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盛春,草長鶯飛,大地勃發一股生氣,蘇州府在蘇南比鄰杭州府,一個煙波浩渺的太湖深入兩地,這股循環之水調節出得宜的春雨,落下婉約的蘇南,青磚白牆的巷弄,多起頂頂油傘,運河在杭州落尾,途經蘇州的碼頭,商船官船風雨無阻,被風所蕩,斜飄而下。
這片江南賦稅最高的地域,天然孕育而出不少麗質女子,單數紅樓,黛玉、妙玉、香菱、岫煙、齡官等皆產自蘇州,所謂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必不是虛言。
而應天與蘇州只隔鎮江、常州兩府,往返亦不算太過費時,官船在碼頭拋錨,匡六合謙讓著給上司先出來,放下踏板,那桅桿上的風帆也跟著收縮,俞祿當仁不讓地率先出來,妙玉爲他打了一把油傘拾級而上。
羈押罪員的隊伍已經率先而行,妙玉換回了一身水田衣,頭髮上挽了束帶,伸出袖口的素手宛如青蔥白玉,時光蹉跎,消逝的荏苒年華也給她添了點痕跡,雪膚雖也脣紅齒白,但明顯多了些豐腴,這身水田衣並不適合行路,但青石上再有淤泥阻遏,她行動間的出塵氣質怎麼也掩飾不了,這副容貌姿色似乎在述說著她往日曾有過一段輝煌家世,卻已隨時光煙消雲散,正如這二次踏上故土,在草長鶯飛的季節目睹剪紙人的手藝,蘇州式的雕花窗格,以及耳畔的吳儂軟語,其中況味,難同當年,她另一隻手捋上風吹亂的髮絲:“我想回蟠香寺看看師父,還有岫煙。”
“到前面驛站再分開,要不要差一隊人護送你。”俞祿這副身體的年少與稚嫩也完全淡去,許久不見妙玉此等著裝,視線所及的峰壑稍顯高拱,養尊處優久了,那延頸秀項,白裡透紅之中還隱約可見絲絲青筋。
“不用。”妙玉修眉輕挑,豈不知他想些什麼,移過油傘向前行去,走了幾步,方回過身,猶豫著吐出幾個字:“你來不來玄墓山?”
俞祿點了點頭,那個邢岫煙容貌雖然只是中上之色,但氣質比起妙玉只上不下,這個時候尚未進京投奔邢夫人。妙玉那性子怪癖,只有她認可的人才能相處,她說不要護衛,俞祿表面答應,暗中還是叫了人跟隨,這年代可不是那麼太平,紅樓後四十回,妙玉那個遭遇……
錦衣上差是陪審,他們纔是代表皇帝的,姜懷仁三人依舊冷麪冷眼,但凡官員見之,無不發怵,不過他們好像看不見俞祿與妙玉說話一般。
按紅樓的時間線,秦可卿在今年辦喪事,那喪事辦得招搖過市,僭越了不知多少,也就在同一時間,林如海病重,黛玉回揚州。
雖然他們的命運軌跡已經錯亂,但是林如海並未有書信寫給自己,且他是提前告病辭官的,想必一番修養下來,可以多活幾年,到蘇州順便也能瞧瞧。
匡六合是因爲上元縣牽扯到織造局一案,按律陪審,歇了一夜驛站,次日進城到巡撫衙門,二人請見汪恆,汪恆穿便服在偏廳座椅上小憩,瞧那副打扮,顯然是故意穿便服的。
按律,官員穿便服不能行官禮,匡知縣踏進來的腳步,伸進來也不是,伸出去也不是,又不好叫醒他。
放在現代,好比縣長會見省長,想想那場面吧。
俞祿倒是鎮定如常地進來站著,汪恆忽然醒過來,責問座椅旁的長隨:“怎麼不通報?”
又吩咐道:“看茶,都坐。”
兩人在兩個矮幾上坐了,很有次序,俞祿在前,匡六合在後,俞祿:“下官來請教這案子怎麼審,織造局、藩司、臬司的貪墨,又牽扯到毀堤淹田,刑部定下的案子又要重新翻出來,織造局雖然被查抄,但賬目不合,金陵能攢出三十萬,藩庫便尚未可知了。”
匡六合接言:“中丞,下官以爲,臬司衙門誣陷上元民戶文濟園通倭事,必須翻供,而那被臬司衙門提走的倭寇首領井上三郎又在何處?這些不能不查,當今聖上宵衣旰食,我等臣下不能負此明君。”
汪恆看向匡六合的眼神很平淡,看俞祿則是多了一絲痛心的責備,一閃而逝,沉思道:“爲防止串供,分開審,巡撫衙門的規矩,你們知道,明審暗錄,本撫是主審官,你二人、錦衣上差陪審,這樣,你們三方先審,審完的具結呈報於我,我署名奏陳朝廷。”
匡六合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早在進來之時,汪恆故意以便服示下,是說他率先不知此事,不及忙碌,匡六合便以爲巡撫大人是實實在在的包藏禍心,但未敢反駁,瞥向俞祿,俞祿示意一起走,匡六合懶得多坐,就站起來告辭先走,汪恆又嘆息道:“介之先留步。”
俞祿:“中丞有何吩咐?”
汪恆嘴脣囁嚅片刻,慢悠悠道:“我跟你提過醒,改稻爲桑,你不能動。”
俞祿不以爲意:“中丞,我是應天太守,這是我的本分,下官也說過,無論我這位子穩不穩,但求一往無前,無愧於心。唯有抓住柳芳的把柄,才能抓住八爺黨的痛腳。”
“可你這時扳不倒他們,高肅昌還在浙江抗倭,國計民生,還要靠這些人來把守,尤其你更不能動,我本想一人扛下來,哪知你糊塗至此!”汪恆閉上眼睛靠上了腦搭。
“事在人爲。”俞祿聽他這句肺腑之言,心下不禁感動,但汪恆一人是扛不下來的,嬴正還要顧忌手足面子,高肅昌怎麼選擇還在兩可之間,唯有自己的名頭不比等閒知府,宗室勳貴的偌大俸祿不蠲,則府縣民生的賦稅減不下來,這纔是汪恆、俞祿、何懋卿一派治國理念相同之人的永遠的心病,不過汪恆對他這份情很大,俞祿長長一揖,方纔退後出去。
二人的住處在一間巡撫衙門的公用房間,油燈、裝飾、飯食,一力從簡,俞祿出來先不回住處,而是找到姜懷仁的房間:“王牢頭、田同知我已經提上來了,黃千戶你找到了嗎?”
“押在大牢了。”姜懷仁在這些人中,唯有對俞祿親近一些,面色凝重地提醒道:“俞府臺明日要審仔細一些,織造局的銀子並不夠。”
“好了,我知道了。”俞祿深深吸了口氣,步回房間,月光灑下庭院,宛如置身玻璃世界,一片朦朧雪白,他推開房門,匡六合面有氣憤,茶飯不思地在牆下矮凳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