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回門之後,照石總算是有時間坐下來跟閆教官聊一會兒。
兩人坐在二樓的起居室裡,閆明丟了一顆煙給照石,照石左顧右盼了一下,還回去了。閆明用手指了指他,笑了笑,把煙收回去。“看起來,這姑娘不中你的意啊。你那侄子侄女倒像是新婚的小夫妻呢。”照石苦笑了一下,“這裡面的事,還真是一句兩句說不清。”閆明擺擺手:“我看你是書讀多了,想的太多。不說這個,我是想問問你今後怎麼打算?繼續(xù)跟你那個姐夫混著?”照石的眼睛愈發(fā)黯然:“我上軍校,自然不是爲(wèi)了給姐夫當(dāng)副官。可是如今,竟然也不知道自己一身力氣往哪裡使。”閆明道:“我也看出來了,不然也不會弄一副《行路難》掛在婚禮上。”
照石婚前經(jīng)不住蘭心的軟磨硬泡,提筆寫了一副字,寫到“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之時,潸然淚下。他少年讀書,青年習(xí)武,自問對得起家國,然而如今竟然進退失據(jù)不知如何是好,一身文韜武略終究不願如李太白一般過上放歌縱酒的浪蕩生活。
閆明兩手扣在後腦勺上,看著照石說:“我覺得程楠說的,倒是條路子。”“啊,啊,您,您知道了?”閆明順手抄起桌上的一份報紙砸在照石頭上,“膽子越來越大了啊,還想瞞著我?你看看,程楠還沒長出這麼大的膽子來呢,他都已經(jīng)先招認(rèn)了。”照石不好意思起來“我也不是刻意瞞著您,只是還沒想好。”
閆明敲了敲桌子:“也沒什麼好想的。你姐夫那個第八軍跟老蔣還扯不清官司,你無論呆在第八軍還是調(diào)回第四軍都是夾在中間爲(wèi)難,再說他們也都是沆瀣一氣。國共的仗肯定要打,你留在部隊也遲早跟國峰他們陣前相見,你小子也狠不下這條心。程楠也是爬的太快才一腳踩進第八軍的渾水,如今他倒找了個好歸宿,你不妨跟著一起去。”
閆明口中的好歸宿指的是杭州警察訓(xùn)練學(xué)校。張少帥在東北改旗易幟之後,北洋政府倒臺,現(xiàn)在全國算是統(tǒng)一在南京國民政府之下了。既然是政府,總得有自己的管理機器,因此籌備組建警察學(xué)校。程楠搖身一變成了警察學(xué)校的黨代表,在訓(xùn)練部主任一職上想起了師弟沈照石。
照石擡頭看看昔日的教官,“我不想當(dāng)訓(xùn)練部主任,只負(fù)責(zé)教偵查或者通訊。”閆明忍不住笑了:“你找程楠討價還價去,跟我囉嗦什麼!當(dāng)不當(dāng)主任有什麼打緊,好歹別浪費了我在你身上花的那些功夫。”
聽了這話,照石也不免點頭:“既然教官覺得這是個好歸宿,那我就遵命了。”照石這裡彷彿下了決心,閆明卻反問:“你真的不考慮回來幫家裡做生意?”照石笑:“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家裡有嫂娘,將來正海恐怕是回來幫忙的,也用不著我。”閆明點頭:“嗯,那小子腦袋瓜好使,比你強多了。”“是”照石低眉順眼一副小學(xué)生的樣子應(yīng)著。
當(dāng)晚,照石就稟明靜嫺,說打算去杭州工作。靜嫺問他:“幾時離開,可讓帶家眷?”照石不好意思地笑笑:“若是去,開學(xué)時就要報到了。我還未脫軍籍,軍令上不允許帶家眷就是不能帶了。況且學(xué)校剛籌建,去了恐怕也不方便。”說完有些抱歉地看了看蘭心。蘭心聽說他就要離開,且此前未曾透露過隻言片語,有些黯然。如今擺在桌面上說出來,只要靜嫺點了頭,也就沒什麼轉(zhuǎn)圜的餘地了。
回了房,照石就開始翻檢在軍校留下的資料。炎炎暑日,外面一絲風(fēng)也沒有,家裡雖裝了冷氣,因爲(wèi)靜嫺怕夜了吹了著涼,讓人在睡前都關(guān)掉了。蘭心剛洗了澡就又出了一身汗,穿這絲綢睡衣,手裡抓著把團扇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免抱怨:“明明有冷氣,停掉做什麼?這麼熱怎麼睡的著。”照石擡頭看她一眼,沒說什麼。
蘭心看照石穿著棉布的襯衫,領(lǐng)口依舊系的嚴(yán)嚴(yán)實實,髮梢都滴下汗來,人卻正襟危坐。她搖著扇子走過來,就要替照石解領(lǐng)釦:“不嫌熱啊!”照石揮手擋開,“你要是熱,就把窗戶打開。”
蘭心愣了一下,回身去開窗戶,一邊嘟囔:“外面也沒有風(fēng),開窗戶有什麼用。你去樓下把冷氣打開吧。”照石這次頭都沒擡:“不行,嫂娘怕夜裡吹冷風(fēng)。”蘭心不滿:“這麼熱的天怕什麼冷風(fēng),冷風(fēng)都吹熱了。你不去,我去!”
“不許去!”照石把手裡的資料摔在桌上。
蘭心不想新婚幾日就吵架,她也瞧不上那些爲(wèi)了柴米油鹽針頭線腦吵架的家庭主婦,然而身上燥熱難耐,偏照石又是這樣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她穩(wěn)了穩(wěn)氣息,還是希望通過溝通解決問題:“照石,你看看今天的溫度,家裡肯定不是我一個人熱,嫂娘也是講理的人,我去問問她總行了吧?”
照石看看掛鐘說:“太晚了,別去打攪。你換一把大點的團扇來,早點睡。心靜自然涼。”蘭心終於壓不住心裡的火苗,摔了團扇坐在牀上“沈照石,我是嫁給你做妻子的,不是你們家的使喚丫頭!”
照石偏著腦袋看著蘭心說:“這話奇怪,誰是使喚你了,不過是讓你早點睡覺。”蘭心忽地流下淚來“我祝蘭心長這麼大,沒給什麼人磕過那麼多頭,也是第一次給人盛飯佈菜以後自己才坐下吃飯。”照石此時倒氣笑了:“這算什麼事,哪家做媳婦的不是這樣?我爹孃都沒了,你就伺候嫂娘一人倒有這麼多怨氣。你早上要喝牛奶吃麪包,嫂娘還特意囑咐了廚房準(zhǔn)備,你見過誰家媳婦這樣的?”
兩人正爲(wèi)著雞毛蒜皮的事你一言我一語,突然聽到機器轟鳴,冷氣來了。接著桑枝在外面敲門:“二爺,二奶奶,大奶奶說天氣熱讓把冷氣開了囑咐您晚上拿夾被出來彆著了涼。”照石起身開了門:“知道了,請嫂娘也早些休息,周嫂子也快歇下吧。”
桑枝離開了,房間裡漸漸涼快起來,蘭心的心也跟著房間裡的溫度一寸一寸地涼下去。她恨自己爲(wèi)這樣的事情跟人爭吵,但又咽不下那口氣,默默地坐在牀邊流淚。
照石嘆口氣:“好容易涼快了,還不睡?”蘭心咬了咬嘴脣,站起身,翻出櫃子裡的夾被扔在牀上,隨即躺下,把頭蒙在被子裡。
照石整理好桌上的資料,解開襯衫的鈕釦,準(zhǔn)備去洗澡。蘭心隔著夾被似乎也能聞到房間裡男性荷爾蒙的氣息,露出眼睛,看照石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找睡衣,找浴巾,正要推門去盥洗室時,她躺在牀上說:“洗髮膏沒了,拿一罐新的進去。”照石沒搭腔,卻回身從蘭心的梳妝檯下摸了一罐洗髮膏帶進去了。
照石洗了澡,裹著浴巾出來,蘭心此時彷彿已經(jīng)不再生氣,卻嘟著嘴又問一句:”你打算去杭州工作,爲(wèi)什麼不早告訴我一聲?”照石愣了愣,此前他並沒有覺得這樣的事情需要跟嫂娘以外的人商量,如今蘭心說起來,他也覺得似乎是應(yīng)該提前跟她說一聲的。他眨了眨眼,說:“哦,這是我疏忽了,向你道歉。”有了這句道歉,蘭心一晚上的惡氣都沒有了,忽地從牀上坐起來,從後面摟住照石的腰,把臉貼在他光滑的脊背上。照石抓住蘭心的手,摸到了多年前的槍傷,心裡疼了一下,拍拍她說:“早些休息吧,早上早點起,別再讓嫂娘等著你下樓吃早餐。”
蘭心摟著照石躺下,用自己的指甲在他胸前畫著圈:“你去杭州之前要好好在家陪我。”照石有些癢,捏了捏蘭心的指尖“我過兩日送閆教官回去,在他那兒呆兩日就回來陪你。”蘭心聽說照石還要出門,賭氣翻身,背衝著他,再也不想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