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葉看著看著就掉光了，沐紫凝鍾愛的後山那一片紅楓也逐漸失去了雲(yún)霞般的燦爛。顏色深淺不一的紅葉離開樹幹，在空中盪出一道華麗的舞步，飄飄灑灑的落地，最後融入泥裡，走向枯腐。

對於楓葉來說，從春時起發(fā)芽，夏日中那麼努力的生長，再到秋天染血浴紅，似乎就是爲(wèi)了飄落時在空中能有短暫卻絕美的一舞。世間上很多美好的東西，從衍生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衰敗，卻還是不得不謹(jǐn)遵著某種規(guī)律而一步步走向最終的結(jié)局。

這個道理，沐紫凝已經(jīng)悟得深刻。

晝夜交替，轉(zhuǎn)眼便是冬寒。非音從集市帶回消息，御城已破，沐錦基棄城而逃，後宮衆(zhòng)多佳麗未帶走一人，倒是偌大一個皇宮沒有留下一匹好馬，如此倒印證了他確是個愛馬之人。

太子沐錦陽再歸大統(tǒng)，手執(zhí)帝君玉璽一呼百應(yīng)，攬得大權(quán)重整朝綱。月前一吉日，沐錦陽登基，自號舜義。新帝即位，當(dāng)初跟著沐錦基作威作福的人全都倒了大黴，好在新帝仁慈，除少數(shù)人罪無可赦處以極刑外，未再造殺戮，於是導(dǎo)致流放境外的人是一波接一波。

後來，非音再談及舜義帝如何賢明厚德招賢納士，又是如何體恤百姓免除賦稅，沐紫凝都不願意聽了。她從來就沒懷疑過沐錦陽的賢能，父皇選定的人自然是最適合當(dāng)皇帝的人，不管是對天下還是對這百姓。

如今看來，這天下大勢就算是定了，現(xiàn)在就該看沐錦陽的本事，如何能讓經(jīng)受內(nèi)戰(zhàn)後滿目瘡痍的淄鴻國重獲興盛。當(dāng)然了，這已經(jīng)跟沐紫凝沒任何關(guān)係了。長隱山中，無人叨擾，是她一直想要的平靜怡然，但又與意料之中相去甚遠(yuǎn)。有非音相伴，自然稱不上孤寂，但那心卻是寂寞的。

是夜，寒雨天氣，夜來得快。非音在院子裡練劍，鋒利長劍劃破空氣的嘯聲在寂靜的山林中顯得異常刺耳。門前掛著兩盞燈籠，一前一後極不默契的搖晃著，也不知是因這風(fēng)雨還是由於非音那利落身形盪出的勁風(fēng)。

屋頂上，沐紫凝還是裹著那一襲單薄的紫紗，半仰身子，撐著頭，翹著腿，拈著蘭花指舉壺暢飲。醇香熱烈的瓊漿玉液順著細(xì)小的壺嘴流出，精準(zhǔn)的落在花蕊般張開的緋紅櫻脣間，偶有濺溢，增添的也是無盡的嫵媚。

一個利落的收招，長劍入鞘，非音擡袖拭去額頭的薄汗，擡起眼眸望著悠然自得的沐紫凝，莫名的嘆了口氣。“天涼，早些歇著吧！”

簡短叮囑後，非音提劍進(jìn)屋，沐紫凝始終橫坐樑上，若有所思的望著夜幕中斜飛的雨絲。夜色掩人眼，雨絲自然瞧不見，但落在身上，那每一點都是無比真切的感受。

起身坐定，以手撫額，酡紅雙腮染上了幾分醉意。柔若無骨的小手忽然撤力，挑在指間的酒壺順勢下落，最後沿著檐溝滾下房頂，‘啪’的一聲，碎了！

“竟然又碎一個！”淡淡瞄了一眼，聲似懊惱，又像是淡淡的描述。緩緩起身，身子輕盈躍起，踏過*的梅枝，踏過微波盪漾的清湖，只見一抹暗影晃過，倩影已不在。

屋內(nèi)，非音自酒壺碎裂聲起後就知道沐紫凝又出去了。近幾日她幾乎夜夜都會出去，然後踩著晨曦歸來。那個時候，她身上的酒氣已散去，人卻恍惚著，倒?fàn)棻闼廖玑岱叫选?

非音從沒問過她去了哪裡，也不會偷偷跟著去探個究竟。一來是她現(xiàn)在跟蹤沐紫凝十之八 九會被發(fā)現(xiàn)，餘下的一二可能便是跟丟，二來，也沒有去跟蹤的必要。以沐紫凝現(xiàn)在的實力，江湖上已經(jīng)沒幾個人能奈何得了她，誰都不是當(dāng)初的那個人了。

鋪了牀，熄了燈，非音安然睡去。這山人居著實是個好所在，山水相依，清幽雅緻，最重要的是遠(yuǎn)離塵囂，不會再被世事所擾。偶有恍惚時，非音也會覺得之前經(jīng)歷的那些過去遙遠(yuǎn)的仿若前世。擾人的記憶遠(yuǎn)了，心也就靜了，靜得如這山中的夜一般。

“來了！”迷濛寂夜斜飛的細(xì)雨中，離山人居十餘里的一處險峻斷崖邊，錦繡紫袍似開在崖邊絕地的一朵蘭花，聲中透露的氣質(zhì)卻是午後初醒的貓那般慵懶。

如往常一樣，枝幹扭曲的老槐樹上掛著一盞燈籠，只是因爲(wèi)今夜有雨，燈火已滅。腳尖輕點，沐紫凝從樹上翩然而下，飄飄然坐於橫生的槐樹樹幹上，紗裙隨晃動的雙腿輕輕飄動著，輕盈靈動，好似九天謫仙。

“昨兒那案子怎麼判的？”薄脣輕啓，聲若微涼雨絲，沒有絲毫起伏。對於沐紫凝來說，晚上來這兒無非是爲(wèi)了聽聽故事尋個樂子。山裡的日子雖然平靜怡然，但終歸是乏味了些。偶有一夜，沐逸紳找來，給她說了些小老百姓在街頭巷尾討論的家常小事，她倒愛聽得很。就這樣，沐逸紳夜夜都到這兒來，並未有約，但她也如期而至。

昨日，沐逸紳跟她說了一件烏龍鬧劇。王小二家的公狗讓林三妹家的母狗懷上了仔，林三妹怒得就好像自家閨女被登徒子欺辱了一般，拿荊條趕著王小二去了公堂。論法，王小二並未逾法，可若不判，林三妹又不依不饒尋死覓活。沐紫凝倒是來了興趣，這縣官老爺會給出怎樣的判決。

“你希望他怎麼判？”沐逸紳環(huán)抱雙臂慵懶的靠在樹幹上，被雨絲浸潤的面容上浮起些許疲憊，在夜色中並不能看得真切，只是沐紫凝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些許異樣。

不過她沒有問，也懶得去問。

微昂起下巴，沐紫凝望著深沉而混沌的夜空，微醺著眼，似睡未睡。沐逸紳有些失望，但這一切又好像在意料之中。她的在意，從來就不是他能擁有的東西，不管她是那個相貌平平的海棠，還是恢復(fù)原本面貌的沐紫凝。

沐逸紳還是老老實實的說出了故事發(fā)展的後續(xù)。“縣官老爺讓王小二去買了可以令狗流胎的藥，結(jié)果藥一喂下去那小母狗當(dāng)場就口吐白沫死了，林三妹氣得差點昏死過去，控告王小二故意毒死她的狗，在公堂上又哭又鬧，誰也勸不住。縣令不堪其擾，罰了王小二幾兩銀子算作賠狗，林三妹卻是狠捱了好幾板子。”

“藐視公堂，這幾板子也算是給她買個教訓(xùn)。”故事的發(fā)展完全在沐紫凝的意料之外，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人生當(dāng)是如此，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麼，就像王小二和林三妹都沒想到那小母狗喝了流胎的藥會死一樣。如果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也許林三妹會認(rèn)命的讓小母狗誕下狗仔吧，說不定會生下一隻像哮天犬那樣的神犬呢！

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沐紫凝的神色有些許複雜，好在夜色爲(wèi)掩，也無人察覺。風(fēng)漸息，雨也停了，天地皆似冰凍靜止，唯空氣中那一絲漸近的戾氣愈加明顯。

隱居山人居本就是爲(wèi)了躲清靜，沐紫凝自然不會想去摻合什麼，只是她沒想到的是，一向獨善其身的沐逸紳會出手。

“別抵抗了，乖乖受死吧！你越是運轉(zhuǎn)內(nèi)力，毒性在你身上就蔓延得越快，你也就越痛苦。倒不如認(rèn)命，解脫了自己，我們哥兒幾個也好交差！”一陣短兵相接後，山下的樹林又恢復(fù)了平靜，平靜下掩蓋著難以名狀的肅穆和壓抑。渾身浴血的男子撐著斷劍單膝跪地，頸前一尺處是明晃晃的劍尖，好比毒蛇吐出的信子，森寒而駭人。

不過，被劍指著的男人倒不像是被嚇到了的樣子。臉上的笑容那麼明顯，倒像是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後的自嘲。

“費什麼話呢，我的命就在這裡，有本事就來取，沒本事……”緩緩擡頭，也不知是被汗水還是雨水打溼的散發(fā)下露出一雙寒意徹骨的眼睛。僅是一瞬，端著劍的黑衣男子還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麼事，還沾著泥水的斷劍就已經(jīng)貫穿了他的胸膛。與此同時，他的劍也刺穿了對方的肩，不同的是，身處優(yōu)勢者喪了命，身處劣勢者倒避開了致命的地方。

黑衣男子當(dāng)場氣絕，他的同伴大爲(wèi)震驚，誰也沒想到已經(jīng)被他們傷成這樣的男人竟還使得出這樣迅速的招術(shù)，並且採用這種自殺式的攻擊。

一聲悶響，傷上加傷的男人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餘下的四個黑衣人舉劍劈來，每個人都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心想著這麼棘手的任務(wù)終於要完成了。

樂極生悲就是這樣來的。沐逸紳出現(xiàn)的時候，站在樹幹上的沐紫凝明顯看到那四個人身形一顫，想必面巾下定是一副活見鬼的樣子。也是，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突然冒出個人來，也確實夠嚇人的。

沐逸紳很快就把人救了下來，估計那四個人怎麼也想不到結(jié)局會來得那麼突然。不過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爲(wèi)他們已經(jīng)徹底‘解脫’了。

“去哪兒？”沐紫凝看到沐逸紳扛著那個已經(jīng)半死的人往山人居的方向走。

“他傷得很重，必須馬上醫(yī)治。”沐逸紳頭也不回。沐紫凝是不樂意沐逸紳把人帶去山人居的，若是人死在她那兒難免晦氣。不過她終究沒再說什麼，一是因爲(wèi)那山人居說到底還是沐逸紳的地方，其二則是……她還真是很好奇那個人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