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多年來, 大胤皇族從未停止過撤藩的野心,但若蒼梧王明面上不反,皇帝便不能動手。
天下悠悠之口, 不能不顧慮。
蕭晸還是太子的時候, 便已開始暗中部署撤藩的計劃。
就在大年初一那日, 他出了儲秀宮, 正往金鑾殿去之時, 當年蕭晸秘密南下蒼梧郡,在藩王府內外佈下的探子忽然傳回了消息,左穆河終於決定趁著蕭晸剛奪嫡成功, 懈怠之際,反了。
只是, 左穆河只怕是怎麼也想不到, 從一開始孟菀菀有孕的消息, 到後來的圍場篝火夜宴,都是蕭晸爲促成他的謀反, 精心爲他準備好計劃。挾令幼主,自是比弒君篡位來得穩妥,蕭晸知道,左穆河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放棄原計劃轉而選擇他設下的,看似更完美的辦法……所以, 正當左穆河以爲他能一舉殺了蕭晸, 拿住孟菀菀, 以她腹中的孩子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時, 他便已經完全落入了蕭晸的陷阱之中。
蕭晸知道左穆河會在營地佈置兵力, 所以他不敢將郎瓔珞留在營地,只好讓十三皇子將郎瓔珞帶進林中。他了解他這小弟弟, 十三皇子到白山圍場,從來只會到同一個地方狩獵。那條溪流邊的獵物向來最多,更重要的是,他要藉著十三皇子的口讓郎瓔珞知道如何從營地走到那條溪流。他一早便安排好了,他必須送郎瓔珞離開。
事發倉促,蕭晸其實並無必勝的把握。從探子傳回消息到左穆河上書請求入京,他只能匆匆佈置一切,甚至來不及向郎瓔珞解釋……後來他卻想,就這樣瞞著她吧,他要和左穆河賭這一局,若是勝了,他便能完成歷代先祖一直沒能完成的撤藩夙願,他會盡一切努力追回郎瓔珞,若是敗了,就讓郎瓔珞這樣恨著他吧,那麼,她至少可以離開上京這個是非之地,不會被困在宮中,淪爲亡國皇后……
可是,她竟還是回來了。蕭晸本以爲她已經遠走了的。看著她握著他的弓箭緩緩走來的那一刻,他也許有狂喜,她畢竟還是爲了他留下來,但是,更多的是驚怒,他不要她涉險!那樣混亂的場面,就算有隱衛護著,她絲毫不諳武功,還是有受傷的危險!
卻當將那一箭射向左穆河的時候,蕭晸心中的怒,便轉爲難以言喻的震驚……他從來不知道,她有那麼好的箭術。
是蕭豫教她的吧。她忘了一切,卻居然沒有忘記這件事。
箭矢沒入了左穆河的肩,他怨恨地望著蕭晸,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竟功虧一簣。蕭晸拿下他,他的私兵亦被羽林軍剿滅乾淨,一場禍亂終於消匿於無形。
蕭晸唯一覺得虧欠的,是孟菀菀。孟菀菀有孕之事,是假的。她說得對,他蕭晸真是混蛋,她那一個耳光,他受得心甘情願。可是孟菀菀終究還是選擇了幫他,幫他算計自己青梅竹馬的師兄。他知道,背叛一個相信自己的人,她有多麼的痛苦,但是,懷上龍嗣的人,只能是孟菀菀,因爲左穆河最不可能傷害的,是孟菀菀,最有可能挾令的幼主,只有孟菀菀的孩子。
當年潛入藩王府之時,蕭晸在左穆河的書房中,見到了孟菀菀的畫像。畫像被小心翼翼地保管起來,彷彿比王府中的奇珍異寶還要珍貴,然而畫像上頭,卻有被人經年摩挲的痕跡。他當時絕不會料到,當他離開藩王府之後,竟真的遇見了畫像上的女子……他想,他會真的給她一個孩子,給她最好的保護,讓她無憂的過一輩子。
那是他唯一能做的補償。
瀟湘宮。
菀妃“小產”的消息一瞬傳遍了宮闈。
從白山圍場回宮之後,菀妃竟因受到驚嚇而動了胎氣。皇上只讓院正一人進菀妃寢宮診癥,這一日,太醫院上上下下無不懸著一顆心,深怕菀妃腹中的小皇子有何閃失,太醫院衆人性命堪虞。
可是,小皇子終究還是保不住。
產房污穢,但皇上始終寸步不離地陪在菀妃身邊。所有人均想,這樣的榮寵,哪怕菀妃沒了小皇子,日後依然富貴不可限量。
孟菀菀若是知道衆人此刻心中的豔羨,只怕會自嘲地苦笑。
她與蕭晸相顧默然,靜靜地看著宮女將兔血淋在被褥、布巾之上擡出瀟湘宮。蕭晸緊緊抿著脣,偶爾凝向她的目光卻滿是愧疚。這怎麼會是他的模樣?她愛的他是該是睥睨天下的,她害怕見到他這副模樣,總讓她不由自主地覺得,他不過是憐憫她、施捨她而已。
她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她咬了咬牙,道:“你不必陪著我了。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對她說,你去吧,這裡我能應付。”
第二次將他從自己身邊推開。孟菀菀忽然想起師兄的話。孟菀菀,你不傻麼?她想,她確實是傻的,她本也和師兄想的一樣,還以爲,喜歡一個人,就一定得和他在一起,哪怕那個人說,他已有妻室。但是她不介意他愛別人多一些。只要他也愛她,她就滿足了。
但是,冷宮那段日子,她想了很多以往從來不會去想的事。她終於想通了,原來,沒有多愛少愛,只有愛或不愛。
正如蕭晸愛郎瓔珞,不愛孟菀菀。
愛情,三個人太多,兩個人正好。
既然有一個人必須放手,那麼,就她吧。
蕭晸沒有動,恍若未聞。
她突然覺得滿心悲涼,忍不住苦笑道:“你給我留一點尊嚴好不好?”
蕭晸微微一震,終於站起身來,低聲道:“好。我走。”
孟菀菀怔怔看著他走向大門,她忽地出聲叫住他,“蕭晸。”
自從住進東宮,這個名字再也沒有出口過,僅僅只是在她的心中千迴百轉,淌過無數遍。
蕭晸腳步一頓,回頭望著她。她勉強扯出一絲笑,輕聲問:“你在圍場答應賞我的一件禮物,還作不作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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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風雪甚急。
從瀟湘宮出來,蕭晸便去了養心殿批閱奏章、佈置南下蒼梧郡收回藩王屬地的兵力,直至這會兒夜深人靜。
其實,他哪裡還看得下那些奏章。沒去儲秀宮,並非他不想,而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郎瓔珞。當初想得簡單,先讓她恨著,事成了再將她追回來……他向來算無遺策,這一次卻漏算了這一著——他該怎麼追?
範江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煩躁,“皇上,夜深,您也該安置了。”
“嗯。”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範江又問:“可是擺駕儲秀宮?”
他的心事有那麼明顯麼?這範江真如十三所說,越發的囉嗦多事了。蕭晸橫了範江一眼,“朕今日在養心殿安置。”
範江一怔,訕訕道:“是。”
蕭晸扔開了手中的奏章,起身走向內殿,豈知,正殿大門突然被人猛然推開。
隔著屏風,只能聽見外頭的風雪“嗖”地一聲捲了進來。範江搶上前擋住了蕭晸,厲聲喝問:“大膽,何人不經通報便亂闖養心殿!來人!”
話音方落,一個纖瘦單薄的身影轉過屏風,淡聲道:“是我讓他們不必通報的。你們總不會認爲我是刺客吧?”
蕭晸失神地望著眼前之人,不敢置信地道:“瓔……珞?”
郎瓔珞披著一件大氅,發頂、肩上全是白花花的雪,說話的嗓音微微顫抖,模樣竟有幾分狼狽。
“娘娘?”範江兀自愕然,他身後之人卻早已衝上前去,一把將郎瓔珞攬進懷裡,掃去她身上的積雪,衝著範江斥道:“發什麼呆,還不快打一桶熱水上來!”
雖是斥責,聲音中卻只有驚喜。
範江連忙歡天喜地地下去喚人。
蕭晸抱起郎瓔珞,默不吭聲地走向內殿,將她放在牀榻上。範江親自將熱水送了進來,也不等蕭晸遣退,便自動自發地將所有伺候的宮人一併趕了出去。
蕭晸俊臉微紅,瞪著範江竊笑著關上的門,他惱羞成怒地哼了一聲,忽然聽見郎瓔珞輕輕地打了一個噴嚏。他這才發現她抖得厲害,一張小臉也凍得發白,連忙解開她溼淋淋的大氅……他頓時怒了,她連大氅內的衣衫也沒有一處是乾的!怪不得凍成這樣!
“你沒腦子麼?那麼大的雪,就這樣一個人跑了出來,下人不帶,傘也不帶!”
郎瓔珞沒想到他第一句話居然是罵她的,滿心委屈之下,也惱了,“誰讓你這皇宮那麼大,宮殿那麼多!我又不認得你養心殿的路,你以爲我找到這裡來很容易麼!”
“你的丫頭呢?她怎麼會不認得路!”
“我是偷偷跑出來的,哪好意思告訴別人!”
“那你偷偷跑出來做什麼!”
郎瓔珞氣結,卻又忍不住滿臉紅暈,“你明知故問!”
蕭晸啞然。好吧……他承認,他是明知故問……
他只是心疼,萬一她受涼了那怎麼辦?當她一身狼狽地出現在養心殿,他早就歡喜得快瘋了,這會兒看著她惱火地瞪著他的模樣,他只覺得心中柔軟得無以形容,簡直像在做夢一樣。
未曾回過神來,兩人早已緊緊地相擁在一塊兒,難捨難分。
誤會盡釋,兩人緊緊抱著彼此,感受著彼此的氣息,卻只覺得不夠。
郎瓔珞側著頭靠在蕭晸的肩上,伸手攬上了他的脖頸。養心殿溫暖,打在她的身上的雪都化成了水,浸溼了衣衫。蕭晸輕撫著她,只覺指尖冰涼,他猛地一驚,連忙打住,急道:“你先沐浴,莫要著涼了。”
郎瓔珞雙頰酡紅,輕輕地點了點頭。蕭晸握著她的衣帶,手居然也緊張得顫抖起來。
外袍、羅裙、單衣一件一件委地……最後,她最貼身的衣物,也被緩緩除下……
蕭晸彷彿坐懷不亂,將渾身不著寸縷的她抱起,走向浴桶,冷靜地將她放進熱水中,拿起布巾,仔細地替她擦洗起來。
郎瓔珞羞赧地將頭埋在他的頸窩不敢看他,享受著他的伺候,卻忽然發現,他的動作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停下了。
“嘩啦”一聲,水花四濺,郎瓔珞只覺身子一輕,猛然被人從浴桶中抱起,渾身溼漉漉地坐在了蕭晸的腿上。
她睜眼望去,瞬間跌入一雙火熱的眸中。蕭晸狠狠地瞪著她,英俊的臉龐涌上了紅雲。郎瓔珞癡癡看著他,不禁也滿臉潮熱,再次攬上了他的脖子,閉上眼,輕輕碰了碰他的脣。
隨著一聲淺吼逸出喉嚨,大掌一揮,帷帳薄紗跌落,一雙身影便倒向了香暖的錦被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