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深冬, 天色暗得極早,圍場空曠的營地卻被一叢叢熊熊燃燒的篝火映照得亮如白晝,在瑟瑟寒風中, 透著融融的暖意。
日間衆人獵得的獵物極多, 廚子挑揀出好的野味被剝洗乾淨, 擡上了架在篝火堆邊上的鐵架炙烤起來。皮肉間的油脂漸漸融化, 滴落在篝火之中, 嗶剝有聲,炙肉的香氣混著酒水的醇香遠遠傳了出去,分外誘.人。
每一個篝火堆邊都圍坐滿了人, 放眼望去盡是黑壓壓的一片,人人不分尊卑貴賤, 同席而坐, 肆意談笑吃喝, 人聲嘈雜,卻也氣氛融洽。營地正中的席座上設了案桌, 蕭晸居中而坐,左穆河則坐在了他的右首,兩人言談甚歡。
孟菀菀依偎在蕭晸身側,他順勢輕輕攬著她,雖在談笑, 眼角餘光卻不時掠過她, 極盡溫柔之色。案桌前方篝火堆的火光映著孟菀菀美麗明媚的臉蛋, 雙頰微紅宛如薄醺, 晶亮的雙目只深深凝著正與左穆河說著話的蕭晸, 情意切切,竟比平素更加嬌豔動人。
郎瓔珞踏進圍場, 驀入眼簾的便是這般景象。帝王美人,儷影成雙,彷彿是天底下最美好的畫面。郎瓔珞想,她是不是不應該出現這裡,打破這良辰美景?
她心裡這樣想,腳下卻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也許,她遠沒有自己以爲的豁然大度,看到那兩人親密的模樣,她還是像有許多細細密密的針紮在心頭一般刺痛,她也還是會嫉妒,哪怕她明知道,她不可能插足到那兩人之間去……
一旁的左穆河甚是警醒,最早發現她默默地走來,當即站起身微微一揖,朗聲笑道:“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孟菀菀亦微微紅了臉,從蕭晸懷中掙出,款款一福,盈盈道:“皇后姐姐。”
郎瓔珞分別向兩人回禮,蕭晸這才彷彿不經意地望了她一眼,道:“瓔珞,你來遲了。快坐吧。來人,給皇后娘娘端一盅雞湯。”
孟菀菀殷切道:“皇后姐姐,那雞湯是用今個兒菀菀獵的山雞加了藥材熬成的,最是補身子了,姐姐你多喝點。”
郎瓔珞福了一福謝過,來到案席邊上,孟菀菀正要將位子讓出來,她卻搖頭淡淡一笑,徑自在下首坐了。孟菀菀微微愕然,蕭晸卻不動聲色地將她拉回懷中,溫聲道:“你也再多喝點湯?”
孟菀菀的臉蛋又紅了紅,搖頭道:“不喝了,倒是你趕緊宣佈狩獵比賽的優勝吧,我看大夥兒都快望穿秋水了……”
孟菀菀稍稍揚了聲,場中便靜了下來,人人目光灼灼地望著蕭晸,無不興奮期待。左穆河笑道:“臣聽聞皇上與菀妃娘娘今日收穫不少,今日的優勝該不會被皇上和娘娘奪下了吧?”
孟菀菀嫣然一笑,得意地道:“師兄這回可猜錯了,那獵物都是菀菀所獵,皇上一點功勞也沒有,他呀,就只會在一旁阻攔我,一會兒不讓我縱馬追獵物,一會兒命人將獵物趕走不讓我狩獵……”說著,似嗔似嬌地瞪了蕭晸一眼,“要是一會兒真的是我的獵物最多,皇上你可不許耍賴,少了我的賞賜!”
郎瓔珞默默喝著那盅雞湯,口中有雞湯濃郁的鹹香、有參片的淡淡的甘澀,還有不知什麼藥材微微的苦意……耳邊的說話聲嗡嗡而鳴,她壓根不知道他們再說些什麼、笑些什麼,腦海中只是迴響著營帳內那人低沉的嗓音,彷彿壓抑著什麼,隱隱有絲輕顫。她想,或是憤怒或是嘲諷又或是其他的什麼情緒,無論是怎麼都好,她已經無力分辨,也沒有心思去去分辨了。
他道:“朕不需要你替朕做什麼,今日之事,朕承認,讓十三將你帶進林中,確實是朕算計了你,但朕從未想要害你涉險。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朕只有這一句話。”
他掀簾而出,最終,只留下一個清冷的背影,和淡淡的一句:“今夜篝火夜宴,朕恭候皇后大駕。”
她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人。
可是,掙扎許久,她終究還是依言出現在了此處。便是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原因,興許,並沒有太多的計較心思,只是因爲,他說會等她,所以她便來了。
“你倒是目中無人,把朕的臣子們都給看扁了!”蕭晸笑斥孟菀菀,目光卻極盡溫柔寵溺。視線一掠身後,微微笑道:“範江,你來給大夥兒宣佈吧!”
“奴才遵旨。”衆人的獵物適才便是範江親自命人點算,說來倒也巧合,這優勝竟有兩位,二人平分秋色,收穫的獵物數量平手,獵物種類也相當——其一爲羽林軍副統領宋程,另一人,卻竟是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戶部郎中,谷彥詢!
一些資歷極老的朝官尚且隱隱記得百年前慘遭滅門的大胤第一謀士瑯琊谷衛公谷家。據聞,這位谷大人便是皇上暗訪尋得的谷家後人,甚得皇上青睞,一朝如得朝堂,不僅破格晉封官位,皇上更爲他提擢谷家聲名,一時風光無限。他卻也不驕不奢,極好相處,故在百官之間,口碑甚佳。
兩人出列領賞,蕭晸心情甚好,溫聲嘉勉了幾句,頒下的賞賜也甚爲豐厚,瞧得衆人豔羨不已。二人謝賞後本該順勢退下,兩人卻低聲交談了兩句,蕭晸笑道:“兩位愛卿倒是相見恨晚,英雄相惜起來了?”
谷彥詢躬身一揖,微微笑道:“皇上取笑了。微臣與宋副統領適才正商量,這賞賜,還有一人亦是應得的。”
蕭晸揚了揚眉,“哦?是誰?”
谷彥詢道:“皇上興許不知,今日大夥兒捕獲的獵物之中,有一頭成年了的熊羆,身形極爲巨大,想必也是極爲兇悍的。如此悍獸,非但有人將它獵了來,微臣更發現那熊羆的眼中之中竟插著一雙羽箭!微臣與宋副統領均想,獵得這頭熊羆的大人才真正可說是騎射功夫了得,心中欽佩,便思忖著應將賞賜與那位大人平分纔是。請皇上明鑑。”
蕭晸哈哈大笑,“谷卿說得好!你們可知,那頭猛獸是誰人所獵?”他轉頭看向左穆河,“左卿的騎射功夫,莫說是谷卿與宋卿,朕也是極爲欽佩的!左卿,你說吧,你想要什麼賞賜?只要是朕能力所及,莫有不承!”
莫有不承!衆人頓時一陣激動,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賞賜!左穆河連忙謝恩,“皇上謬讚了!穆河受之有愧!”
蕭晸道:“左卿不必過謙,你自是當得。”
左穆河想了想,道:“微臣今日初到圍場之時,曾答應菀妃娘娘,要贏得彩頭賀娘娘大喜。微臣斗膽,想轉贈皇上這份賞賜給娘娘!”
蕭晸龍顏大悅,當即允了。孟菀菀笑逐顏開,“多謝師兄!”
左穆河一揖,“娘娘有禮了。”
孟菀菀轉頭對蕭晸道:“皇上你看,師兄將賞賜贈給我啦!我便說我今日定有賞賜可領,你還不信!”
蕭晸一笑,“那你想要朕賞你什麼?”
孟菀菀側著頭,認真地想了半晌,最後卻俏皮地笑道:“一時想不出來……這樣好不好,這份賞賜我便先拿著,日後想到了再向皇上討要?”
蕭晸語氣中難掩寵溺,“你說怎麼便怎麼吧。”
孟菀菀喜道“謝皇上!”
左穆河道:“皇上,娘娘,微臣此番進京,原就是爲娘娘賀喜而來,除了轉贈皇上的賞賜,微臣還另外備了薄禮,送給皇上和娘娘。”
孟菀菀訝然道:“師兄還有其他的禮物?”
衆人無不好奇,不禁安靜下來,望著左穆河,想看看他究竟準備了什麼禮物。只見左穆河輕輕一拍掌,一陣婉約的琴聲不知從哪裡飄了出來,輕柔悅耳,衆人面面相覷,琴聲忽地一個轉折,距宴場最近的一座營帳中,竟款款走出了一人。
一身鮮紅的輕袍裹住曼妙的身形,裙裾曳地,肘挽輕紗,飄飄欲飛,一抹同色的薄紗覆面,只露出一雙嫵媚勾人的眼眸,蛾眉淡掃青黛,膚若白玉凝脂,青絲盤成飛髻,手上握了一柄雕花寶石裝綴的華麗寶劍,蓮步輕移間,柔若無骨,彷彿薄有醉意,一顧一盼,風情無限。
竟是一個風姿嫵媚至極的美人!
衆人頓時瞧得眼都直了,便是心不在焉如郎瓔珞,亦被那驟然響起的琴聲和風情萬種的紅衣美人吸引過去。孟菀菀嘖嘖稱奇,左穆河道:“皇上,娘娘,這舞伶表演的曲目,便叫作‘醉握美人劍’!”
左穆河話音方落,琴聲猛然高亢,那舞伶俐落地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劍身的寶石彷彿劃過五彩流光,炫目至極,她便隨著琴聲舞了起來。
窈窕的身姿曼妙輕盈,鮮紅的裙裾揚起,盤盤飛旋,婀娜多姿,端的是嫋嫋腰疑折,褰褰袖欲飛。一雙妙目顧盼間隱隱流出魅.惑之色,劍光宛如星河流雲,生生奪了場中萬千目光,衆人只瞧得如癡如醉。
一曲即將舞罷,她似有意無意停駐在蕭晸跟前,以一個飛旋爲這曲“醉握美人劍”終結,孰料,旋身帶起的勁風竟將她遮面的面紗刮飛,恰恰飄落在蕭晸面前。
場中竟有人一時忘我,失聲低呼,那舞伶亦是微有驚詫,掩口輕輕嬌嗔一聲,立馬停下舞步,怯生生地跪在蕭晸跟前,頭垂得極低,嬌聲軟語道:“奴婢該死!”
只見蕭晸緩緩擱下酒盞,嘴角含笑,竟親自拾起面紗遞到那舞伶面前。那舞伶怯怯擡起頭來,容顏果真是媚色無邊!
她放下寶劍,伸出一雙纖纖玉手,便要去接那面紗。
郎瓔珞下意識擡眼看了看蕭晸,卻發現他那雙深幽的墨眸之中,有一抹殘狠極快地一閃而逝。她沒來由地有絲驚顫,眼前驀地寒芒一閃,竟是那舞伶的袖中飛出了一柄短劍,直取蕭晸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