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大地,一腳跟一腳地,留著兩個人的足印,僱傭的那輛馬車,車伕嫌雪大兼路途顛簸,遠遠停留在後方。
足跡深一腳淺一腳,慢慢到了京郊,南北輾轉千里,對從小生在富貴花叢中的他來說,還是第一次,刻下從錦衣玉食變得一無所有,文不成武不就,好像從天堂跌落地獄一般,羊羔美酒,綾羅綢緞,曾經那麼近,如今那麼遠。
“那是紫檀堡,北靜王爺的一個名角蔣玉菡在東郊置了房子、地,說起來,好幾年前與平西王還有段淵源,只怕他都不記得了,蔣玉菡、柳湘蓮與我交情不錯,可這富家公子游蕩優伶,也是害人,前兒大表哥薛蟠定了斬立決,就是因爲一個戲子,和仇都尉的兒子起了爭執,最終導致如此苦果,想來不禁悔甚……”
賈寶玉拉著史湘雲,在官驛蹣跚而行,出獄後第一眼見到她,這個兒時玩在一起的發小,愛女扮男裝的樂天派,那個時候正在江南的一艘花船上,給富家老爺們賣笑,他痛惜道:“幸好途中,大姐姐不放心,派了平西王府的人銀錢相助,不然,雲妹妹與我也只是咫尺天涯之隔……”
“也幸虧你有一個厲害的姐夫在,不然誰能兼顧咱們,以往心氣再厲害,二哥哥也不能不放下來,去投靠他們,最好的,你那王妃姐姐對你是極好的……我往常便勸過你,要是多讀些詩書,多結識幾個人,考個功名,也不至於今日……”史湘雲換下了在花船上的那種花枝招展濃妝豔抹的打扮,團圓的一張臉已不再佈滿笑容和樂觀。
賈寶玉這次卻沒有怎麼惱她,癡呆一般地道:“縱使考取功名,又能如何?我這樣的年紀,即便用功,也考不到進士,至多一個舉人,即便舉人進士,又如何說得上話?家又不由我管,錢又不由我使……”
史湘雲默然,雖不大懂男人的功名官身,處事之道,但是想來平西王俞祿那樣幸運的人,並不是人人能成,正了正斗笠,抖了抖身上蓑衣的雪花,因爲冷而瑟縮著,史湘雲俏皮地哈氣道:“二哥哥,不說往日的事,你看,到門口了,你身子也不好,嬌貴慣了,進去歇歇嗎?”
賈寶玉點點頭進去,無神雙眼所見到的,亦不是一個常見的四合院,不過是一排兩進的平房,牆角高起甬道半人高,馬廄、雞棚、菜園子都有,這年頭豪門大家優伶成風,因此好的名角又生得俊俏的人,能賺得不錯。
開房門的蔣家奴才大聲詢問來客,裡邊門角拴的狗也跟著叫,大雪夜裡又風聲呼嘯的,蔣玉菡披著外衣出來臺階上,妻子襲人穿著粉紅中衣也跟著出來,皺起眉頭:“哪裡來的兩個叫花子?怕不是大興宛平逃難的難民罷?打發幾個銅子也就是了?!?
蔣玉菡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二人,眼睛倏地睜大,吃驚而又不敢置信:“你……你是寶二爺?”
賈寶玉木木地不動,滄桑的眼神從他的襲人姐姐上,灰暗地收回來,木木地點下頭。
襲人張大了嘴,身子不自覺地微顫,兩顆眼淚珍珠一般落下,聲音也小到顫抖:“二爺?寶玉,快……快進來,我去燒水?!?
小兩口慌忙走下石階,過來攙扶二人,那狗不叫了,僕人關上了門。
服侍賈寶玉睡下,賈寶玉竟也睡得安心,諸事不縈繞心頭,襲人心頭一幕幕往事浮現,摟住史湘雲抱頭痛哭,潸然淚下:“史大姑娘,寶姑娘呢?你又怎會這個樣子?那個時候,姑娘過來老太太的房裡,還小,頑皮又淘氣,還哄著我給你梳頭、扎小辮兒,姑娘每次過來都記得我,還送咱們絳雲紋的戒指,可這時……”
史湘雲抹淚:“我也不知道寶姐姐的境況,你也明白,我是沒有親父母的,雖是侯門千金,一切唯有叔叔嬸嬸做主,連針線活也要被逼著做到半夜,後來衛家漸漸發跡,把我許給了衛家公子,誰想到……沒過多久他病死了……史家又抄了,又發生了好多事,直接被賣到南省……”
襲人輕拍著史湘雲的背部,爲了不讓她抽噎得太過厲害,眼眸瞅了一眼屏風後的寶玉,嘴角說不出是苦笑還是慘笑:“可笑我當日的一番做姨娘的心思,全是白費,瞧著賈家要倒,就到老太太那兒想了法子出來,爲著不被抄家連累……咱們是知根知底的人,也曾同被而眠,我自小家裡窮,窮到沒飯吃,才被賣進了西府,史大姑娘,我知道,我是何等的不忠……”
“也怪不得你,難不成再賣一次?你有這想法也是好的,我也不是什麼姑娘,一爲人婦,二無家所,往常的富貴身份,也不必再提了,終是過眼雲煙……”說著史湘雲又落下淚來。
半夜湘雲也在隔著一道木板的房間睡下,襲人瞧著,睡夢中她的眼睫毛還粘著亮晶晶的淚滴,一張嬌憨的臉紅撲撲的,凍的,身上的葛麻倍顯寒酸,除了模樣,哪裡有半分侯門千金的樣子。
襲人轉過柔媚嬌俏的身段,丈夫掀開猩猩簾氈進來,使了個眼色,襲人會意出來,蔣玉菡面有擔憂:“平西王府我也不熟,他們那等家世,不好去攀談,你看,是在這裡住下,還是僱輛車送回去?”
“依寶二爺的心氣,他不會留下的……”襲人轉著眸子,沉思著,輕嘆著:“雖說你對我很好,但我終究是照顧寶二爺多年的人,你會介意嗎?”
“怎麼會,折騰了半夜,你去歇歇吧,別累乏了?!笔Y玉菡小聲安慰,面容如女人一般俊俏:“你我也是有緣,北靜王送我的腰帶,我送給了寶二爺,他送給了你,他的腰帶是你親手做的,送給了我,這不是緣分是什麼?我想著明兒咱們一起進城,回你孃家,也就見到寶姑娘她們了?!?
襲人猜得卻是不錯,她雖不是寶玉知心之人,卻也瞭解幾分,次日天還沒亮,他二人不見蹤影,唯有枕被餘熱,她知道的,以寶玉的理念,就是看她最後一眼,看她這個關懷備至,卻又薄情如此的襲人姐姐,最後一眼,從此之後,鴻溝猶如天人,再不相見。
蔣玉菡夫婦沉默一陣,依舊打定主意回花家看一看,進了南城,車行到花家門口,那當初的小破平房圍起了高牆,夫婦二人提著包裹禮物,天井側邊的木凳上,有兩個女人裹著頭巾,穿著樸素,正在拿皁角洗衣。
襲人哥哥花自芳出來幫忙,薛寶琴回頭過來:“妹子回來了?”
薛寶釵也跟著站起來,愣了一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夫婦倆呆呆地看著,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