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雲紫娟依然記憶猶新,奔劍時的絕望,傷徹心扉,痛不欲生,唯有最清晰的是紫蘇的聲聲喚。未知多久,再次清醒,已知其中過程,深感皇恩浩蕩,未真打入刑部天牢,還讓太醫及時救治。
雲紫娟無顏在宮中久留,在女侍幫助下,換了身簡裝,準備悄然離去,不想捎口信反予他人添麻煩。她可不由自主地還是在路過天牢外圍時,遠遠默視,情緒複雜,隨之屈膝跪拜,僅是感恩,亦是愧疚。
凌漠宸得知雲紫娟仍於宮中養傷,前幾些日對旁人多方旁敲側擊卻未有多大收穫,既然話是從她口中說出的,不若直接問她,直捷了當,看她如何作答。
凌漠宸剛出了精一堂,一名暗衛閃至其身前,稟報一句:“大人,雲紫娟離了太醫院,正向宮門而去,現正逗留下刑部天牢外。”
“嗯,繼續盯著。”凌漠宸未多思,步下匆匆趕向刑部,其身側暗衛又一閃而沒,自事發雲紫娟與黑尚書身邊都安插了暗人,監視一舉一動。
雲紫娟傷處未全愈,行動尚有不便,稍跪不久,額首微汗,緩緩平身,平掌撫按。她心有千言,此生感慨,卻不知該從何啓言,涉入官場,轉眼已度八個春秋。憶,昔日兩儀殿上惹得早朝風波,殃及池魚,幸得皇恩開赦,未成險劫。今,錯在納蘭家子衿罪落冷宮牽連衆人,而吾袒護納蘭心切,擅闖御書房。不願聖上一葉障目,失了良將,實不願殃及無辜,故一再惹怒聖顏。卻還能這般安然,於此療養,依然證明,聖上還是微臣心中的明君,未曾變過。
“聖上,請恕微臣一再冒犯,今已無顏再面對,謹此,叩謝,皇恩浩蕩。”雲紫娟勉強自己多次跪拜,任憑傷痛襲身,僅是咬脣忍耐,爾後緩緩起身,扶牆穩立,忽聞腳步聲匆匆而來,循聲望去,未看仔細,隨即轉身欲離,畢竟這裡不再是自己能呆的地方。
凌漠宸立於其幾步後,觀其所舉所言,蹙眉,一朝朝中元老,犯下如此糊塗之事,如今悔不當初,何用?
見其艱難起身,轉身欲離,凌漠宸於身後喚住,“雲大人,”幾步快至其跟前,接著暖語詢問,“雲大人這是要去哪?”
雲紫娟正尋思著離開之際,耳聞一聲“雲大人”,不由得猛然止步,莫非要逮自己入天牢麼?她隨之回身,看清來者,知是親衛之首,雖有不解其來意,卻不加思索,心直口快,啓言:“凌大人,疾步如風,莫不是要將雲某逮入天牢麼?大可不必這般,雲某自會束手就擒,”後見其未作擒拿之舉,她仍是不明,滿是疑惑地凝視,總覺猜不透,或許是多慮了吧,復而啓言,“只是聽聞他人,皇恩開赦,未墜天牢,故纔不願厚顏久留,欲悄然離開。不知凌大人此行?”
“呵呵,雲大人說笑了,”凌漠宸聽其自稱雲某,又露一臉疑惑,淡淡言笑,“納蘭夫人,皇上既是未再追究,夫人也不必耿耿於懷了,想我們也同朝爲官多年,本官想著來送夫人一程,可否?”
雲紫娟收回扶牆之纖指,回眸,拋開瑣事憂慮,化作淺淺一笑,淡定自如地回道:“人各有主,明人不做暗事,想必凌大人此行,亦不單此意吧?不如開門見山可好?事既爲之,便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後感皇恩浩蕩,自當有問必答,以此減輕罪過。”
“好,夫人爽快,本官也不兜圈子了,”凌漠宸順勢作請,隨其步伐緩步而行,“人夫當日行徑可還記得?闖入御書房更添了皇上的怒氣,本官想知道,夫人那日的話可有依據?關於黑尚書……”他暗覷其神色,未待她答便又出言,“本官相信夫人不是信口雌黃之人,夫人既然坦蕩無懼,還怕再說些什麼麼?”
雲紫娟爲官多年,自知職責在身,聖意難違,凌大人此行,視爲念及同朝爲官之情,也可能摻著“奉旨辦事”。終聞凌大人直道提及,她倒不避諱,甘願將所知統統告之,畢竟自己曾是誓死效忠朝廷的人,唯嘆今又罪過。
雲紫娟腦海中思路漸漸清晰,往昔一幕幕,歷歷在目,緩緩道出,自然而然,未加修飾。
“唐門原晗茜與吾是姐妹之交,曾尋其蹤,偶然於唐家堡霧靄林與代掌門蘇元卿相識。爾後在花雪賭坊偶遇,爲中唐門之毒的黑豐息,藉以相識情面,向蘇元卿討得解藥,並送其去客棧照料。那次夜探殘雲門,潛入幽冥谷絳雲宮,敗落豐息手中,但念昔日之恩,故手下留情,放吾一行。一時口快,於衆前提及其殘雲一事,只因記怨,那日其…對吾…有過傾犯之意……”
雲紫娟話說於此,因忍劍傷之痛,額上微汗,稍作喘息,又接著說下去:“但細斟酌,若因己私怨,害其門派牽連損傷,這也是雲某不該惹之過錯。還請凌大人稍加言辭,避免江湖一場不必要的爭戰,也算是幫雲某一個大忙。且雲某隻能確定其爲殘雲門下,但並無實據證明其爲何等頭目,故可論爲虛言。”
凌漠宸靜靜聽著娓娓道來,眉間時而蹙得更深,原來蘇元卿、黑豐息,原他二人之間還有此等瓜葛,看來當日蘇駙馬是藏著了,唐門、花雪賭坊、殘雲……可是越牽越廣了,這團雪球到底會滾多大。
凌漠宸忽地想到另一件事,驀地眸中精光閃過,行進的腳步頓住,復又跟上,再問:“夫人方纔言潛入幽冥谷絳雲宮,敗落黑尚書手中,曾蒙其手下留情之恩?這……黑尚書也懂武麼?”
“呵呵,凌大人多此一問,莫非其武力在吾之上,雲某自幼習武,又怎會輕易認輸?”雲紫娟笑語畢,稍覺昏感,輕揉額前,想必是傷患身虛所致,勉強定下神,或許是站立太久,還是先行離宮,返府中靜養,京城腳下,他日總有碰頭,又何須急此一刻?
“凌大人向來頗有威信,忠於職守,此行或許定是有所顧忌,雲某亦稍懂其中利弊。今日雲某落難,凌大人未曾落井下石,且予一番暖言,自當感激不盡,”雲紫娟猜測其似還有疑惑未探知,而自己也不想讓瀾月宮牽連其中,倒不如稍作隱瞞,因爲瀾月宮的前身便是靈毓派,只是新任靈毓派掌門,也是就這新宮主將它更了名而已,但對外界來說,靈毓派是消失了的,不復存在。
“或許,聖上亦欲知曉,雲某所屬門派吧?那便是消跡的靈毓,因政事繁忙無瑕顧及,早於六年前以掌門之權將其解散。如若不信,可借江湖人探江湖事,靈毓本是正義之派,也不怕朝廷翻舊事。”雲紫娟心想,畢竟靈毓之名,曾在江湖風行一時,江湖上原來只知吾爲靈毓掌門,尚不知,吾今爲瀾月宮弟子。唯恐言多必失,隔牆有耳,有些事亦得適可而止,說得太白,難免傷及無辜,行路更難。
“雲某身感不適,先行離去,他日京城,後會有期。”雲紫娟見有女侍近前攙扶自己,靜待凌大人迴應,欲出宮返回紫雲苑,今生不再踏入宮牆,從此與親人相伴,邀遊海闊天空。
凌漠宸暗自揣摩,個個都好會藏著啊,雲紫娟,黑豐息……會武本就不是見不得人的,便是文官會武又能如何,何必如此藏著掖著?今日從她此處得言,謎團是似是清朗了些許,她的話可信,但不知可信多少?黑豐息與殘雲究竟有多大關聯,與蘇駙馬又有何恩怨牽扯?
凌漠宸垂眸斂思,踱步而前,暗觀其色,平淡,再聞其袒露另一疑惑,她是靈毓掌門?靈毓已從江湖銷聲很多年了吧,她既敢言,情報亦能查到,一切得來如此爽快倒令人多了幾分疑惑。
不覺間已至宮門,凌漠宸睨其面色仍顯蒼白,不再追言,日後還有機會,啓言歉道:“是本官考慮不周,夫人有傷在身便不再擾夫人了,日後再行過府探望,夫人保重,”他不再多言,目送其隨侍離開,眼翦下掩去憂擾。
雲紫娟拱手作禮,一聲辭別,再望眼熟悉的宮牆,垂眸含淚,就此別去,未曾回首。她想早點回去,趁著初夏,閒雲野鶴,不如開設“仁愛德育嬰坊”,爲晟兒留一後路,唯恐其因己受累,將來前程茫茫。
人海沉浮終隨浪,海闊天空又一翻。莫嘆此生終蹉跎,蒼生存積好生德。
雲紫娟這一路上,回想她此生歷程,印象最深的不外乎如此幾事。
元興七年:任靈毓掌門,同年,科舉探花,封翰林院侍讀。
元興九年春:監考文舉,得聖上賜封,翰林院從五品學士。
元興九年秋:因政事繁忙,將靈毓交夏雨熙掌管,由其更名“瀾月宮”。
元興十一年春:惹起早朝風波,殃及池魚,停職養傷,待開元元年重返。
開元元年春:與納蘭毅軒喜結良緣,同年冬,順誕一子,取名納蘭卓晟。
開元二年:皇恩浩蕩,重返朝廷,調任刑部正四品侍郎。
開元四年春:子衿(寧寶林)罪落冷宮,納蘭族人紛紛請罪。聖上下旨“降去納蘭家六品以下官員,六品以上降級”。有意抗旨,紫娟私闖御書房,惹怒聖顏,牽連毅軒,革職返鄉。一心求死,奔劍而傷,刺痛心扉,聖上命太醫救治終獲救。
風花雪月有盡時,思至此心已分曉,該忘的就忘,僅作一過客,歲月匆匆流逝,不由得過多虛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