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歡迎回家
“後來呢?”源玉子忍不住擦眼淚。
在伊藤麻友講述過往時,居民們面露緬懷,時不時插嘴,補充一些小細節,使得她腦海中側寫的人物越發真實。
“小泉非常喜歡吃糰子,總是捂著嘴嚼個不?!?
“是啊,而且她很喜歡畫畫呢,村裡的海報都是她畫的……”
“有時候我從背後拍她肩膀,她會嚇一跳呢……”
當初的小鎮居民如今都成了中年人,他們和丈夫或妻子坐在山崖邊,你一言我一語,帶著苦澀的笑容,講起了過往。
那股氤氳的悲傷如同潮溼的海風,呼嘯而過時,留下了幾近透明的鹽粒,日積月累,結成厚厚的白殼。
自從那艘渡輪離開港口,小泉瑞葉就跟丟了魂一樣,日夜站在山崖邊,眺望著海平線。
男友半途帶著女兒跳船,不知所蹤,船員發電報傳訊,覺得他們肯定淹死了,回報了個「貨物運損」。
或許是出於愧疚,亦或許是因爲小泉瑞葉拿起了廚刀,土屋先生沒有再繼續糾纏,而是轉告了運損的消息,假惺惺付了一筆微不足道的補償金。
此後,小泉姐找了份守塔的工作,日夜眺望港口。
每當有渡輪進港,她都會跑去張望,重複著櫻子的名字,用手笨拙地比劃著。船員和漁民都認識她,回程下船時,他們都習慣了擺手搖頭。
伊藤麻友也長大了,她到了叛逆期,一心向往外面的大城市。每次和父母吵架,她就去找燈塔找小泉姐。後者總能讓她感受到一股溫柔的力量,在沉默中堅定,柔韌得像石縫中的野花。
“爲什麼要繼續等呢?小泉姐,你就沒有想過……重新開始嗎?”
她低著頭,和小泉瑞葉並肩坐在草坪上。後者聽到這句話,伸手輕輕地比劃著:
「她一定會回來的」
「我會一直等著她」
……
這一等,就是三年。
春去冬來,寒暑不休,伊藤麻友度過了三年的青春。她春天去山野採花,遇見小泉瑞葉守在山崖,大聲說:“他們不會回來啦!阿姐快回家吧!”等到冬天落雪,她和朋友來堆雪人,卻見小泉瑞葉還坐在那兒,身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雪。
像鹽一樣白。
……
伊藤麻友畢業那天,跟朋友去看電影,放映的片子正好是《忠犬八公物語》,此前她沒聽說過八公,只知道這是關於一條秋田犬的故事。
她作爲一個山裡人,其實沒辦法跟這部電影共情。男主收養八公,在鄉下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她也養過一隻秋田犬,脾氣又臭又倔。後來它跑丟了,她難過了幾天,這事也就過去了。
然而,當她看到八公日復一日地守在澀谷火車站時,眼淚莫名其妙地掉了下來。
朋友笑她矯情,電影院裡沒一個人動容,這片子在鄉下小鎮放映,屬實是選錯了受衆。大家都昏昏欲睡,只有伊藤麻友一個人淚流滿面。
“你不覺得很殘忍嗎?”她問朋友:“讓它去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這樣的堅持有什麼意義呢?”
朋友答不上來,覺得伊藤麻友很怪,突然上綱上線,難道真被一條傻狗給感動了?
伊藤麻友突然想要個答案,她告別朋友,坐車回到小鎮,父母見她久別回家,十分開心,想留她在家吃飯??伤豢潭嫉炔涣耍_口詢問小泉姐的近況。
不料,父母面露難色,支支吾吾。伊藤麻友再三追問,這才得知,鎮上來了幾名搜查科刑警,說是要反暴力團伙,天天在找土屋先生和黑幫成員的麻煩。
小泉瑞葉見鎮上來了靠譜的警察,想著讓搜查科幫忙找女兒。土屋先生擔心她報警,百般阻撓,動不動帶人上門恐嚇。
大夥給她支了個招,建議她去找報社,發佈尋人啓事,總比她自己乾等著要強,也免得惹怒土屋先生,招來報復。
小泉瑞葉便獨自前往靜岡縣,懇請報社刊登尋人啓事,卻又不肯透露詳細地址,擔心女兒回家會撞見土屋先生等人。
主編見她可憐,心軟同意了,下掉報刊中縫的笑話欄目,換成了一則小小的尋人啓事。
搜查科得知此事,上門找小泉瑞葉訊問,再三聲明會保證小泉瑞葉的安全。 雙方用紙筆交流,小泉瑞葉爲了找回女兒,把經歷了一切都照實說了。搜查科派一名刑警駐守,其餘人回去提交報告、辦手續,調動增援。
當晚,土屋先生賄賂了那名駐守刑警,把小泉瑞葉拖出燈塔,叫來所有居民圍觀,在溫泉街燃放篝火的廣場,帶人用木棍圍毆小泉瑞葉。
“這就是告密的下場!”
土屋先生殺雞儆猴,直至居民們跪下,懇求他住手,他這才放過奄奄一息的小泉瑞葉。事後,他前往當地警署,提前打點好,給小泉瑞葉報了失蹤,讓她不要再出現在警察面前。
那天,伊藤麻友哭得聲嘶力竭,她沒能聽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居民們請來外科醫生急救,小泉瑞葉在生死邊緣掙扎了兩天,還是沒能緩過來。
在她閤眼之前,大夥圍在她身邊,低聲啜泣著,這才意識到,曾經那個像煤球一樣的女孩,也曾是自己的家人。
小泉瑞葉在迴光返照的那一刻,伸手比劃著,交代了她的遺願。
衆人嘴上說著辦不到,表示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實則悄悄記在了心裡。曾經他們無數次抱怨過,說小泉瑞葉是個累贅,早點餓死了纔好。
可事實上,小泉瑞葉從來沒餓過一天肚子,她在這片山海交接之地長大成人,直至衆人將她葬在燈塔下,也算是落葉歸根。
那根低矮的石柱,是小泉瑞葉的墓碑。
……
「如果有一天」
「我愛的人,或你愛的人」
「從海的另一邊回到山崖」
「請吶喊」
「她的名字」
「歡迎回家」
……
平櫻子站在甲板上,前方的山崖一片漆黑,海風嗚嗚作響,如同一片鬼蜮。
海面一陣搖晃,她扶著欄桿,轉頭詢問船員還有多遠——那名舞女聲稱小泉瑞葉有遺物交給她,所以她纔跟著前往港口,坐船繞回海崖。
船員看了一眼表,說‘快了’,半小時前他就是這麼說的。平櫻子心生警惕,她手一直放在紙箱裡,從上船那一刻起就捏著槍柄。
她已經習慣了,習慣周圍人滿懷惡意,習慣了自己的人生顛沛流離。正如伏見鹿所說,這個世界本就遍佈荊棘,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去適應。逃避是沒有意義的,她身後也沒有能夠逃避的退路……
這時,破曉了。
第一縷晨光刺破海面,如同摩西分開紅海,黑暗從山崖與大海間一分爲二,南遷歸來的海鷗成羣飛過。
平櫻子的目光落在了燈塔邊,那裡站著一羣未曾謀面的人,正在向她高聲呼喊,海風將他們聲嘶力竭的喊聲帶到了耳邊:
“櫻子——”
“——歡迎回家!”
平櫻子回過頭,面露困惑。船員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抱歉,騙了你,小泉她沒能留下什麼……”藉著,他頓了頓,收斂表情,認真說道:“但是,她在臨終前,想讓她的女兒知道,她一直在這裡等著,從未放棄過,這裡曾經有過屬於你的港灣。”
是的,每一個殘缺的靈魂都在尋找歸宿。
總有一個人,會一直等著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