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文曉雪心裡住著一個不能道與別人的天大的秘密,起碼對她自己來說是天大的。她每天依舊按時上下課、放學回家、吃飯、睡覺,過著跟以前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同的生活,但是她的內心會時常波瀾起伏甚至驚濤駭浪。
她不願意看到任一晨所以常常低著頭做思考狀,因爲一看到他她就無法自已地心跳加快臉頰發熱無法集中精力學習或做任何一件與任一晨無關的事。但她又時時刻刻想看到他,即使總低著頭也會不時擡眼掃掃前排,下課或者自由活動任一晨不在座位上時,她總會四處搜尋他的身影,看到後就趕緊轉回頭生怕被發現,看不到又會焦躁不安猜測他去了哪裡。
文曉雪的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已經脫離了她所能控制的軌道,正把她帶往某個未知的去處。她不知道這樣強烈的喜歡會有怎樣的結果,她甚至不知道這種情愫能不能浮出水面。
文曉雪失眠了,原本能很快進入睡眠狀態並且睡著後雷打不動的她現在不僅很不容易入睡而且常常睡不安穩總紛繁地做各種奇怪的夢,而任一晨的面孔或身影幾乎貫穿於她所有的夢境。她也變得愛幻想了,獨自走在路上時總幻想會偶遇任一晨還會爲這個莫須有的偶遇設置許多後續情節,其中最符合她心意的情節是“偶遇”之後任一晨向她走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她表白:“我喜歡你。”但是,她又害怕這種偶遇,害怕偶遇之後任一晨的漠然與自己的不知所措,她知道這才最有可能是真實的情形。
現在的文曉雪偶爾想起那個時候陷入初戀與暗戀泥沼的自己會不由自主地微笑,她笑自己的幼稚與自以爲是,同時也心疼那個自己,那個在最美的年華揹負著沉重的幸福與痛苦的自己。
更糟糕的是,文曉雪的學習出現了危機。她不再能像以前那樣心無旁騖地專注於聽講與認真思考各種費解的習題了,滿腦子都是任一晨,他的臉他的背影他的名字他走路時一隻手插在褲兜裡另一隻手隨節奏擺動的樣子他的聲音他今天對自己說過的某句話他在哪他在跟哪個女生說話。這些毫無邏輯也毫無根據的胡思亂想有時候都快把文曉雪逼瘋了,可是她毫無辦法。更更糟糕的是,很快到了期中考試的日子。
如文曉雪所料,這次的期中考試她考得很糟糕,由原來的第六名下滑到了二十五名。任一晨依舊是第一,李敏十六,退後了一名,這也屬正常範疇。
成績出來後,連李敏都覺得有些詫異:“曉雪,不應該啊,你是怎麼回事?”
文曉雪應付到:“沒什麼,考試那天有些感冒頭痛,發揮失常了。”
李敏說:“那也難怪,考試時生病不僅身體難受還很容易有心理壓力。”
不愧是好朋友,連對方說的謊都能給圓得完整。可能是李敏性格有些大大咧咧吧,她竟然絲毫沒有注意到文曉雪這一個月以來的情緒變化。
文曉雪一直忍到放學回到家裡自己的房間時才矇住被子狠狠地哭了一場,她不敢哭出聲來只是哽咽著任淚水狂流,被子被洇溼了很大一塊。她恨自己的不爭氣,更恨自己的不能自拔與不能自控。
晚飯時候媽媽看到文曉雪哭紅的雙眼奇怪地問她:“雪啊,你怎麼了?在學校被人欺負了嗎?”
爸爸也在一旁以詢問地目光焦慮地看著她。
“沒有,只是這次期中考試沒考好,考了二十六名,心裡很難過。”
聽到這話媽媽本能地想發作被爸爸本能地攔住了,他說:“孩子可能剛上高中還不太適應高中的學習節奏,下次好好努力就行了。”同時示意文曉雪趕緊離開,文曉雪本來就沒什麼胃口趕緊躲回房間去了。
媽媽在身後叫到:“你好好反思一下,分析一下原因,下次不能這樣了!”
這算是逃過了一劫。文曉雪的媽媽李晴是個心裡裝不下事的急性子,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而她的爸爸文利通常要平靜理性得多。
考試之後照例換了座位,任一晨依舊在原位,文曉雪坐到了第五排,李敏依舊坐她的同桌,按李敏的話說是習慣跟文曉雪在一起了。有些時候,友誼真的比愛情更珍貴與可靠。
時間裹挾著所有人的悲傷與喜悅不疾不徐地向前流動著,文曉雪的小煩惱在寬闊而漫長的時間河流裡悄無聲息了無痕跡,可是對她自己來說,這卻是她目前的整個世界也是囚禁著她不能掙脫的牢籠。不知不覺一個月又過去了,已是十二月中旬,離期末考試也就一個多月的時間了,文曉雪的困境似乎並沒有好轉反而有些加劇了。
一天晚自習,文曉雪心思煩亂地趴在桌子上,她有些不能忍受目前自己的狀態了她不想在期末考試時繼續當一個失敗者。反覆想了許久,她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暗戀變得明朗不用再胡亂猜測任一晨的態度,結果好她就安心了結果不好她就死心了。也就是說,文曉雪想去表白了。文曉雪被自己萌生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但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使她的心踏實下來的辦法。
想到表白文曉雪就抑制不住地激動與害怕,激動是因爲這種類似於冒險的行爲讓她有種莫名的期盼與興奮感——她期待任一晨會明確地表示他也喜歡她,同時她又害怕那個她不想也不願意接受的不好的答覆。這激動與害怕突然間讓她很膽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承受不可預知的結果。
這樣一直想到放學回家她都沒有決定是否要“行動”。晚上躺在牀上照例地睡不著,她設想了一整夜表白的場景與情景又都被她一一推翻了。
第二天早晨上學的時候天還不很亮,文曉雪走出樓門口發現天空開始落雪了,雪花有些大,洋洋灑灑的,這是1999年的第一場初雪。
第二節晚自習的時候,任一晨和其他幾個班幹部被郝老師叫去了辦公室。文曉雪把自己埋藏了許久的心事告訴了李敏,這是她在班裡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文曉雪覺得在自己舉棋不定的時候只有李敏可以爲她出主意並能替她守住秘密。
“什麼?你喜歡任一晨,之前你不是說討厭他的自恃清高嗎?”李敏儘量壓低嗓音,但仍藏不住訝異。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連我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但又無法控制。”
“唉,你說你……上次沒考好也是因爲他吧還說是生病,你竟然現在才告訴我。”李敏的口氣裡有大人似的不滿與心疼。
“我現在想告訴他我的想法,你覺得可以嗎?”
李敏想了想說:“這也許是唯一的辦法了,要不你每天胡思亂想真沒辦法學習了。”這就是好朋友的不謀而合。
文曉雪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應該怎麼跟他說呢?”
“今天下課就去說吧,不要拖太久了,越久越複雜。”
“今天……啊?”
“當然。我會做你的後盾,下了晚自習我在學校隔壁的書店等你,你說完了我們一起回家。”李敏的性格里有許多矛盾的地方,比如膽怯與勇敢,或許是事情沒有發生在她身上的原因吧。
“讓我再想想。”文曉雪說。
經過半節晚自習的“最終考慮”,文曉雪決定按李敏說的去做了。她想好了表白具體的“實施”地點與方式,心緒複雜地等待著放學。
快下課了,任一晨還沒回來,文曉雪越來越緊張了,她微微有些發抖手心裡也攥出了冷汗。
放學後,李敏去書店等“消息”了。文曉雪走出教室,下了一整天的雪已經停了,大片大片的白厚厚地堆積著,萬物都被包裹了起來,讓人感覺冰冷而溫暖。空氣清冽至極,深吸一口氣,咽與肺有刻骨的寒涼與舒適穿過。這樣的天氣讓人神智格外清醒,也平添了許多往日很少會萌生的勇氣。
文曉雪顫抖得更厲害了,因爲天氣更因爲心情。她來到教學樓的後門(學生宿舍在教學樓後面,這是住校學生的必經之路),站在門外看著一撥撥涌出來的學生等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從老師辦公室出來的任一晨。文曉雪跺著腳驅趕著寒冷和越來越強烈的混合著興奮、害怕與一些不可名狀情緒的複雜心情。
忽然,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急速從樓道里衝了出來,文曉雪下意識地追上去叫住了他:“任一晨,你等一下!”任一晨聽到有人叫他剎住腳步轉過頭。文曉雪害怕同班同學看到急急地說:“我有事跟你說,你跟我來一下。”說完便轉身穿過教學樓與學校圍牆間的空隙往學校前院走去,任一晨有些詫異疑惑但還是跟在文曉雪身後向前走。文曉雪沿著學校圍牆走到一扇大鐵門前踏進大鐵門套著的小鐵門進了學校操場。這個季節的這個時間操場裡幾乎沒有人,這裡確實是表白的最佳場所。
文曉雪機械地向前走著,她的腳幾乎麻木了,她感到整個人似乎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心臟在劇烈地跳動,操場的空曠中她似乎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走到一個僻靜處,文曉雪站住了,她轉過頭面向任一晨的時候任一晨也站定了,兩人之間大概有五米的距離,文曉雪卻感覺隔著整個世界似得不真實。
任一晨先開了口,他平靜地問:“文曉雪,你找我有什麼事?是學習上的事嗎?”
文曉雪喘了一口氣,停頓了一下說:“不是學習上的事。我想告訴你,我,我喜歡上你了。最開始見到你時還有些討厭,不知怎麼就突然喜歡上你了,已經有兩個月了。現在的我有些承受不了這個負擔,所以才決定告訴你。”文曉雪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表達語無倫次。
操場裡沒有燈,無邊的黑暗橫亙在文曉雪與任一晨之間,文曉雪看不清任一晨的表情,她猜他可能被嚇到了。
停了幾秒鐘,任一晨說:“我從來沒想過你會對我說這些,我……”他忽然有些語塞了。
文曉雪接著說:“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但並不是請求也不要施捨,更不想給你造成負擔,你有選擇權。”文曉雪強烈的自尊驅使她對自己的表白做了補充說明。
任一晨沉默著,沉默得讓文曉雪感到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走了。就在她擡起腳的剎那任一晨說:“對不起,坦白地說,我不喜歡你。而且我很在乎自己的學習,我不能讓自己輸在高中更不能輸在高考,我希望你也是這樣。”他的語氣平靜而冰冷,就像文曉雪對他的第一印象。
文曉雪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她的身心都在任一晨比天氣更冰冷的迴應裡瞬間結成了冰。她拖著似乎已經沒了知覺的雙腿轉身走出操場向校門口走去,並沒有回頭看一眼任一晨是否還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