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玉子有點後悔了。
她坐在候診室沙發上,雙手抱胸,不安地抖腿,時不時斜睨會診室的木門。
自伏見鹿進去之後,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
源玉子知道,伏見君只是在體驗心理諮詢而已,她沒有理由吃心理醫師的醋;但她控制不住自己,腦海裡總是浮現出奇怪的畫面。
比如說,伏見君把頭枕在宮崎梔子豐腴的大腿上,柔軟的重物壓在他的側臉,宮崎梔子伸手輕撫他的頭髮,溫暖的懷抱逐漸軟化他的心結,宮崎梔子在他耳邊輕聲細語:‘有什麼煩惱就跟媽媽說吧’……
再比如說,伏見君傾訴心事,展現出脆弱的一面,他說著說著,情難自禁,雙手捂臉痛哭流涕;宮崎梔子趁機摟住他的肩膀,邪惡巨物擠壓他的胳膊,輕撫他的脊背,溫聲說道:‘我懂你的痛苦’……
再再比如……
不行,不能再比如下去了!
源玉子用力搖了搖腦袋,甩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宮崎梔子身上的那股氣質實在是太過明顯了,讓她忍不住往媽媽醬的方向聯想……要是媽媽醬有宮崎梔子一半溫柔,源玉子晚上做夢都要笑醒。
先前上杉紫苑賴在家裡不肯走,宮崎梔子輕輕地抱著她,拍著她的頭,還從口袋裡摸出一粒奶糖,哄著她吃糖,就像是哄小孩一樣,有種溫柔年上媽媽的既視感。
所以在源玉子的幻想裡,宮崎梔子依舊在繼續散發母性的光輝。
聽說男生都很吃這一套,源玉子上高中的時候,身材豐滿的女生就非常受歡迎,男生普遍認爲身材微胖的女生性格很好,尤其是那種哪裡都胖、唯獨臉和腰不胖的基因怪物。
她曾經讀大學的時候,看過一篇關於經濟形勢和男性取向的論文,上面說當經濟形勢非常好、人們對未來生活很有信心的時候,社會主流審美都偏向苗條的女性,越苗條越受人追捧;當經濟形勢非常差、人們對未來生活沒有希望的時候,社會主流審美就會偏向豐滿的女性。
現在經濟形勢這麼差,巢鴨隔三岔五有人跳樓,大家肯定都喜歡豐滿的女生!
源玉子還記得,當初伏見君遇見風間千姬,兩人在廚房裡親親我我,四目相對時,眼神都要拉絲了!
而且,她私底下跟渡邊前輩打聽過,伏見君曾表示他的理想型是大胸御姐。
源玉子低頭看了一眼,能看到自己的腳尖、膝蓋和大腿。
她不滿地撅起了小嘴。
萬一宮崎梔子的諮詢技術太好,以至於伏見君太過依賴,把她當作唯一的心理慰藉怎麼辦?
源玉子莫名生出一股危機感,她當然想要讓伏見君過得更好一點,但她不想伏見君因爲另一個漂亮的女人而過得更好。
‘稍微偷聽一下,應該不要緊吧?’
她目光移向橡木門,身子微微傾斜,耳朵逐漸靠近,隱約聽到了動靜,連忙又坐直了身子,頗有些心虛。
宮崎梔子叮囑過,不能隨意探聽醫患隱私,否則會給患者造成困擾。
況且,醫患隱私受法律保護,外泄患者的個人病歷,屬於是違法的行爲。
源玉子身爲巢鴨刑警,自然不能知法犯法。
她坐在沙發上,身上像是有螞蟻爬,心癢難耐,忍不住站起身,假裝伸懶腰,端起茶杯去接水,‘無意間’路過會診室門口,‘不小心’聽到了裡面的聲音。
“……現在,你面前有一扇門……”
……
“……打開它。”
……
源玉子經過門口,三步並作兩步,在飲水機隨便接了小半杯水,又走回候診室,經過橡木門時,爲了喝茶而‘不得不’放慢了腳步。
……
“……你看到了什麼?”
……
“很好……繼續……”
……
源玉子坐回沙發上,繼續琢磨著他倆在房間裡幹什麼——她知道在催眠,但她還想要知道兩人是什麼姿勢、各自是什麼表情、有沒有眼神交流……
……
另一邊,伏見鹿躺在黑色躺椅上,閉著雙眼,跟宮崎梔子完全沒有眼神交流,也沒有什麼肢體接觸。
後者坐在躺椅旁邊的人體工學椅上,觀察著伏見鹿的微表情。她身側放著錄音機,正在播放催眠曲,空氣中瀰漫著草木調的清香。
“你穿過走廊之後,看到了什麼?”宮崎梔子輕聲問道。
伏見鹿含糊不清地說道:“我……我看到了一片草叢,上面開滿了野花……天空藍藍的……女孩子們手拉著手,在圍著我跳舞……她們一邊跳舞,一邊唱歌……”
說著說著,他突然哼唱起來:“瓦藍藍的天上飛老鷹~我在草原眺望BJ~”
“……”
宮崎梔子沉默了半晌,靜聽伏見鹿唱完整曲土嗨外國歌,隨後她突然問道:“你根本沒睡著,對不對?”
“……”
伏見鹿又唱了一會,見宮崎梔子不吭聲了,他略感尬尷,這才住嘴,辯解道:“我試過了,但睡不著。”
“真的麼?”宮崎梔子柔聲詢問道:“是椅子不舒服嗎?”
“不是,椅子很舒服,在哪買的?回頭我也買一個。”伏見鹿說的是真心話,這椅子躺上去軟硬適中,比躺在沙發上更舒服。
“這是定做的,喜歡的話,可以常來哦。”宮崎梔子笑著說:“我隨時歡迎伏見君。”
門外還叫伏見先生,進門後就開始叫伏見君了。
“你這太貴了啊。”伏見鹿扭了扭身子,說道:“現在我們是在話療,還是在閒聊?”
“閒聊。”
宮崎梔子給出肯定的答覆,隨後幫伏見鹿調高了躺椅的椅背,讓他能坐起身,保持著平視的姿勢:“伏見君是怎麼看待我的?”
“漂亮的心理醫生。”伏見鹿說。
“謝謝誇獎,我很開心,”宮崎梔子笑著說:“還有呢?對我的印象怎麼樣?”
“印象……挺不錯的。”伏見鹿知道她在試圖讓自己放鬆,試圖降低自己的戒備心。這是展開心理治療的第一步,如果病人不信任醫師,那任何治療都無從談起,除非粗暴地使用藥物治療。
“欸,這麼籠統嗎?”
宮崎梔子雙手胳膊撐在膝蓋上,身子前傾,左手搭在右手掌心上,她微微側頭,目光誠摯的看著伏見鹿,髮絲從額間垂落,像是溫柔的長輩在試著談心:“不能更具體一點嗎?”
伏見鹿沒回答,反問道:“你是怎麼看待我的?”
他倒不是覺得宮崎梔子有惡意,只是本能的對這種心理窺視有牴觸情緒。
如果讓別人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會覺得很不自在;相反,如果他能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就會逐漸放鬆下來。
宮崎梔子‘唔’了一聲,露出思索的表情,隨後認真說道:“從外表上看,我覺得伏見君非常帥氣,尤其是眼睛……你平時一定很有異性緣吧?”
伏見鹿沒好意思說自己平時不出門社交,他厚顏無恥地點頭承認了,追問道:“還有呢?對我的印象怎麼樣?”
“這個嘛,我覺得伏見君應該是一個很樂觀的人。”
宮崎梔子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伏見鹿,她的視線既不銳利也不熾熱,甚至不會讓人感覺到壓力,只是讓人有一種‘啊,她在認真聽我說話’的感覺。
“爲什麼這麼說?”伏見鹿也開始打量她。
“因爲我完全看不到絕望的情緒,想必伏見君對死亡看得很淡吧?或者說,很珍惜眼下的時光?”宮崎梔子試探著問道。
在她眼裡,伏見鹿是絕癥患者,否則伏見鹿也沒有必要嘗試「臨終關懷」的治療方案。
“是的,當警察嘛,很危險的,我早就已經習慣了。”伏見鹿裝起來了,故作深沉地口嗨了兩句,感覺自己像是無間道里的劉德華。
宮崎梔子笑了笑,不予置評,她又轉移了話題,開始自我介紹。
據宮崎梔子本人所說,她今年不到三十歲,具體年齡保密,因爲女生的年齡是秘密;有馬敏夫曾是她的導師,她跟著有馬敏夫實習過一段時間,畢業後來有馬敏夫的診所工作,主要接待一些失眠癥患者。
此外,她非常喜歡吃章魚燒和各種烤肉,下班後喜歡獨自在家喝點麥芽啤酒,平時有健身的習慣,但總是減不下來,偶爾會做一些手工藝品,比如說毛絨玩具、毛衣、小剪紙什麼的……
目前她的目標是攢一點錢,養一隻金毛犬。在城市養寵物還是比較費錢的,她擔心自己照顧不好小狗,所以一直沒有付諸行動。
末了,宮崎梔子打趣了一句:“瞧,我只是個普通人,不是吃人的老妖婆哦。”
伏見鹿明白她的意思,乾咳兩聲,解釋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不睡的,只是……嗯,只是……都怪這椅子太舒服了。”
宮崎梔子笑著表示她能理解,換做是她,也不想被一個陌生人催眠。如果伏見鹿實在不願意,那今天就到此爲止,以後再考慮要不要來複診。
伏見鹿過意不去,說道:“沒事,現在我準備好了。”
“如果睡不著的話,真的沒必要強求,”宮崎梔子擺了擺手,站起身說道:“心理治療是爲了讓你更加輕鬆,而不是爲了加重你的心理負擔……這種事,還是等你不介意了再說吧。”
伏見鹿起身欲走,忽然想起風間拓齋的種種變化,以及催眠磁帶的神奇功效,他又躺了下來,問起了磁帶的事情。
“咦,你認識風間先生呀?”
宮崎梔子面露驚訝,風間拓齋同樣也是她接診的病人,因爲有馬醫生不接診資產兩千萬以下的客戶——如果進門的客戶身上穿的不是名牌西裝、戴的不是奢侈品手錶,他都會以沒有檔期爲由,全都推給助手宮崎梔子。
她告訴伏見鹿這件事之後,懇求伏見鹿不要說出去,不然的話,要是讓有馬醫生知道了,她搞不好會丟掉這份薪資不錯的工作。
日本的精神衛生領域一直很偏門,基本不受重視,本來行情就不好,再加上這兩年經濟蕭條,如果她被辭退,搞不好會直接失業。
“約好了哦,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
宮崎梔子非要拉勾,伏見鹿只好照做,讓她用哄小孩的語氣念出‘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的上古咒語。
既然確定催眠磁帶是宮崎梔子製作的,伏見鹿表示想體驗一下清醒夢的感覺,順帶請宮崎梔子錄製幾個專屬磁帶。
“這個……”
宮崎梔子面露難色。
伏見鹿只好保證他會盡力配合入睡,絕不會像剛纔那樣,假裝睡著了,藉著被催眠唱土嗨歌。
宮崎梔子答應下來,可兩人折騰半晌,伏見鹿反而更加精神了,他越是想睡覺,反而越是睡不著……尤其是他閉上眼睛之後,心裡就開始期待之後的夢境,身體更加興奮起來了。
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宮崎梔子只要建議服用藥物,比如說褪黑素、少量安眠藥,幫助伏見鹿入睡。
“那就來點褪黑素吧。”
伏見鹿擔心這年頭的處方藥有問題,所以不敢吃安眠藥。
宮崎梔子起身打開櫃子,取出一盒五顏六色的軟糖,用哆啦A夢掏出寶貝的語氣說道:“噹噹噹當~褪黑素軟糖哦,這是我自制的,味道很不錯,來嚐嚐看……啊~張嘴~”
她打開蓋子,用手指取出一粒軟糖,伸向伏見鹿嘴邊。後者想問她洗手了沒有,但又覺得這話有點破壞氣氛,故而伏見鹿忍住沒說,乖乖張嘴,讓她給自己餵了一粒軟糖。
伏見鹿嚼碎了,酸酸甜甜的,味道確實不錯。
他吃完吞下去,躺回躺椅上,閉上了眼睛。爲了以防萬一,避免自己做噩夢醒不來,他在手心藏了把指甲刀。
宮崎梔子拉上百葉窗,關掉了會診室的燈,房間昏暗下來,雙方只能隱約看到對方的人影輪廓。
十來分鐘後,伏見鹿感覺眼皮越來越重,睡意涌了上來。他並未牴觸,而是換了個姿勢,沉沉地睡去。
耳邊隱約傳來宮崎梔子的聲音,他迷迷糊糊間,已經聽不清宮崎梔子在說什麼,他只想睡覺,只想入眠。
很快,他喪失了時間的概念,意識沉入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伏見鹿又聽到了聲音。
他的意識逐漸聚攏,眼前浮現出一扇熟悉的鐵門,上面用白色油漆噴塗了三個數字。
「137」
伏見鹿記得這扇門,他曾在門後住過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