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宗聽了這話，似乎稍有意動，默然，慢慢地又坐了下去。
楊幕見狀，眼中微微一亮，偏過頭去，微不可查地看了禮部尚書崔酲一眼。
崔酲會意，出班，和聲道：“聖人，鄒後復(fù)立之後，的確事事不順。還請聖人斟酌，爲(wèi)一婦人捨棄天下，到底值不值得？”
明宗看了他一眼，嗤之以鼻：“若今日是你女兒在後位上，你還會這樣講麼？”
崔酲站直了身子，正色道：“臣會！臣不妨就在這大朝之上，對天盟誓：若是聖人肯廢鄒後、立皇儲以安天下，臣女便再出色，臣也絕不許她登上後位！否則，臣一家均死於刀劍之下！”
朝中衆(zhòng)人再次騷動起來。
趙貴妃已死的事情已經(jīng)傳遍了京城。目前大明宮中，“活著”的后妃，除了鄒皇后和沈英妃，便只有崔漓崔婕妤一個人而已了！
幾乎所有的人，就連明宗和鄒皇后在內(nèi)，都猜著寶王會將後位給了崔漓，以換取崔酲的全力支持。
誰知，崔酲竟然拿著全家人的性命發(fā)誓，崔漓不會登上後位？！
那寶王究竟是用什麼樣的籌碼，換得了崔酲這樣賣力的支持？
楊幕忽然擡眼看了看吏部尚書趙盟，大大地浩嘆了一聲，道：“陛下，我等忠心拳拳，天日可表！陛下還是不要再遷延了！宮內(nèi)如今被鄒氏弄得滿目瘡痍，妃嬪們不是被欲加之罪，就是病逝傷殘——一向端莊持禮、正直直言的趙貴妃甚至被弄出了個什麼什麼密室，竟然，竟然……”
說著，楊幕說不下去一般，同情激憤的目光投向了趙盟。
趙盟瞬間如同老了十歲一般，忍不住老淚縱橫：“聖人，小女真不是那等人呵……”說著，竟是雙膝跪倒，伏地大哭起來。
明宗看著他們幾個人的表演，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有用了，輕輕地從鼻子裡哼笑了一聲，身子也不似剛纔一樣緊繃，雙手按在膝上，有氣無力：“別的都可以，但我不廢后。”
崔酲皺了皺眉頭：“不廢后的話，聖人，即便再次採選，依臣看來，陛下的後宮也會一直無出——奈何？”
明宗就像個小孩子在賭氣一般：“那我也不廢后！”
楊幕看著他的樣子，微微地笑了：“陛下可要考慮清楚。陛下專寵?quán)u後，卻不應(yīng)令其有孕。可若是她不能有孕，以其善妒之性情，後宮即便有佳麗三千，也未必能有皇子長成……”
明宗聽到這裡，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向楊幕。
楊幕輕輕昂了頭，挺直了身軀：“陛下若既不廢后，又不罪己，還想安天下之心，只怕須得立即過繼一子，立爲(wèi)皇儲了。”
明宗緊緊地盯著楊幕，一言不發(fā)。
終於，把“過繼”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攤上了檯面！
裘峰也終於繃不住了，微微偏頭，看了楊幕一眼。
裘錚卻依舊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
大大的含元殿裡，一片安靜。
數(shù)十位聽見登聞鼓、特意趕來湊熱鬧的朝臣，此刻竟如同不在場一樣地，安靜。
過繼！？
過繼意味著什麼？
在皇帝，意味著自己“不行”，生不出來！
在龍椅，意味著正朔已絕，血脈混淆！
而在被過繼的那個孩子，則意味著一步登天！
從地上勉強爬起來，顫抖著整齊了衣冠，在兩個內(nèi)侍的攙扶下，站在一旁靜立的魏衝，此刻忽然厲聲喝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陛下敢是在消遣臣等不成！？”
趙盟此刻也從地上爬了起來，擦了淚，與崔酲並肩而立，高聲道：“還望陛下早決！”
更多的聲音也忽然響了起來：“還望陛下早決！”
對峙了幾乎有半柱香的功夫，明宗的臉色才黯然了下來，低頭半晌，長嘆一聲，低聲問道：“衆(zhòng)卿屬意何人？”
楊幕、魏衝、崔酲和趙盟聽了這一句話，便如同聽到了天上傳來的仙樂一般，心中都是一陣狂喜！
他答應(yīng)了！
那個從出現(xiàn)在衆(zhòng)人視野中時，便以任性固執(zhí)著稱的英王，登上皇位後，依舊剛愎不改的明宗，終於被大家聯(lián)手，逼退了一步！
從數(shù)年前開始的佈局，從明宗即位之初開始的謀劃，從年前開始的動作，就是爲(wèi)了這一刻啊！
都以爲(wèi)他還會再堅持幾天，以爲(wèi)他一定會拖過元宵，誰知道，他竟然這樣容易地就被逼著答應(yīng)了！
楊幕是衆(zhòng)人中醒過來最快的，肅穆了面色，躬身一禮：“陛下英明！還請陛下於宗室中擇一品性高潔、寬宏大度、聰穎出衆(zhòng)的郡王過繼爲(wèi)皇子！臣等無不遵從！”
品性高潔、寬宏大度、聰穎出衆(zhòng)——那不就是小楊學(xué)士一直替溫王宣揚的麼？！
還無不遵從？！
明宗心中冷笑，面上卻躊躇起來，詢問一樣的將目光撒向衆(zhòng)朝臣。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去。
笑話！誰敢當(dāng)這個出頭鳥啊！？
雖然在寶王那邊看起來是首功了，可在明宗眼裡，那就是板上釘釘?shù)哪娉假\子第一名了！
以明宗睚眥必報的性子，估摸著不等拿到寶王給的賞賜，就能被手段各種陰毒的明宗給弄得死無全屍！
明宗看著這些人，心中冷笑，卻起了給他們添亂的心思，便裝作沉思，皺眉道：“若論過繼的最佳年齡，卻是在五歲以下的。朕想來想去，溫王雍郎已經(jīng)十一二歲，太大了，不然他是最合適的。不如——祿王家的通王霍郎聰明伶俐，特別合朕的心意！不如就他罷！”
說到最後，竟然手掌一拍御案，轉(zhuǎn)頭就要令人下旨！
趙盟頓時急了，上前一步，高聲道：“祿王綿軟，生兒肖父，只怕通王也不是什麼明君的潛質(zhì)！溫王雖然年齡略大，但品行高潔、寬宏大度、聰穎出衆(zhòng)、名著天下，便是太后也十分喜愛！還是溫王最好！”
明宗早就停住了動作，只是微微笑著看著趙盟慷慨激昂，等他說完，方冷笑一聲，轉(zhuǎn)向楊幕：“楊正卿也是這個意思？”
楊幕心中暗道晦氣！
真是不怕神對手，就怕豬隊友！
溫王千叮嚀萬囑咐不要把他的名聲弄成個謀奪皇位，結(jié)果明宗不過輕輕一試，趙盟便忍不住跳了出去！
這樣一來，自己說不是這個意思，那明宗肯定就一口咬定通王更合適；自己要說是這個意思，那剛纔擺出來的“無不遵從”的姿態(tài)，又要怎麼樣圓回來？！
楊幕心思急轉(zhuǎn)，深吸一口氣，躬身道：“若論及年齡，通王自然更加合適一些。不過，過繼已是不得已，還是選血脈親近的罷？不然，先帝英靈不遠，臣等也大部分都是先帝拔擢起來的，若太子竟然不是先帝的嫡傳親孫，臣等也無顏去見先帝了！”
明宗心中暗歎：果然是一等一的好急智！
眼中卻是陰鷙一閃，呵呵笑問：“既然這樣，不妨朕將皇位還給先敏敬太子哥哥，令其子安王隼郎爲(wèi)東宮不更好？”
楊幕頓時語塞。
崔酲急忙上前道：“隼郎已經(jīng)十八歲，眼看著就要行冠禮，如何能再過繼？何況，先敏敬太子只有隼郎這一點骨血，若是過繼到陛下名下，只怕先敏敬太子就要斷了嗣了！我等於心何忍？還是溫王更加合適一些！”
明宗冷冷笑著搖了搖頭，嘆道：“話全讓你們說了啊！先帝的嫡傳親孫，品行高潔名著天下，還不能奪了旁人的承嗣——只望日後，你們能記得住這句話！”
裘峰和裘錚聽到這裡，臉色齊齊一變，霍地擡頭，都死死地盯住明宗！
卻見明宗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袍袖一拂：“如此，禮部準(zhǔn)備一下，元宵節(jié)，含元殿，行過繼之禮。”
衆(zhòng)朝臣聽了這一句話，心中落定，轟然一詞：“善！”
明宗冷笑一聲，掃了一眼羣臣，揚長而去。
裘峰和裘錚對視一眼，同時掩去了眸中的驚懼，低下頭去，一前一後地慢慢往外走。
楊幕的聲音忽然在他們耳邊溫和地響起，微微帶著些志得意滿的笑意：“裘觀察，英國公，一同走？”
……
……
鄒皇后聽了大朝的事情，微微一笑：“過繼啊，肯定的咯！”
然後看向尹線娘：“通知沈邁，可以了。”
……
……
元宵過繼的事情傳開了。
前兩天在宣政殿外毆鬥的兵部侍郎文舍上書，言外祖月前過世，家書恰到，請丁憂。
同時負傷的兵部郎中高法告病。
右僕射凌允告病。
神策軍左將軍樑遇安出城巡查時遭遇山賊，下落不明。
而鄒家五服以內(nèi)，在朝爲(wèi)官的所有人，在那之前，在含元殿大朝剛剛結(jié)束的時候，全部遞上了辭呈。
至此，明宗和鄒後一系的所有人，除了冠軍大將軍、羽衛(wèi)總管沈邁之外，全部停止了活動。
束手待斃。
……
……
紫蘭宮。
崔修容忽然打開了淨(jìng)室的門：“來人。”
阿珩急忙迎了上去，眼淚傾瀉而下：“小娘，都四天了，您終於出來了！”
崔修容瘦了一大圈，但神采奕奕：“阿珩，先不要哭，你替我去清寧宮送封信。”
阿珩一愣：“清寧宮？太后未醒，皇后娘娘還在長慶殿呢！”
崔修容搖了搖頭，微微一笑：“傻孩子，咱們?nèi)羰撬托湃ラL慶殿，也未免太打眼了！你隨便找個藉口，去找一趟橫翠，把信交給她，她自然會想辦法把信送到皇后手裡。”
阿珩有些心慌，眼神便亂了：“小娘，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您還是別，別……”
崔修容笑了：“別蹚這趟渾水是不是？”
阿珩看著她清亮自信的目光，莫名覺得心虛起來，低聲囁嚅：“阿郎剛在朝上逼著聖人廢后，還立誓說絕不會讓小娘爲(wèi)後。這會兒您去給皇后娘娘送信，婢子怕，怕人家以爲(wèi)……”
崔修容笑了笑，恢復(fù)了以往的高雅，腰背挺直，眸正目清：“以爲(wèi)我趁火打劫？！呵呵，阿爺被權(quán)勢迷了眼，我卻不曾。他想做什麼我阻止不了，但我想做什麼，也不是他能左右得到的！”
阿珩愣住，呆呆地看著崔修容——小娘，好像，又回來了！
崔修容將一封未曾封口的信塞到阿珩手裡，擦身而過，聲音脆亮：“我餓了！來人，傳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