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倜聞言叫童貫備車,隨後出王府大門,直奔皇城。
進入宮城來到御書房內,只見裡面已經站了不少大臣。
章惇、蔡卞、曾布、林希、黃履,許將、何執中,謝景溫,鄧潤甫、範鏜、祝臣,蔡京、趙挺之、苗授等等,足足十幾名,朝上宰輔還有各部尚書幾乎到齊。
趙倜禮道:“參見陛下,臣來遲了,還請陛下恕罪。”
趙煦在書案後笑道:“諸臣都是下朝直接過來的,燕王又沒上朝,何言遲到,來的正是時候。”
趙倜謝恩,然後站去案邊,就聽趙煦道:“這些時日朝上一直商量出兵隴右,今天已經最後敲定,以熙河路經略安撫副使王愍爲統軍,涇原路兵馬總管王贍爲副統軍,環慶路慶州兵馬鈐轄高永年爲前鋒,總蕃兵官,起軍八萬,進攻青唐城,推進隴右,燕王可有什麼看法?”
趙倜聞言心中暗道和自己路上所想一樣,這位六哥也該有所動作了,果然今日已經定下,他道:“陛下英明,識人善用,此番必然奏下大功,開疆拓土。”
王愍三人實際也是元符青唐之戰的主將,這個時候進攻隴右時間提前,不過趙熙依然用這三人,可見三人確實合適河湟戰事。
其中王愍乃是熙河路經略副帥,第二主將,在大宋帥將排名之中,能與種諤、劉法等並列一級。
另外兩個不但是當世名將,名氣都流傳後世,種諤不提,身爲種家名將,是種師道的叔叔,而劉法在後來可是號稱天生神將,有一句說法是時論名將,必以劉法爲首。
這些人都屬於集團軍級指揮名將,雖然王愍名氣不響,沒有另外兩個出名,可軍事本領卻並非爲虛。
趙煦聞言點頭,神情之間略微有些興奮,道:“既然燕王覺得用人無誤,那朕便放心了。”
這時衆臣都看向趙倜,心中各種思索都有,趙煦此言分明極爲信任對方,可見倚重,看重對方的想法。
趙煦接下道:“這乃朕親政之後的第一次戰事,務必得勝,收復青唐,開拓隴右,收青唐則掣肘西夏,取隴右則圍困敵邦,不能有誤。”
衆臣聞言一起行禮:“陛下雄才大略,青唐之戰,勢必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平定夏賊指日可待。”
趙煦伸出雙手壓了壓,道:“當年先皇之時,五路伐夏,最後功敗垂成,朕不希望再蹈覆轍,倘若將來再與西夏開啓那般大戰,只能成功,不好失敗,若是敗了,大宋這些年積累的士氣,民間的呼聲,朝上的精神,可就要再度潰散了。”
衆人聞聽不語,五路伐夏失敗之事,不但對大宋當時國力產生巨大的損耗,就是對神宗皇帝的身心也造成極大打擊,甚至一度重病都上不了朝。
趙煦繼續道:“五路伐夏失敗原因許多,雖然最後處置了李憲、高遵裕、種諤、沈括、劉昌祚等人,但慘痛之處卻不能不銘記於心。”
趙倜聽到沈括的名字不由心中輕輕一嘆,這個沈括就是寫《夢溪筆談》的沈括,時任鄜延路主帥經略安撫使。
沈括在五路伐夏永樂城之戰中,主張行事有些謬誤與差錯,過後也受到處罰追究,影響了後來的仕途,不然是有望能夠再進一步的,其人已於今年春季病死在任上了。
趙煦道:“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雖然青唐隴右遠不可比擬西夏,但朕也不希望軍中又次出現爭功之事,各自爲令,也不想看見互援與後勤補給再出現大問題。”
衆人不覺神色難看,大宋軍中最大的問題不是什麼吃空餉,也不是什麼將帥不和,而是爭功,戰事未曾結束,便開始搶功,下面的副將偏將也好,上面的統帥副統帥也罷,全都爭奪功勞。
若是最後戰況確定大勝無疑,戰事也將要結束,倒還有幾分勉強說得過去,可事實往往是戰局根本未曾明朗,勝負尚未可知,就開始謀算搶奪功勞了。
趙倜此刻開口道:“陛下,還請嚴旨責令,叫軍中將領遵守,若有違反,列下軍規處置,或者……任命一名宣撫過去督查。”
此事真的沒什麼好辦法,趙倜記憶之中元符青唐之戰,雖然沒有五路伐夏那麼多西軍名將參加,就是王愍王贍高永年三個做主大小事,可也存在了搶功事情的發生。
其中王愍、王贍不和,熙帥孫路又極其不喜王贍,認爲他狡獪難制,分軍出去後,在後勤補給方面給王贍使了不少小絆子。
但由於當時青唐內亂,戰事進展仍舊非常順利,宋軍收復邈川后,讓青唐陷入無險可守的境地,唃廝囉人心全面潰散,可以直取古城。
但宋軍將帥卻棄略地不顧專心內鬥,差點最後功虧一簣,朝上當時也發現此事,感覺已經影響到戰局,沒辦法就以孫路“措置邈川事乖錯”把他調離了熙河,移知河南府,以知慶州胡宗回知熙州,任爲撫帥。
宋軍最後雖然拿下了青唐城,卻體力疲憊,憔悴不堪,衣屨穿決,器仗不全,沒有一點威武雄師的體面,這根本都不是打仗造成的,壓根就是爭功內鬥,導致後勤空虛,補給不上的結果。
而宋軍佔領青唐城之後,吐蕃唃廝囉各部開始反抗,戰事頻發,加之後勤不繼,處境很有些艱難。
本來這個時候,朝廷議政要援軍過去,處理此事,站穩腳步,可就在這個當口,趙煦只有三個月大唯一的兒子夭折了,直接一病不起。
隨後臘月之時,趙煦病有好轉,年時恢復正常,年後剛上朝議起此事,卻忽然就在正月中吐血暴亡賓天。
隨後朝上政事變動,皇權更迭,政令改換,宋軍沒有辦法,於兩個月之後,不得不暫時撤出湟水流域,河湟地區得而復失,青唐城重回吐蕃唃廝囉政權之手。
趙煦這時聞言道:“燕王的意思是不用熙河路經略主持,朝中派人前往?”
衆臣不由看向趙倜,紛紛心中暗想,莫非燕王與熙帥孫路有什麼過節?如此大功之事,居然不要孫路殿後?
熙河路經略安撫使孫路也是新黨,不過現在朝上新黨掌權,將舊黨剪除完畢了,自家也不再是鐵板一塊,分了幾派,雖然沒有大張旗鼓爭鬥,但暗地中卻十分較勁。
趙倜道:“正是如此,臣覺得若陛下擔心爭功內鬥事情難以禁止,不妨派一名宣撫使監察,平衡軍中諸將便是了。”
趙煦點了點頭,他本也猶豫要不要這麼做,但一來沒有合適人選,二來擔心自己親政後首開戰事,這樣會不會叫西軍將領心中有想法。
畢竟宣撫使戰時節制一切權利,朝上派人前往,無疑是要對軍中行指揮監察之事,至於會不會打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監軍。
而若派個真不會打仗的,指手畫腳起來,還不得不遵,又是叫將領們難免心中不滿。
趙煦思索片刻,忽然笑道:“燕王……”
趙倜見狀急忙搖頭:“臣可不去,臣剛從西面回來沒多久,實在跑不動了。”
趙煦點了點頭,他倒是希望自己這個八弟前往,可想想也不可能,對方剛回來不說,這兩年已經外出過好幾次了,朝都沒怎麼上,如何也得在家中歇上一歇。
“燕王覺得誰合適做這個宣撫使,總督青唐軍事?”趙煦微微一笑,心想八弟你不去便不去吧,可也別想太輕鬆,替朕分分憂,得罪人的事情別全讓朕一個人幹了。
衆臣望著趙倜,都不由露出會心的笑容,自然知道趙煦心中所想,陛下這是要把燕王也拉下水啊,不想叫燕王置身此事之外,不過也是,燕王提舉侍衛親軍司,爲都指揮使,兩司三衙的老大,這種軍戰大事,怎好一點都不參與?
趙倜笑了笑,目光掃過衆臣,別說剛纔提到宣撫使之事時,就是來皇城的路上,推測入宮可能商議隴右出兵,便已經做好了數種準備。
他眼神緩緩落去趙煦身後一旁,那側楊戩正抱著柄淨拂,神色有些火熱地望著衆大臣,兩隻耳朵高高豎起,不放過房中每一句話。
他發現趙倜似笑非笑看過來,不由便是一怔,但隨後身體猛地一振,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睛睜大,嘴脣顫了顫,微微向前躬了躬身。
趙倜開口道:“陛下,臣覺得宣撫一職……楊都知倒可勝任。”
“楊戩?”趙煦露出意外表情,衆大臣也都愣住。
趙倜道:“正是。”
楊戩聞言激動的肩膀輕顫,他做夢都想派遣知外,哪怕做兩任走馬承受都行,可趙煦雖然知道他有武藝,卻還是不放他出去。
趙煦轉頭看向楊戩,上下打量幾息:“懂軍事嗎?”
“啊?”楊戩一呆,心中剛剛大喜,但此刻又腸子都悔恨青了,他不懂軍事,從沒讀過兵書戰策,最愛看的是情情愛愛的繡像話本,最愛聽的是怪力亂神的故事。
“陛下,卑奴,卑奴不懂軍事……”楊戩不敢撒謊,這種事撒謊可沒好果子吃。
“不懂打仗嗎?”趙煦想了想,看向趙倜。楊戩也望向趙倜,這個時候恨不得跑去前面抱住對方大腿,求對方再爲自己說句話,以後肝腦塗地,赴湯蹈火都行。
趙倜道:“陛下,若爲打仗,朝上何必派人過去?西軍諸帥將哪個不是久經沙場,滿腹韜略,隨便拉出個副將,都要比楊都知強,陛下是要平衡內部,杜絕爭功和後勤懈怠之事。”
趙煦沉吟道:“這卻也是,又非是去指揮打仗……”
楊戩在側方聞言,險些跑到前面給趙倜跪下,這番若能任爲宣撫使,那便立刻在朝上和軍中打出名號,已經算是入朝了。
宣撫使雖然不是常置官職,戰時臨設,但層格極高,這可是大資歷,且青唐隴右之戰是什麼?是開疆拓土,是要留名史書的。
有了這層資歷,以後再有什麼差遣,必然還會委派,甚至說不得有一天就像李憲一樣,外放邊境統軍爲官了。
衆人這時面面相覷,都沒有表示什麼,若趙倜推薦一名朝臣,那必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憂,甚至私下勾連,趕快將消息送去西軍中得知,卻沒想到推薦的是宮中宦官。
新黨之中幾派,這下我得不到,你們也沒得到,總之大家都得不到,反而不會有什麼怨言,不但沒有在心中對趙倜有想法,反倒覺得趙倜此舉實在高明。
趙倜這時冷眼觀看,其實楊戩並非最好的宣撫使人選,楊戩這人並不懂軍事,又十分貪心,可推薦旁人,到時難免再陷入派系之爭,反而不如楊戩得力,衆人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這樣,就叫朝外之人過去好了,趙煦也必然明白自己的用心。
趙煦道:“楊戩,派你宣撫,不會打仗,能否不胡亂指揮?”
楊戩激動地跑去龍案前方,“噗通”一聲跪倒:“陛下,卑奴哪敢指揮戰事,卑奴剛纔聽得明白,督查軍紀與後勤補給,卑奴自家省得,明白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趙煦瞅他兩眼,看向衆臣:“諸位愛卿以爲如何?”
衆臣互相望望,這不是已經都決定了嗎,怎麼還來問我們呢?這是要我們表態給西軍看吧?
章惇輕咳一聲,上前道:“陛下,臣覺得可行,軍中當派宣撫督查事宜。”
曾布也道:“微臣以爲楊都知既從未行於朝上軍中,反而無有偏向哪方,正合適此職,叫軍中不會有所怨言厚此薄彼。”
蔡卞道:“臣附議……”
看著衆臣紛紛表態,趙煦笑道:“既然衆位愛卿都同意燕王此薦,那楊戩……”
楊戩跪在地上道:“卑奴在!”
趙煦道:“宣撫使一職,向來節制戰時一切,你不懂軍事戰場,在打仗之上便不要去插嘴了,遇事三思而行。”
楊戩急忙磕頭,“砰砰”作響:“卑奴省得,卑奴省得,卑奴必然不負聖望。”
趙煦點頭道:“既然如此,封你爲熙河隴右宣撫使好了,明日帶人前往熙州。”
楊戩激動謝恩,隨後起來立於一旁。
趙煦看向曾佈道:“軍器監還有弓弩院那邊要催促一下,將雙弓弩車多造出些,八牛弩也不能怠慢,到時都運往青唐吧。”
曾布稱是,軍器監之類部門都在樞密院下轄,這些都歸他管理。
趙煦又看向章惇:“旁些事宜尚書省操持,朕就不多問了,小事章相公拿主意便好。”
元豐改制後恢復三省六部制,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爲左相,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爲右相,議事辦公地點設在原政事堂正廳,改稱三省都堂,宰相在尚書省辦公。
章惇行禮道:“臣遵旨。”
隨後又議了一些旁雜事等,然後趙煦叫衆臣離開,獨留趙倜沒走。
他令楊戩將御書房大門關閉,然後道:“取椅給燕王坐。”
楊戩聞言搬來椅子,趙倜坐下道:“陛下還有何事問臣?”
此刻青唐軍事已定,如無意外旨意明日就會發出,熙河大軍開動,他不知趙煦還有什麼計議。
就聽趙煦道:“燕王對天文星相可有涉獵?”
趙倜微微搖頭:“臣於此道卻沒什麼研究。”
趙煦道:“上回燕王和朕說那西夏大巫教內擺放巨大星盤類物品,巫師言七曜同宮天相,並請了小樑過去觀看,燕王纔有機會刺殺。”
趙倜點頭道:“確實如此,不過臣不知這種星相代表何意。”
他確實對此沒做過太多研究,畢竟星相這種東西后世的觀念和古時不一樣,古時往往渲染各種預兆之意,附之神秘色彩,但在後世看來,就是正常的天文現象。
“司天監那邊早在去歲冬日就發現了七曜同宮天象將會出現,今年出現之時朕還登高觀看,可惜太過遙遠,並未瞧到什麼異常。”趙煦嘆氣道:“那時你並不在京中。”
趙倜想了想:“陛下,這星相究竟何意?”
趙煦道:“七曜同宮是天地大變的徵召,古來出現過幾次,每次或爲大興,或爲大亂,或說世間異事顯現,不一而足。”
趙倜道:“大興大亂臣能理解,異事顯現是何意思?”
趙煦搖頭道:“朕也不知,一直有此一說,但古來幾次都是興亂,卻未曾出現什麼異常之事,或許未到時候吧。”
趙倜聞言沉默幾息:“不知這星相所預之事,多久會出現發生?”
趙煦道:“甲子之內。”
趙倜疑惑道:“不是當下?”
趙煦搖頭:“可能是當下,可能是幾年十幾年後,也可能是三五十年外,一甲子之中必生變化。”
趙倜想了想,這種事情卻是並不好相信,但看趙煦一副認真神情,也難以說得過多,笑道:“臣回去之後尋些星相書籍,看看能否領悟出些什麼。”
趙煦道:“燕王多看看,星相之說,博大精深,確實會有所感悟。”
趙倜點頭,接著又說片刻軍中事情,起身離開皇城往府中回去。
江南,浙西路,蘇州。
蘇州城外,慕容龍城看著城門處絡繹不絕的來往行人,臉上一片茫然。
他摸了摸懷中兩本譜書,低唸了句慕容延釗,然後向城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