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jīng)過了農(nóng)曆四月,北方天氣大暖。學校下午的課程少了,孩子們早些放學,好去地裡幫父母幹活兒。黃昏的時候,明月做了些玉米麪粥,煎了兩條肥實的河魚,煮了一根白蘿蔔,配上淺野太郎的父母給的大醬,端到院子裡的桌子上。修治畫完了圖,劈了些柴禾,手洗乾淨了,上桌吃飯。
他甚愛吃魚,見桌上的兩條煎得表皮金黃,香氣四溢,忍不住搓搓手:“還有幾天纔是端午呢,怎麼這麼豐盛啊?”
明月把筷子遞給他:“吃完再跟你說。”
他們低頭吃飯,偶爾交談,他不時地讚美她準備的飯菜,粥的濃度和冷熱恰到好處;煎魚的火候掌握地很好,不鹹不淡;白蘿蔔新鮮發(fā)甜,很柔軟可口……明月心想自己在修治這裡,似乎能把什麼事情都做得很好。他不是愛言辭的人,跟她說這些,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油然而生。他一直用一顆真心對她。
他吃完了飯,放下碗筷。
明月擡頭看看:“修治。”
“嗯?”
“什麼時候回奉天啊?”
他愣了一下,略有所悟:“給我做魚,是爲了請我走嗎?”
“你在那裡有工作,有事業(yè),耽誤了怎麼辦?”
他看著她:“我請了長假,只要能夠按期交付設計圖紙就可以。”
“這裡窮鄉(xiāng)僻壤,食宿生活都不理想……”
“我覺得還好。你要是能留在這裡,我就能夠……”
“修治……”她忍不住打斷他,“你已經(jīng)爲我做了很多事情了。別再耽誤時間了,好嗎?”
他若再追問,就是完全不顧自己的尊嚴了,而東修治確是最愛惜羽毛的人,他明白了她要說什麼,深深地點了一下頭,離開了餐桌。
明月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半含辛酸。
收拾完碗筷,她去了向井老師家裡,她正在教二兒子認字,見明月來了,把她愉快地讓進屋子裡,倒了一杯茶水。
明月道:“是想要跟您說一聲,東桑要準備回奉天了。什麼時候沒定,也就是最近幾天,他走之後,我跟您,還是繼續(xù)按照原來的分工上課。”
向井老師一愣:“你跟他一起走嗎?”
“我留下來。”
“那你們……”
“我們?”明月看看向井老師,“我們只是朋友,並非您想的那樣。之前我生了病,東桑留在這裡照顧,他在工作單位告假,現(xiàn)在假期結(jié)束,一定要回去了。”
向井老師點點頭,沉吟片刻:“東桑是個好人啊,孩子們都喜歡他,有他在,你跟我也輕鬆得多,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應該不會吧……”
“雖然不確定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事情,說出來的話很有可能冒犯,但是畢竟比你年長幾歲,還是想要跟你說清楚:這樣的人把握不住,放走了,再去找,可就不容易了……”
明月聞言,想起許多修治的好,一時不能言語,低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向井老師道:“你在這裡,也不會住長吧?”
“爲什麼這樣講?”
“我收到桔丘小學校長諾子夫人的來信,我們之前一直尋找的老師快很快要從日本到這裡了。她那邊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習字課老師,可能還是想要調(diào)你回去。”
“可是,我想要留在這裡啊……”
向井老師飲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很多日本年輕人結(jié)束學業(yè)要四處尋找工作,總得給他們一些工作的機會啊。”
明月回到學校的宿舍,已經(jīng)是夜裡了。修治的房間還亮著燈,她站在他門口,猶豫半天,不敢敲門,還是回了自己的屋子。這一晚上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怎麼也睡不踏實,斷斷續(xù)續(xù)地進入一些奇怪的夢境。什麼人都沒有,只她自己,從一個房間開門進入另一個房間,慌慌張張,折騰得筋疲力盡,卻發(fā)現(xiàn)還在原地轉(zhuǎn)悠。混亂之中,她猛地睜開眼睛,喉嚨發(fā)緊,身上一層虛汗,明月伸手拿了水杯喝了一大口,側(cè)身看看,西斜的月光冷冷地鋪在被面上。
睜著眼睛不知呆了多久,天色發(fā)青的時候,修治敲響了她的房門。她穿好袍子,紮上頭髮去開門,看見他已經(jīng)穿戴整齊,手裡拎著來時的箱子,一副要上路的模樣。
她有點吃驚:“這就要走?”
“嗯。早一點出發(fā),要走到縣城,晚上還要在那裡過一晚上。”
“我送你一段。”
“不用。你白天還要上課。”
她仰頭看著他,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滿臉通紅:“修治,我這人腦筋不好,也不會說話。到現(xiàn)在一直拜託你照顧,連個正式的感謝都沒有……我想跟你說,我不是要趕你走。你對我的好,我都明白,我也不是裝糊塗,只是我覺得配不上你,對不住你。你這麼一走,以後是不是就不會與我再見面了?如果那樣,我希望修治你,你能過得比我好。什麼都比我好!”她說到後面,已經(jīng)滿臉是淚,前後顛倒,胡言亂語。
修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把箱子放在地上,右手輕輕地放在明月的肩膀上,她的頭埋得更深了。
“我想要跟你說,明月。如果你再不想過從前的日子,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沒有用,因爲你的心留在過去……可只要你願意跟我在一起,我會讓你過新的日子。我不會讓你難過,我不會讓你哭,我不會讓你害怕我。我爲你蓋你自己的房子,院子裡面要有秋千和四季常開的花。我們生三個孩子。教導他們寫字唸書,算術還有畫圖,我們要好好照顧他們,防止他們生病哪怕感冒。等到我們年紀大了,一起坐在一個鞦韆上面,膝蓋上放著柔軟的毛毯……現(xiàn)在,汪明月,我要跟你說,三十年前,我父親對我母親說的話:你,你願意跟我一起變成老公公和老太婆嗎?”他情緒激動,越說越快,覆在明月肩膀上的手輕輕地顫抖著,明月擡頭,看到這個男人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許諾的都是她真心渴望的東西。
八十年後的今天,如果有人也是這般珍惜你,愛護你,告訴你他能給你你要的一切,你會同意嗎?
汪明月也只是一個女人而已。
槐花即將開放的季節(jié),東修治帶著汪明月回到了奉天城。
兩個月以來,他獨自設計的圖紙被送到了*部小林元哉處。小林打開這幾張用發(fā)黃的粗製黃紙和黑色的碳條筆勾畫的設計圖和一旁的設計說明,當即眼睛發(fā)亮,如獲至寶。
日本人接下來的動作果決迅速:他們在遼北全境招募自由勞工和技術工人,報酬優(yōu)厚;環(huán)繞圓型廣場北側(cè),南側(cè),東側(cè)三個方向的古舊建築被分別拆除,只餘一個清代點將臺舊址因爲沒有購得,不能擅動;廣場南側(cè)向西一塊五百米長度的,在四個月之前已經(jīng)做好清理準備的地塊開始興建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建築羣,從橫豎交錯的地基看上去,卻不見任何完整形狀的端倪;呈給地方軍政府的廣場改造計劃書上,日本人掩蓋了他們的企圖和軍方支持的背景,所有的融資文件手續(xù)都顯示:這是一個絕大部分由奉天本地和關內(nèi)財閥資助的市政建設項目,由不同的中國建築公司分別承建。負責設計圖紙審批的人是一個從英國唸書回來的老博士,研究這整個廣場的改造效果圖,總覺得有哪裡不妥,琢磨了個把星期也沒有發(fā)現(xiàn)究竟是什麼出了問題,終於惴惴不安地扣上了紅色的公章……
夏季的一天中午,小智子在俄羅斯餐廳見到了久未謀面的東修治。當時她正與在父親公司裡工作的一位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士水川紀子吃飯,忽然看見修治獨自一人進了餐廳,坐在一張靠窗的臺子上,看菜譜之前先點了一杯酒。紀子循著小智子的目光向那邊看看,有點驚訝:“你認識這個人?”
“認識,不過也只是從前說過話的。”小智子道,“你也知道他?”
水川紀子說:“誰能不知道這個人?東修治啊。這麼多日本人來到這裡尋找機會,他可以算作是最成功之一吧?”
小智子笑笑:“是個建築師,我也有耳聞。”
“那麼你知不知道,圓形廣場的整體改造,他是主理?”
小智子瞪大眼睛:“真的?”
“還這麼年輕,不到三十歲呢……”
小智子存心想要得到些關於修治的更多的消息,便小心翼翼地試探道:“該結(jié)婚了吧?”
“我也是聽人說,婚是沒有結(jié),但是,嗨……”紀子是一副頗爲惋惜的表情,“東先生應該是跟一個支那女人過從甚密。我也是聽人說:我的姨媽在桔丘小學工作,跟東先生傾慕的那個支那女人是同事。”
“什麼樣的女子?”
“什麼都不稀奇——跟他相比。”
小智子聞言掩著嘴巴笑了:“總聽到這樣的故事:什麼都優(yōu)秀的一個喜歡上平庸無奇的另一個,外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實別人怎麼看有什麼重要?”
她們正說話,金頭髮的服務生用冰桶送上來一瓶香檳說:“是窗邊那張臺子的先生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