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羊皮燈籠照耀下,這座兩層八門木石圓樓宛如一隻龐大的太古兇獸,趴伏在夜色之中。
此樓不但佔地宏闊,設計更是頗爲巧妙,八面方向開丈高巨門,每門後面恍有一座大殿,不知多深多遠,內裡隱隱散射微光。
外面樓體則是漆黑,木石縫間生出不少蛛狀苔蘚,窗櫺雕變形雲雷紋,本是糊窗紙的地方則用獸皮死死矇住,皮子掛了密密麻麻的青銅鈴鐺,無風自響,發出細碎如牙齒打顫聲音。
八角飛檐從樓外蔓射而出,屋脊上怪獸雕塑皆無雙目,只剩空洞眼眶,檐角懸掛的法鐺裂成兩半,縫裡卡著風乾的灰白色鷹羽。
底層八扇丈許木門兩旁各有圖騰石柱,門楣嵌刻人面浮雕,八張面孔表情各異,卻都瞪著渾濁的琉璃眼珠,眼角開裂處垂落暗紅蠟油般固體,八雙眼睛望向不同的方位,在猩紅燈籠照射下泛著相同的灰敗死氣。
趙倜看了片刻皺眉不語,周侗低聲說道:“公子,我之前查閱關於薩滿教的書籍,這該是薩滿最神聖的地方,稱爲神仙祭之樓。”
趙倜點了點頭,這祭樓他也知道,在大宋宮內薩滿檔冊中有所描寫,據說裡面大大小小供奉了一萬八千神靈,簡直涵蓋天下萬物。
“公子,此處窗戶封閉,殿門之前太過顯眼,也不知裡面有無教徒守衛,若想不驚動任何人進去,從樓頂上方而入最佳。”周侗又道。
趙倜聞言瞇起雙眼:“今晚只是探查,不能打草驚蛇。”
這時前方一隊巡邏的薩滿教衆走過,衝殿門行禮作出奇怪手勢,然後繼續向別處而去。
周侗道:“屬下看不如公子在此等候,我先從上方探路。”
趙倜道:“不必,一起上去樓頂再說。”
他說完身子如同一團青霧,向圓樓飄去,周侗急忙跟上。
趙倜來到一座殿門之前,隱隱聽著裡面有呼吸之聲傳來,微微皺了皺眉,直接朝上掠去。
片刻之後,兩人已在圓樓頂方,就看這裡也和普通樓宇不同,居然繪有山海萬獸圖。
而就在圖案中間,呈北斗七星形狀,開有七扇天窗,這窗此刻卻是關閉的,縫隙之中有光芒映出。
趙倜見狀看向周侗,周侗從身上摸出根竹竿樣物,輕輕一抽,變成五尺之長,然後悄無聲息向縫中伸去。
隨後毫無動靜,那天窗開了三寸左右距離,裡面腐木與香灰混合的氣息立刻撲出。
周侗湊近向裡瞧看幾息,回首對趙倜點頭,趙倜到了近邊目光落入,瞅裡面燃著巨大的青銅八角燈,燈盞凝固黑紅膏物,燈繩上串著風乾的不知是人還是獸骨,每根骨頭都纏繞褪色的黃紙咒符,斑駁詭異。
而眼光所及隱約看見供奉了一尊扭曲的神像,說是神像但卻看不出什麼人形,無數手臂從臃腫的軀幹上生出,每隻手掌都握著不同的器物,皮鼓、短仗、面具、骨笛、搖鈴。
神像閉合雙眼,卻沒有其祂面容,是平板一塊,本該口鼻的位置平滑如壁,在油燈光暈裡浮動著極淡的褐黃顏色,身體呈現非男非女特徵,下方無腿,似乎陷入大地之中,雕刻山川河流,還有樹根一樣的紋路。
無數小人正順著樹根紋路向上攀爬,小人的面容被塗成空白,唯有眼睛是刺目的硃砂點,身體則有焦黑痕跡,像是被火焚燒過,覆蓋了不少鱗片,十分怪異。
趙倜看到此處想了想,莫非這就是薩滿教的大地神祇?
而此刻能看到的地方還有神像前懸著的幾個木人偶,也全是閉眼無面,身上刻著歪斜的血色符文,詭譎扭曲,不知是何意思。
周侗望向趙倜,低聲道:“公子,是否下去仔細察看?”
就這時隱隱有腳步聲從樓內遠處傳來,趙倜微微搖了搖頭,然後示意周侗關閉天窗。
接著兩人只憑耳力傾聽,悉悉索索動靜不斷,似乎有人過來上香祈禱,言辭晦澀,但隱約能夠分辨下面神像確實爲大地之神。
又過片刻,待沒了什麼聲響,趙倜望一眼東方夜空,中宵已過,天色已經向黎明進發,他做了個手勢,然後兩人下了圓樓,踩著陰影,直往教廷之外行去。
半晌後,天光綻放魚肚白,教廷南面五里,二人和蕭峰吳長風碰頭。
趙倜看兩個神色帶著驚詫,開口詢問:“探查到了什麼事情?”
蕭峰道:“殿下,本是想多走幾處察看,但我二人進入一座供堂之內發現詭異事情,便停留許久纔出,也沒時間再往別的地方。”
“什麼詭異事情?”趙倜道。
蕭峰苦笑道:“那處供堂其實也有人守著,但當時不知因爲什麼緣故,木門開了三分,我二人瞅見裡面景象,居然供奉一尊巨大狐神之像,守護的教徒在前方打瞌睡,這才進入。”
“狐神之像?”趙倜看了看蕭峰。
“正是狐神。”蕭峰點頭:“而且是一隻九尾狐神像。”
“九尾狐神?”趙倜摸了摸下巴。
“殿下,薩滿管此稱爲狐仙。”周侗道:“乃是薩滿教人最常請上身的一種神靈。”
“狐仙?”趙倜臉上露出古怪神色,道:“你們發現什麼詭異之處了?”
蕭峰道:“我們二人悄然進入供堂之內察看,卻發現那神像似乎會動。”
“神像會動嗎?”趙倜瞇起眼睛。
“正是如此。”蕭峰道:“不但會動,似乎還在呼吸,燃香之氣縷縷都奔著神像面首口鼻間而去,但神像不過是雕琢出來的,香燭之氣卻到那裡便皆消失,古怪無比。”
趙倜揚了揚眉:“未曾看差?”
蕭峰搖頭:“我二人對照,必然沒有看錯,但卻不敢保證真實,也可能是香燭之氣有致幻作用,可當時不覺,便逗留時間觀看,越看越覺奇詭。”
趙倜笑笑:“薩滿教存在許久,遠比其它教派更長,說沒有些什麼怪誕地方倒不可能了。”
蕭峰道:“可本就是泥胎木雕,出現這種情景未免太過驚人。”
趙倜點了點頭:“先回去歇息,待你約武事了,再過來一趟仔細看看,什麼狐鬼蛇仙,怪力亂神,一併全摧掉就是了。”
蕭峰稱是,隨後回去住處,直至上午四人方纔起身,吃喝完畢,便打算前去赴會。
臨行之前,趙倜想了想,取出易容膏粉,給周侗畫成個黑臉大漢形象,自己則易成副焦黃臉的面容。
吳長風見此情景忙道:“殿下,草民用不用改換一下容貌?”
趙倜笑道:“吳長老卻是不必了,我在遼國有熟悉之人,薩滿教也有認得的,所以防範一下。”
吳長風點頭:“原來如此,那草民倒不用易容。”
接著出發,直奔可敦城正西三裡,此處就是蕭峰和那薩滿祭師約戰之處。
沒多久到達,只看風景優美,有一座小山,山下有一條小河潺潺流淌,河邊還有牧人在飼放馬羊。
蕭峰道:“時辰稍差一些,勞煩王駕等候了。”
趙倜笑道:“無妨,左右也沒旁事,便等待好了。”說著走向一塊大青石,在上面坐下。
只看片刻之後,遠遠的從東北方向走來一隊人,這隊人約莫二三十名,裡面大部分都穿著薩滿教特有的彩條拼縫袍裝。
而在他們之後,還散散落落跟隨了不少牧民百姓,也有江湖裝扮之人,似乎是知道比武消息,過來觀瞧熱鬧。
蕭峰低聲道:“公子,人來了,那走在頭裡的青衣老者,就是薩滿教的七方祭師之首李蒼玄。”
“李蒼玄?”趙倜點了點頭,向前仔細看去,不由神色便是一滯。只看前方那名青衣老者生得十分灑脫,黑鬚三尺,沒一根斑白,臉如冠玉,更沒半絲皺紋,年紀似乎不小,卻一副神采飛揚,風度閒雅的姿態。
無崖子……趙倜喃喃道,這青衫老者居然和無崖子長得一模一樣。
不但容貌幾乎不差分毫,就是氣質都一般無二。
無崖子那種瀟灑儒雅的氣質繼承逍遙子,逍遙子一身氣度十分瀟灑自在,閒庭信步,揮灑自如,又放蕩不羈。
但無崖子都已經死了幾年,眼前這個必然不是對方,可那又是誰?
趙倜不由露出沉思,莫非是無崖子的孿生兄弟?否則怎麼會這樣像呢?
可無崖子的孿生兄弟豈非還是逍遙子的兒子……
逍遙子的兒子爲何會一個在遼國薩滿教?另外一個人卻去了天山縹緲峰?
這裡面有故事啊,趙倜摸了摸下巴,逍遙子當年必然是來了遼國,很可能在這邊發生什麼事情留下了子嗣,而且還傳下了山字經神功。
不過這兩個兒子爲何最後分開,李蒼玄在此地,無崖子卻跟隨他身邊,卻是一時推測不出來。
此刻遠處一行人走近,趙倜目光往李蒼玄旁邊一掃,面無表情,立刻便收回來。
李蒼玄的身側有一名身穿宮裝的絕色少女,身材窈窕,眉目如畫,五官精緻美好,正好奇地朝這邊張望。
元小仙,居然是元小仙,趙倜摸了摸鼻子,眼神飄忽,轉了幾圈,看向後面跟來那些人。
除卻薩滿教徒之外,那些百姓牧戶中頗有幾人顯眼,尤其裡面一個穿著女真服飾的漢子,生得身材魁梧,氣勢不凡,一副鷹視狼顧神態。
這漢子旁邊還有幾個女真髮飾裝扮的人,女真的髮型與契丹區別很大,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
這幾人看似也都與那些牧戶不同,身背弓箭,眼睛炯炯有神,走路下盤極穩,呼吸緩慢,顯然修有內功。
蕭峰站在前方背手看向李蒼玄,三丈之外李蒼玄止住腳步,哈哈大笑道:“蕭峰蕭大俠,果然守約,不負我今日到來。”
蕭峰點頭:“李祭師,蕭某向來說話算話,非是言而無信之人。”
李蒼玄又笑了兩聲:“蕭大俠千里赴約,倒是遵守時間,但恐怕這番卻要敗北而去了。”
蕭峰也露出些笑容:“只怕會叫李祭師失望,蕭某這一年來武功大有精進,李祭師想再與蕭謀平手卻是不可能的。”
李蒼玄道:“蕭大俠此言也就說說罷了,其實與癡人說夢無異,不過是自我安慰。”
趙倜這時眼光又次打量李蒼玄,雖然此人和無崖子生得面貌幾乎一樣,氣質也不差分毫,但聽其言談口氣,性格卻該和無崖子大相徑庭。
無崖子的性子閒散,大抵自負隱忍,孤高冷漠,情感優柔,疏於人情。
而這李蒼玄之前蕭峰說脾氣火爆,這時聞聽說話,又極有些狂妄驕傲,他如今已經年歲近百還如此,可見年輕之時多該性格跋扈自大,傲慢桀驁。
蕭峰道:“多說無益,既然李祭師來了,那麼趕快動手便是,比試完了,蕭某還有事情。”
李蒼玄聞言露出不悅之色,哼了一聲,轉頭看向元小仙,轉換和藹神色:“小師妹,且帶人旁邊觀看,我勝過此人之後,便回教內慶祝。”
元小仙點了點頭,道:“原來此人就是師兄說的武功高強者。”
李蒼玄道:“正是,去年我與他交戰數次,本該勝過,但那時因爲練功出了一點小岔子,結果都打成平手了。”
元小仙目光流轉,越過蕭峰在後面掃了掃,落在趙倜身上:“李師兄,那後面幾個又是誰。”
李蒼玄皺了皺眉:“上回只他自己來此,那幾個……怕是他的朋友吧?”
他神色倨傲,也不問蕭峰,背手言道。
元小仙看著趙倜,嫣然一笑:“似乎有點眼熟呢?”
趙倜只裝沒有看見聽見,從身上摸出一塊玉佩輕輕摩挲。
蕭峰這時道:“李祭師,還未準備好嗎?”
李蒼玄道:“既然蕭大俠這麼急迫,那便開始好了!”
他話音落下,身上氣息立刻一變,衣袍勁氣鼓盪,“呼呼”作響,身後人立刻往兩旁退去。
趙倜擡起頭來,瞅了眼對方,然後目光旁移,落在那幾名女真裝束的大漢身上。
這幾名大漢也退開遠處,爲首鷹視狼顧之人露出認真神色,盯向場中。
蕭峰臉上一片凝重,腳下微微用力,四周野草皆倒伏下去。
李蒼玄冷哼不止,身形閃動,蕭峰也發出長嘯,兩人剎那便碰撞到一起。
只聽得“轟”一聲炸響,兩條人影一觸即分,硬碰硬之下,居然有些不分伯仲。
但隨後兩人再次衝上前方,身影交換掠動,瞬間戰在了一起。
趙倜微瞇雙目看去,蕭峰根本不使旁的武功,直接用出了降龍廿八掌,雙掌翻動之間,天地彷彿都爲之變色。
他身形威猛無儔,每一掌揮擊都掀起颶風般的氣浪,掌影所過之處,彷彿空氣都被震得逆捲成霧。
李蒼玄則用一種特殊招法,是薩滿教的絕學神方十八打,這種武功不侷限拳掌,身上每一處地方都能夠攻擊,身軀晃動下,眼前空間都有些扭曲變形。
兩人兔起鶻落,喬峰掌勢忽變,龍戰於野轟然炸開,掌風之內,似乎浮現巨龍虛影,咆哮之間帶起裂空銳響,竟將對方的勁氣撕出一道裂痕。
李蒼玄見狀臉色微變,忽然就看額上綠光一閃,身後仿若青山降臨,發出巨大轟鳴,氣息變得雄渾無比,每邁一步彷彿泰山壓頂,每下動作都極其沉重,但速度卻不減。
山字經?趙倜不由揚了揚眉,他沒看過山字經運使之時何種狀態,只有一次見耶律延禧偶然露過功力,可不過驚鴻一瞥,這時不禁猜測李蒼玄所用乃爲此經。
喬峰這時長嘯一聲,亢龍有悔、潛龍勿用、見龍在田、飛龍在天分別拍出,只看氣浪模糊之間化作龍首形態狂吞而至,竟打得對方那大山般的護身之氣都顫了幾顫。
李蒼玄被震得氣血都有些翻騰,發出一聲大叫,臉上綠光忽閃,身後青山隱隱泛出濃綠顏色,內力崩發如隕石降空,沉重無比,接著神方十八打又次用出。
這十八打同降龍廿八掌不同,降龍廿八掌雖名爲廿八式,但其實並非用招數取勝,實際還是以掌力爲重,通過不同發力掌意,來打出更強的內勁,據此傷敵。
而十八打純粹就是詭招異術,身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能使用出來,根本不侷限於拳掌腿腳,更不限於用什麼兵刃,招式也在時時變化,每一打都含了數種後手,根本沒固定之說。
兩人戰至酣處,只看喬峰降龍掌勢如排山倒海,每一記都似要將天地秩序打亂,而神方十八打招式雖精妙,卻在這至剛至猛之力前漸顯遲滯,四周野草塵土漫天飛揚,兩人身影交錯如神魔相搏,掌風勁氣碰撞不息,聲音久久震盪不絕。
不知多少招過去,場中兩人身形早交換無數位置,漸漸來至趙倜所坐的大青石旁。
此刻李蒼玄身子靠向這方,眼角餘光瞥見青石礙事,但腦中轉瞬又升起借石爲己用的念頭,不由冷喝一聲:“還不速速讓開,想要找死不成!”
趙倜聞言雙眉蹙起,臉色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