一片張燈結綵,人潮如涌,王府的鞭炮禮樂更是自白日便沒有停過。璀璨如星的燈火、鋪天蓋地的喧鬧,今日,是承睿王世子成親的大喜之日。
蕭晸坐在王府大廳的一角,冷眼看著眼前的觥籌交錯。
他現在的身份是西涼的一位小小的太史令。今天清晨,他讓隱衛半路截下了那名趕著前來赴宴的太史令的轎乘,偷天換日,易容扮成了那太史令,潛進了承睿王府。
王府中權貴雲集,儼然一個小的西涼朝堂。好在那太史令無權無勢,蕭晸獨坐角落,倒也無人問津,免去了身份敗露的危險。然而,在王府耽了一整日,西涼的一衆朝臣見過了大半,王府的主子——王爺、世子、世子妃、郡主,卻是一個也沒見著。
耳邊喧喧嚷嚷,旁人正熱火朝天地談論今早一對新人拜堂的盛況。據說,西涼皇帝甚至親自駕臨王府觀禮,直至世子拜堂禮成方纔離去。那是天大的榮耀,西涼朝官說起之時,無不豔羨。除了皇帝看重的幾個皇子成婚曾得這般聖眷,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素來聽聞承睿王爺功高震主,頗受西涼皇帝猜忌,故而閒置多年,但如今西涼皇帝忽然變了態度,連番的聖眷隆恩,彷彿在安撫,甚至是籠絡承睿王……蕭晸微微瞇眸,想,莫非西涼政局又將變起風雲?
“新郎出來啦!”
大廳之上忽然一陣騷動,蕭晸回過神來,只見一抹紅色的身影在衆人的擁簇下緩緩從內堂走出,金絲烏靴,大紅喜袍,白髮如雪……蕭晸驀地怔住,死死地盯著那人的臉龐。
他始終不曾將當日救走蕭豫的白髮男子與宗政玄夜這個名字聯繫起來。雖然,傳聞中的宗政玄夜確然是一頭白髮,容顏傾城。直至此時,蕭晸方笑自己的後知後覺。那樣一頭惹眼的白髮,那樣絕色的容貌,那樣瘋狂的作爲,這世間,還有幾人?
毋怪他一直猜不出那人的身份來歷,也毋怪隱衛一直追查不出蕭豫的下落。
原來如此。
七弟,爲了奪位,你竟不惜通敵賣國麼?
蕭晸冷冽的目光緩緩地掠過大廳上的每一個人。哪一張面孔之下,會是蕭豫的模樣?蕭豫又是否知道,他就坐在這裡?
而他最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的是,被宗政玄夜擄來的瓔珞,她和蕭豫……見面了麼?
她還記得他麼?
她會記起他麼?
那個她曾經刻骨深愛過的人。
那一瞬,四周的歡騰喧鬧越發襯得他滿心蒼涼不安。
宗政玄夜正向衆人敬酒。滿堂的歡笑喝彩震天而響,久久不絕。酒過三巡,衆人酒酣耳熱之際,平素對宗政玄夜的敬畏漸漸淡去,好熱鬧之人紛紛藉著酒勁,起鬨著要鬧洞房。
宗政玄夜雙頰薄有顏色,彷彿已是微醺,輕聲一笑,允了。
蕭晸站起身來,安靜地尾隨衆人往新房而去。
房門被宗政玄夜推開,房中紅燭殷殷,橘光搖曳,一身繁複隆重大紅喜服的新娘端端正正坐在牀榻邊上,紅蓋頭掩住了傳言中的傾城絕色,喜服與蓋頭的紅,彷彿便要融進她身後的同色紗帳錦被。
宗政玄夜走到牀榻邊,在新娘子的身邊坐下。新娘倒也落落大方,不見一絲羞顫,仍是端正而坐,絲毫不動。
喜娘端來兩隻金盃,“世子殿下,世子妃娘娘,請喝合巹酒。”
宗政玄夜一笑,端起兩隻酒杯,將其中一隻遞到新娘面前。
新娘卻恍若未聞,只是不接。宗政玄夜微微沉了臉色,喜娘頓時一驚,冷汗涔涔,忙在她耳邊低喚:“世子妃娘娘!喝合巹酒了!”
新娘猶如磐石不動。房門外,情緒高漲的賓客面面相覷,漸漸安靜下來。
宗政玄夜一言不發,狠狠地摔了酒杯,冷笑一聲,揚手一揮,掌風到處,紅蓋頭飄然飛起,翩然落下。
見到世子妃的容貌,衆人心中第一個念頭卻是,所謂的絕色,也不過如此。
女子的容貌僅屬清秀,眉宇間透著一抹陰冷,目光殺氣微露,竟有絲驚怒猙獰,生生將秀麗的容貌又折煞了幾分。衆人心中俱是失望,這樣的容貌分明與宗政玄夜的傾城之色相去甚遠,怎會有人說,世子妃秀美絕倫?
卻聽得喜娘驟然失聲驚叫,衆人一凜,只見宗政玄夜扼住世子妃的咽喉,凌空將她提了起來,冷冷一笑,“怎麼會是你?她人呢?”
那樣殘狠的笑意,莫名叫人不寒而慄。
世子妃的神情一瞬變得驚恐至極,駭然地望著宗政玄夜。
她顯然被人點了穴,動不得,說不得。
宗政玄夜猛地將那女子摜摔在地。
女子一口鮮血噴出,卻終於能開口:“屬下無能……中了郡主的計……世子妃娘娘被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