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這一死,明宗想著以往的事情,賢妃、路修容、方婕妤,甚至再往前,趙貴妃的那一胎,似乎都有了著落;心情格外地好起來。
賢妃的事情交代下去,明宗就站了起來,一言不發(fā)往外走。
孫德福忙跟上,在後頭追著問:“聖人,哪裡去?”
明宗壓抑不住的飛揚(yáng)心情從翹起的嘴角和飄在半空的聲音就能顯出來:“紫蘭殿!”
紫蘭殿的蘭花次第開放,春蘭已落,蕙蘭漸殘,建蘭這時(shí)候開得正是旺盛。
崔修容挽了墮馬髻,臉上化了淡妝,大約心情好,眉心還貼了花鈿,上身穿粉藍(lán)色的短衫,著白色的半臂,下著粉藍(lán)色的襦裙,提著手甕,正在給蘭花澆水。
明宗推開側(cè)門,正看到美人濯花圖,心裡一片怡然,微微笑著,道:“人家說,雨打梨花深閉門。你這裡無風(fēng)無雨無梨花,也這樣青天白日地關(guān)著門,不悶得慌麼?”
崔修容擡頭看到明宗,莞爾一笑,也不施禮,也不近前,只是抱住了手甕,道:“嬪妾這裡封宮呢,您怎麼就來了?”
明宗全不在意她的禮節(jié),只是走了過去,將手甕接過來,隨手遞給一邊的孫德福,口中道:“我來看看你?!?
崔修容帶著一絲無奈,只得與明宗挽手走進(jìn)紫蘭殿正殿。
明宗拉著她坐在同一個(gè)坐榻上,先替她把額前的碎髮理一理順,才道:“你最近身子還好?”
崔修容點(diǎn)頭,溫婉和煦:“很好。”
心情好,身子就好。
明宗拉著她的手,只覺得溫潤細(xì)膩,心中不由一蕩,然,正事還沒說:“雖然紫蘭殿封宮,但外面的事情,想來你也知道一些的。”
崔修容再點(diǎn)點(diǎn)頭:“聽說了,德妃娘娘殞了?!?
明宗呼出了一口氣,輕聲問:“宮裡能清淨(jìng)大半了,你要不要‘病癒’?”
崔修容一驚,睜大了一雙亮眼,直直地看向明宗:“陛下???”
明宗苦笑一聲,緊了緊自己的手,隨手將崔修容攬入懷中:“那個(gè)女人,自來不爭寵,我一直覺得不對勁?,F(xiàn)在終於查清,是別人塞到我宮裡的釘子,這些年,害了很多人。甚至賢妃死胎、鄒氏被廢,她的功勞也排在第一。雖然芳兒之死我沒有查到她的干係,但少不了也有她推波助瀾。如今她誤食硃砂一命歸西,想來興風(fēng)作浪的人裡,就少了一個(gè)最厲害的。所以,朕應(yīng)該能護(hù)住你了?!?
崔修容覺得明宗鬆了胳膊,便自動自覺地再次坐直,等著明宗繼續(xù)說。
明宗微微嘆了口氣,忍不住苦笑:“朕是不是很沒用……”
崔修容看著他挫敗的樣子,心中便軟了下來,緩緩地伸開手臂,摟住了明宗的脖子,輕輕地在明宗腮上一吻,柔聲道:“陛下心懷萬里,不必太過在意後宮爭鬥。何況,女人之間的事情,男人很少能幫得上忙的。”
明宗微微一愕:“漓兒似乎有感而發(fā)?”
崔修容抿嘴一笑:“崔氏家族龐大,我自小見慣了嬸孃伯母和姨媽舅母之間的明爭暗鬥,深知即便各位叔伯舅舅幫忙,也要看女人樂不樂意接受。我母親在家中人緣甚好,但我父親卻從來沒有管過內(nèi)院的事情。”
明宗啞然失笑:“崔侍郎這等灑脫麼?”
崔修容看話題被成功扯開,笑容便更加甜蜜:“我母親很聰明,祖母跟前從來給足我家阿爺面子,所以阿爺也無意中放出過話去,內(nèi)院的事情,我母親說什麼,便是什麼,餘者誰來告訴他什麼他都不信,哪怕讓他親眼看見母親殺人,他也是不信那把刀是拿在母親手裡的?!?
明宗拍膝大讚:“夫妻之間,信任若此,真是人生之福!”
崔修容微笑著點(diǎn)頭,聲音又放柔軟了三分:“所以陛下肯全心相信嬪妾,肯把德妃之死的實(shí)情告知嬪妾,嬪妾心中十分安然。封宮的日子也會過成歲月靜好。嬪妾知足?!?
明宗緊緊握著崔修容的手,眼中閃過一絲激動:“漓兒是宮中朕相信的第一個(gè)人——漓兒有種魔力,令人不得不信任,不得不靠近……”
旁邊侍立的孫德福發(fā)現(xiàn),自己好生礙事,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崔修容的侍女也極爲(wèi)識趣,也跟在孫德福後頭退了出來。
到得殿門,侍女笑著給孫德福施禮:“孫公公辛苦,婢子給您倒碗酸梅湯?”
孫德福一笑,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承你的情了!”
侍女施禮走開。
孫德??纯刺焐?,不由自己咕噥一聲:“又是大白天的,難怪皇后跳著腳地罵紫蘭殿是一殿的狐貍精……”
某府。書房。
主人臉色凝重:“德妃是怎麼死的?”
幕僚也一臉沉思:“說是誤食硃砂。但我看不對頭,皇上只是象徵性地查了查,就收了手。而且,咱們的人也什麼都查不到。這纔是最蹊蹺的地方。”
主人微微錯(cuò)愕:“怎麼會什麼都查不到?”
幕僚嘆口氣:“一切和平常一模一樣,既沒有生人來往,也沒有換人來往。器物飲食一如平常。就連被誤食的硃砂,也是司設(shè)司去年就定好了的樣子。已經(jīng)是連著送的第三個(gè)月。如果有事,早該有事了。怎麼會拖到如今?”
主人沉思片刻,問:“我不記得德妃有服食金丹的習(xí)慣?!?
幕僚點(diǎn)頭:“德妃好道,倒是自己鼓搗過金丹,不過,畢竟是外行,所以沒成。也是從年後纔開始……”
幕僚忽然睜大了眼睛!
主人敲敲桌子,道:“瞧,問題就在這裡。”
幕僚繼而捧著頭苦苦思索:“可把金丹呈上的是跟隨她十來年的侍女,跟她還是同鄉(xiāng),怎麼會……”
主人苦笑一聲:“先生忘了,鄒氏被廢,其實(shí)是她和賢妃聯(lián)手。所以,只怕……她也是那人安在宮裡的。皇上的後宮裡,竟然沒有一個(gè)人是他自己的人,真的是,很可憐啊……”
幕僚再想一想,悚然:“東家,我想起來了,二妃的侍女也是同鄉(xiāng)!難道,這是那人要德妃死?!”
主人的臉色沉了下來:“恐怕是宮裡的命案太多,那人怕德妃被拿了活口牽連出自己來。如今又有了更好用的棋子,自然是先下手爲(wèi)強(qiáng),殺人滅口了!”
幕僚有些發(fā)呆:“怎麼會,狠毒若此……”
主人的臉上漸漸顯出痛苦:“這都是他們自己做的孽!不然,怎麼會害的寶座上的那個(gè)兒子被算計(jì)成這個(gè)樣子!”
幕僚不可思議地看著主人,片刻後憤怒道:“東家,這種人,心胸狹窄,目光短淺,既不顧手下,又不念親情,****若此,你竟然還要替他開脫???”
主人頹然,雙手垂在身側(cè),聲音中帶了一絲哽咽:“不然,我能如何……”
幕僚憤然立起,大步出了書房,宣泄一樣大喊:“跳蚤,滾出來,陪爺去吃酒!”
一夜繾綣。
清晨,明宗在孫德福隔著窗低低的提醒中緩緩醒來。
崔修容沉靜的嬌容就在眼旁。
明宗忽然心中一跳:若這是鄒氏……
崔修容顯然也聽到了動靜,睫毛一抖,杏眼睜開,粲然一笑:“夫君,早!”
明宗心往下沉。
這一聲“夫君”,就意味著她想要自己的獨(dú)特的寵愛。
所有想要獨(dú)特的寵愛的女子,都會改變的。
改變的目的地也很一致:想要獨(dú)寵,後位。
崔修容是多麼聰明的人,一眼就看出明宗臉上的詭異,心中不由得一黯。笑容便帶了三分疏淡:“我伺候陛下起身吧?”說著,便要坐起。
明宗心一軟,輕輕摁住她,道:“你再睡會兒,我今兒得去上朝。”
說著,翻身坐起,竟不用一邊等候服侍的小侍女,自己利落地穿好衣服,僅讓小侍女梳了頭,服侍完洗漱,便站起來走到門邊,遲疑片刻,回頭問道:“紫蘭殿,要解除封宮麼?”
崔修容早在牀上擁被而坐,聞言垂下眼簾:“陛下若覺得有此必要,不妨解除。只是嬪妾還不想出門,能不能讓嬪妾再病一段時(shí)間?”
德妃剛殞,大家都還在小心翼翼地試探明宗的心情之時(shí),自己卻大張旗鼓地出現(xiàn)在人前——那紫蘭殿這宮就白封了!
明宗點(diǎn)頭,嗯了一聲,走了。
孫德福跟在身後,低低地問了一句:“留檔麼?”
明宗又遲疑一下,方道:“留?!?
散了朝,篤定皇后還沒有那麼快知道紫蘭殿之事,明宗直奔清寧宮。
戴皇后正在翻看彤史,看到最新一頁,震驚:“崔修容不是病著麼?怎麼聖人昨夜宿在那裡?若是過了病氣怎麼辦?”說著,牙根已經(jīng)緊緊地咬住。
明宗跟著話尾便一路踢踏走了進(jìn)來:“她已經(jīng)好了。”
戴皇后臉上勉強(qiáng)扯出個(gè)笑容來,斂衽行禮:“聖人怎麼沒讓人通傳就進(jìn)來了?嚇了臣妾一跳!”
明宗撩衣坐下,伸手端了戴皇后的茶盞一口吃盡:“路過,渴了,就進(jìn)來看看你做什麼呢?!?
戴皇后看他與自己這等不見外,心裡頓時(shí)先舒緩了七分,便笑著讓梅姿趕緊上酸梅湯:“那個(gè)解渴?!庇值溃骸俺兼龖n心德妃過世後您心裡不好受,想看看哪位妹妹最能體貼聖意,好讓她去哄您開心呢!”
明宗聽到戴皇后傳酸梅湯時(shí)就一陣恍惚,想起了去歲也在清寧宮裡,一盞酸梅湯竟然看到了鄒氏少見的嬌嗔——又聽到皇后後面的話,只得強(qiáng)打起精神來跟她調(diào)笑:“要說體貼聖意,滿宮裡誰比得上皇后?”口中忍不住又爲(wèi)崔修容打掩護(hù):“昨天朕去玄元皇帝廟靜了靜,回程路過紫蘭殿,順路進(jìn)去看了看。原來崔氏已經(jīng)好了,只是大病初癒,仍然需要靜養(yǎng)。皇后不用管她,紫蘭殿封宮依舊?!?
戴皇后聽明宗費(fèi)心解釋,心裡更不舒服,但想想也好,便笑道:“一切聽聖人的。”
明宗點(diǎn)點(diǎn)頭,站起來,乾脆利落地走了。
看著戴皇后發(fā)愣,竹心便忍不住上前開解:“聖人肯詳詳細(xì)細(xì)地跟娘娘解釋,就是心裡怕娘娘不自在。這也是看重娘娘的意思。您纔是聖人的妻子,男人偶爾貪新鮮,由他就是了。”
戴皇后長出一口氣,有些悵然:“做人妻子的,怎麼能在姬妾這種事上想不開呢?我也就是彆扭一下子,過去了,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