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溺水事件之後的一段時間裡,青荷呆在望水軒的時間變少了。更多的時間,要去林夫人那裡,由林夫人照看著教認字並學習女紅。
青荷最初爲此非常頭疼,因爲去擔心去舅媽那兒會遇到那個可怕的二表哥。這讓她覺得打心底裡感到糾結。雖然偶爾真遇上了,他也並不靠近她,只是遠遠地看著她,帶著一種哀傷的欲言又止的感覺。
或許是因爲舅父那次打得他實在太厲害了些吧!養了那麼久的傷,還被禁足。青荷心中想道。這又讓青荷莫名地生出了些愧疚之感。
不過,總比過去那樣遭難強吧!如今不用再遭那“混世魔王”的難,青荷便也樂於前去林夫人那裡學習了。
她的基礎很好,本就是聰明孩子,再加上當年她孃親已帶著她熟讀了《詩經》,字基本已經認全,因此如今學起新書來也是格外的快。
林夫人驚歎於青荷的聰穎,不禁回想起當年待字閨中時與青荷的孃親林月蘭一同讀書的情景。那會子她倆姐妹相稱,她比月蘭大幾歲,兩人一個沉穩,一個活潑;一個善長彈箏,一個精於撫琴;一個通於繪畫,一個工於書法。兩人相輔相成,感情特別的好。林月蘭當年還總淘氣地說:“可惜月蘭是女兒身,若是男兒,定要向伯父討了姐姐作媳婦纔好!”
只是可憐那月蘭妹妹,當年以女兒之身得先皇垂愛被選進國子監,原以爲是祖上庇佑,將來定是要選爲太子妃繼而高登鳳位的,卻不料最後卻會因爲與異國質子私逃釀下禍水,吃盡苦頭,早早離世。
一想到青荷悲慘的孃親,再想到早早失去孃親的青荷,心中越發是對這個苦命的孩子又戀又愛起來。她暗暗下了決心要將這個孩子視作己出,請京城最好的老師來教導她,好好的將她撫養長大。
日子過得飛快,青荷不僅長高了許多,才藝也進步了不少。
近日裡夫子搬來了各種字帖,讓青荷照著臨。青荷原本就是能靜下心來學東西的人,因此對臨字這回事兒很是享受。林夫人望著青荷安安靜靜臨字帖的乖巧樣子,很是歡喜。
她雖有兩個兒子,然而長子承志因爲太優秀,常年在國子監中讀書,並不常回家來;次子承恩卻是因爲太不爭氣,成日裡惹是生非,被送去軍營接受磨鍊,也常年不在家中,身邊只得青荷一個孩子,偏這孩子又生性乖巧,因此越發疼愛,恨不得日日帶在身邊,時時都能看得見。
那日夫子歇假,青荷在林夫人院子的書房裡臨著顏魯公的《麻姑仙壇記》,忽聞身後傳來一聲讚美之聲,便好奇回頭去看。身後站著的卻是個十六七歲身著素色衣衫的少年郎。那少年生著眉清目秀,氣質非凡,望之猶如春風撲面。
“你就是青荷妹妹吧?都長這麼大了!”那少年溫和地笑著,伸手拿起青荷正臨著字的那張紙來細看,“臨得真是不錯呢!想不到妹妹小小年紀,卻能有如此造詣,將來定是不凡。”少年摸了摸青荷的頭表示讚許。青荷卻羞得臉紅得發燙了起來。
“志兒回來啦?志兒在哪裡?”門外傳來林夫人喜悅的聲音。
“娘,我在這兒呢!”少年笑著應一聲,將手中的紙壓回書案上,向門口迎去。
林夫人便順著聲進屋來了,笑道:“志兒,你回來啦!幾時到的?去給你祖父祖母請過安了沒有?”
少年快去迎上去,一邊扶起母親的手,攙著她坐下,一邊恭敬道:“已經去過了,這纔剛回來。”
林夫人滿意地點點頭,笑著拉著少年介紹給青荷認識,“這是你大表哥承志,上次你跌落荷池便是他恰巧路過救的你,那會子你一直迷迷糊糊,許是對他沒有印象了。”
大表哥……這便是大表哥啊!早就聽說了大表哥承志的聰穎過人,十三歲便考入國子監,名震京城了。她原以爲定是什麼呆頭呆腦遇事癡癡傻傻的模樣,沒想到今日一見,卻是這般如不凡。青荷不禁心中讚歎。
是夜,林府設宴,爲林家大少爺的歸來接風洗塵。
宴席之上,林太師很是高興,整個晚上都對著被安排坐在自己身邊的承志噓長問短,樂得合不攏嘴。
青荷默默地望著外公的高興樣子,心中的積鬱愈發重了起來。外公還是整個晚上都沒有看自己一眼。有時候甚至眼見著外公的目光要瞟到自己身上了,卻又在到來之前很快地跳了過去。
難道外公就這麼討厭自己嗎!青荷不禁心中委屈。
孃親在的時候曾經很多次對她說起,外公是個很慈祥的長輩。青荷曾經揚起長脖子期待著外公的疼愛,可如今眼見著外公如此討厭自己,心中不禁起了巨大的落差,心中的期待都漸漸轉成沮喪。
這距離就像是乘著船一直充滿期待地在廣闊的大河上前行,本以爲會迎接到充滿著光輝的未來,卻不料前方卻是千丈斷崖,毫無選擇地就順著瀑布直落潭底,黑得讓人心生恐懼。因著那種沮喪,青荷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顯得有些恍惚,只數著碗中的米粒。連外婆舅母她們給她夾菜對她說著不知道什麼話,她也只是笑著敷衍過去。
宴席進行到一般的時候,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林老太爺就臨時起身獨自離席了。青荷望著外公離去的身影,忽然心念一動,找了個藉口也跟了出去。
她看到外公揹著手獨自沿著小路在荷池邊行走,心裡覺得好生奇怪,於是便一路悄悄跟了過去。
林老太爺穿過蜿蜒曲折的長廊,最後竟是到了望水軒。他進了水榭,最後來到了放置那把因爲青荷王冬而害得陳媽受罰的白玉琴前。
外公素來不是很討厭那把琴嗎,還下令全府上下不得撫琴,如今他這又是爲何?青荷心中滿是疑惑。
林老太爺在那琴前站定,像是猶豫不決般,糾結了許久,還不放心地四處張望了一番。確定沒人,才終於下定決心一般伸手輕輕揭下了蓋在琴上面的蓋子。
那白玉質地的琴身,在黑夜裡,襯著反射月光的粼粼水波紋,發出了熒熒的光彩。
林老太爺顫抖的手輕輕撫過琴絃,輕柔得像是害怕手重了會把那琴弄疼了一般。
青荷望著林老太爺的樣子,大爲不解:明明是他勒令全家人誰也不準來碰這琴的,可如今爲何自己又趁著大家爲大表哥接風洗塵的空檔悄悄來這裡看琴呢?
“真是奇怪啊!”青荷動了動身子,自言自語地小聲嘟囔道,卻不想小心踢到了地上的石子。
“誰!”林老太爺警覺地收回了撫摸琴絃的手,向青荷的方向厲聲喝道。
聽見外公的喝聲,青荷大大的嚇了一跳。她下意識裡想趕緊逃跑,卻又像是得了什麼鼓勵一般鼓起勇氣從陰影處走了出來,小聲道:“是我……”
有些猶豫地緩步向前。她心中猜道:外公……這是要罰她嗎?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伺候的人呢!誰讓你一個人亂跑的!”林老太爺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怒火,一見到青荷就大聲吼了起來。
青荷見此情景,早沒了當時的勇氣,直嚇得扁扁嘴繼而大哭了起來。她心中滿是委屈,人人都誇她聰明伶俐,唯有這位親外公卻是視他如不小心黏在鞋底的牛糞一般厭棄。她越想越激動,長久以來心中的積聚的委屈終是噴薄而出:“爲什麼你那麼討厭我,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是不是孃親把我生的很醜?你爲什麼一定要這麼對我啊……”
林老太爺望著青荷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心中頓時生出不忍。他默默地向著青荷招了招手,示意她再走得近些。
水榭的彩燈映襯下,林老太爺第一次鼓起勇氣認真地看著眼前這個小小還在哽咽中的姑娘:她有著讓他覺得似曾相識的眉眼,被淚水弄溼的長睫毛粘連著遮擋住不敢看他的大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尖尖的下巴托起淚痕未乾的小臉。
迴避了這麼久,他終於對那種曾經失落心中的珍寶的疼痛漸漸接受了下來。
那是他的月蘭丫頭啊!他心尖上的珍寶。曾經有那麼一回,月蘭丫頭犯錯捱了罰,撅著嘴一副委屈的樣子,淚水在瞬間就盈滿了她又黑又大的眼睛。她扁著嘴大哭,叫嚷著 “爹爹壞,爹爹壞”的時候,也就是眼前這副模樣啊!
然而無論他多麼抗拒,他無數次在夢中復又遇見的那個倔強的女兒,卻是再也回不來了。他也曾想過,如果當初沒有在最後時刻縱容女兒逃走,女兒現在會是還會好好地待在自己的身邊陪著自己盡享天倫?懊悔、糾結、思念……許許多多的複雜情緒纏繞在一起,讓他無法掙脫,女兒的早逝成爲了他心頭的一根刺,疼痛,卻又抗拒□□會看見的鮮血。
望著眼前這個與女兒如此神似的小人兒,那是女兒給他送來的禮物啊,那是他失落的珍寶!
他的心開始變得柔軟,抗拒的冰層漸漸融化。
像是在下定決心之後,他終於猶豫著開口問青荷:“你……能叫我一聲……‘外公’嗎?”
青荷點點頭,怯怯地叫了一聲“外公……”。
林老太爺臉上的僵硬開始變軟,激動地抖著嘴脣,顫聲道:“可以……再叫一聲嗎?”
“外公!”青荷大哭著撲進了林老太爺的懷裡。
林老太爺像是還不習慣似的感受著懷中這個,由自己心中的的寶貝所創造的新的生命,終於老淚縱橫著將她緊緊摟在了懷中……
一直以來,因爲自己的膽怯,讓這個小小的人兒承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青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