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麼?” 沉默良久, 谷彥詢輕輕開口,先蕭晸一步打破了死寂。
蕭晸終於緩緩擡頭,眸色深幽如淵, 望著這個往日視作朋友親信, 今日卻乍然成爲敵人的男子, 表情卻是異常的平靜, 彷彿波瀾不驚, 唯有嗓音變得有些低啞:“你沒有傷害他們吧?”
他們——蕭驄、戚長寧、範江等人,他所在乎的弟弟和朋友們。
谷彥詢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料到他問的居然是這一個問題, 旋即搖了搖頭,道:“沒有, 他們很好, 還什麼也不知道。”
“多謝。”
“你不必謝我, 我從未安好心,只是不想弄髒我的手。”谷彥詢說道, 語調仍是如同往常一般的淡然,沒有一絲一毫勝利者的激動狂妄。
這樣冷靜自制的對手,才最可怕。
毋怪他會輸。
“她呢?是不是在你的手上?”
沒頭沒腦的一個“她”,但谷彥詢卻清楚知道蕭晸說的是誰。“雖然我也在找她,不過很遺憾, 我也沒找著。”
蕭晸聞言, 心中百味雜陳, 竟不知該慶幸還是失望。
她, 究竟身在何處?
大殿上再度陷入寂靜。
過了半晌, 蕭晸忽然低聲問道:“鏡花水月蠱,也是你的傑作?”
“是。”谷彥詢點了點頭, 回答得毫不猶豫。
一想到郎瓔珞爲了這個蠱毒所受的苦,蕭晸的心不由得狠狠一緊,“爲什麼?”
谷彥詢道:“逼你出宮,製造你我相遇的契機,這樣,我才能走到你的身邊。”
原來如此。蕭晸恍然大悟,原來他和郎瓔珞踏進忘憂源並非偶然。那麼,他是不是該感謝谷彥詢也給他製造了一個與郎瓔珞真心相愛的契機?雖然那並不是真正的、完整的她,卻確確實實的圓了他十幾年來的夢,他終於也和她有過短暫的快樂,哪怕這樣的快樂在日後是反覆煎熬他的刻骨蝕心的毒。
然而此刻細細回想起來,當時谷彥詢的一舉一動也並非毫無破綻的。當他說他有剋制鏡花水月蠱發作的藥之時,他就應該懷疑他的。雲桐分明早已說過,鏡花水月蠱是極爲稀有罕見的蠱,單是聽過這個名字的人在這世間已是屈指可數,又怎麼可能,在一個偶然闖進的世外桃源裡,竟有人擁有剋制蠱毒的藥?
這樣的巧合,有可能發生嗎?
可是,這樣淺顯的道理,當時只在蕭晸的腦子裡一閃而過,他卻大意到沒有去深究!
當日的疏忽,竟造成了今日的大敗。
谷彥詢無疑是殘忍的。烏衣道人一生悲苦,顛沛流離了近百年的時光,好不容易見到了朝思暮想的谷家後人,卻至死都不知道,那個他用性命去保護的男子,非但從一開始便利用了他,更一手策劃了他的死亡!只是,谷彥詢偏生便有這樣的能耐,讓烏衣道人、左穆峰這樣狠辣狡詐的人都對他忠心不貳。蕭晸想,烏衣道人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也會覺得死得其所吧!
他又想起,左穆峰曾向十三弟暗示,除了吏部侍郎王煜,他在朝中還有人。左穆峰言中所指的,是谷彥詢,還是另有其人?那個人,是否就是向郎瓔珞下蠱者?
“所以,宗人府……也有你的人?”
谷彥詢想了想,道:“應該說,我的人,能自由出入宗人府而不被懷疑。”
蕭晸皺了皺眉。能自由出入宗人府而不被懷疑的人並不多,而知道郎瓔珞於他的意義,懂得用她來威脅他,且還能近得了當時被嚴密看守著的郎瓔珞的身,對她下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蕭晸幾乎已隱隱猜到那個人的身份,心底卻有一絲怯弱的不願相信,“是誰?”
“卓韃。”這兩個字擲地有聲,打碎蕭晸最後一點希冀。
真的是他。大理寺卿,卓韃。祁王謀逆一案的主審之人,父皇昔年最信任的臣子。
谷彥詢語氣淡淡,娓娓說道:“在這一個局裡面,他纔是最功不可沒的大功臣。他親自替我從烏衣道人手上拿到了蠱蟲,又親自將蠱毒施放到你最愛的女人身上。他是我的老師,他在朝中助我籠絡人心,他對我說,誰都能饒,唯一不能饒的人,是你。因爲你是天生的君王,是唯一能打敗我的人。”
蕭晸一瞬明確了谷彥詢的整個龐大而複雜的局。環環相扣,步步爲營,所有的人各自粉墨登場,祭奠百年前的那一場滅門屠殺。
蕭晸冷冷一笑,“承蒙看得起。可惜他料錯了,朕還是成了你的手下敗將。”
谷彥詢搖了搖頭,道:“蕭晸,往日我敬你,全出自真心。若這天下有誰能與我比肩,那只有你。但是有一點,我不敢茍同。身爲一個君王,你不該讓一個女人成爲你的弱點。否則,我根本就沒有可趁之機。”
“弱點?”蕭晸低低一笑,“朕以爲你能理解,原來朕連這件事也看錯你了。枉費蘇姑娘爲你犧牲那麼多。”
谷彥詢的臉色微微一白,清澈的彷彿從來不帶一絲雜質的目光終於黯了一黯,飛快閃過痛色。
蕭晸卻忽然轉身,拾級而上,往鑾座走去,然後像適才的左穆峰一樣,站在龍一旁,一手搭在椅背上,盯著自己的位置,淡聲問道:“這張龍椅,你想坐麼?”
谷彥詢微微仰頭望著他,沒有作聲。
蕭晸又是一笑,“也對,這張椅子,有誰不想坐?”他的目光斜睨,輕聲問:“若是朕不交出傳國玉璽呢?”
谷彥詢有恃無恐,亦輕聲答道:“我在承睿王府的密牢中找到了蕭豫藏起來的先皇遺詔……不,應該說,是傅太后僞造的假詔。若是朝中百官知道了這件事……想必甚是有趣。”
蕭晸的眼眸微微一瞇。怪不得雲楓怎麼也尋不到那捲假詔,原來是早已落入了谷彥詢的手中。假傳先皇聖旨,即便是地位尊貴如母后,也沒有辦法全身而退。更何況,如今的蕭氏皇族已岌岌可危,百姓之中已有越來越多人信了左穆峰散佈的謠言,認定他弒君奪嫡,十惡不赦。也許,這一卷假詔就是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給你時間考慮。我不喜歡用強,還是希望能名正言順的從你手中接過傳國玉璽。你應該需要一個人靜一靜。”谷彥詢雲淡風輕地留下這一句話,緩緩地走出了金鑾殿。
大門打開,又很快地關上。適才僞裝出的冷靜淡然早已分崩離析,蕭晸一瞬像是被人抽走了全部的力量,頹然地跌坐在龍椅上,痛苦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