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我從瞌睡中驚醒。
我身子一動,那本用以掩面的《先聖訓語》“啪”地一聲落在地上。起身走到屋門前,好奇地看向一陣亂顫的院門。
我不禁嘟囔了一句,“什麼人啊,大中午的敲門如此蠻橫?”
只見僕人小趙急急忙忙地跑過不大的院子前去開門。院門打開,門口站著一名衙差。
我不禁納悶起來。官差上門,必無好事!
“通知你家管事的,你家石老爺被逮捕關進了衙門的監房。天黑之前你家最好派人送牀被子進去?!蹦茄貌钫f完便轉身離去。
聽罷此言,我大吃一驚,連忙跑出屋來。
小趙一臉驚慌得看向我,“少爺,咋辦?”
“少爺不好了,老夫人暈過去了!”身後母親的屋裡傳來吳媽的驚呼。
我回頭看去,只見站在屋門口的母親閉著眼睛歪斜斜倒在吳媽身上。
我連忙衝上前去,和吳媽一起將我娘扶上了牀。我幫她按了一陣人中,又塗上一些郎中開的“清風露”,母親這才悠悠醒轉過來。
“楊兒,快陪我去看你爹!”
我連忙勸道:“那地方哪是您去的,我去就成!”
小趙將煎好的藥匆匆端進屋來。我從他手中接過藥,扶著母親喂她喝完藥後,吩咐吳媽好生照看,便領著小趙出了家門。
我叫石松楊,是個不成器的落第書生,二十年來一直居住在這不甚熱鬧的江下鎮。
我一直覺得江下鎮不錯,距離北邊的漢南第一大城康陵不過十里的路程。不會像康陵那樣因繁華而喧鬧擁擠,也不至於偏僻得近乎世外桃源。
離鎮子不遠便有一條東西向的河道--滄瀾江。滄瀾江的名字甚是氣勢雄渾,其實有的也僅僅是那令人心潮澎湃的名號而已。半丈多寬的江面上,偶爾才能看見孤零零由東飄來的幾條單薄貨船。由於鎮子南邊是巍裳山,雖不如華山道險,卻也是連綿起伏,不便商隊往來。由南而北上康陵的商旅大多從巍裳山的東邊繞行而過。繞過了惱人的山巒,也繞過的小鎮江下。所以,江下雖臨近康陵城,卻也不至於商賈絡繹。
即使鎮子不是處在商道附近,但畢竟離著康陵不遠,受到康陵的影響依然不少。鎮上酒肆茶樓、銀號當鋪、賭場妓院皆是應有盡有,這諸多店鋪中有不少都是康陵城中大店的分號。
家父年過半百,是鎮上一家銀號的二掌櫃。雖說已不大可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地坐上大掌櫃之位,但已經算是鎮裡有頭有臉的一號人物了。家中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算殷實。由於我是獨子的緣故,父親一直盼望著我能夠考取功名,走上仕途,光宗耀祖。
而我呢,每當看著老夫子那永遠一絲不茍的神情,總是抑制不住心中厭煩的情緒。說實話,經過了三次府試的失敗,我早已對金榜題名失去了信心。如今每日對著之乎者也的聖人言語,總會生出陣陣倦意。
昨晚父親直到深夜纔回到家中,我雖沒在意,卻也有幾分奇怪。結果今日卻得到他被收押進了衙門監房的消息。我實在想不通父親能做出什麼觸犯王法的事,在我印象中他的老實謹慎甚至成了迂腐。若非他不肯逢迎拍馬,那銀號大掌櫃的位子也許早就坐上了。
來到縣衙,我接過小趙抱著的被褥,被差役領著進入監房。
監房內幽暗的光線令我感到壓抑,一直來到關押我爹的那個小間,隔著厚重的木柵,看見父親身上穿著蒼白的麻布囚衣,默然地靠牆坐在簡陋的木牀上。
“爹”我輕輕喚道。
父親見到是我來了,有些憤怒道:“鬆楊,你去康陵城爲爹找個好點兒的狀師來?!?
我點頭答應,準備出了監房便去僱車前往康陵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昨日還好好的,今日怎麼就把您抓了?”我困惑道。
“昨夜有一批銀子要秘密送往康陵城中的銀號總號,事先知道運送時辰和路線的只有我和大掌櫃。結果那批銀子竟然在半道上被事先埋伏好的山賊給劫了,要知道康陵府軍可是安排了兩百官兵押運啊!料想應該是那山賊事先得到了消息纔會埋伏在那兒。大掌櫃一路陪著押運,卻連同那兩百府軍一起被殺了,眼下官府便懷疑是我暗通的劫匪。我琢磨著這事兒透著蹊蹺,恐怕麻煩不小,你趕緊要找個好狀師?!?
我聽後心中一陣煩躁,竟然遇上這種事!
“爹,這批銀子運送的時間真的只有您和大掌櫃兩人知道?”
父親沉吟半晌,有些猶豫道:“那時辰和路線是我和大掌櫃兩人商量後定下的,我自然不會告訴旁人。就連派來護送銀兩的府軍都是臨時派來進行緊急護送的,他們事先都不知道情況。”
“難道是大掌櫃暗地裡聯絡的山賊,想要私吞了那批銀子?”我不禁猜測道。
“起先我也是這麼想的,可衙門裡說大掌櫃也被山賊殺了呀?!备赣H皺著眉頭說道。
“也有可能是他請來的山賊來了個黑吃黑,想獨吞那批銀子!”
父親擺擺手,道:“這事兒總有弄清楚的時候,先去把狀師請來?!?
我出了衙門,一路北上康陵城。
我從沒遇到過打官司的事兒,一到康陵便想到去找三哥幫忙。三哥名叫散然青,和我是發小,眼下正在康陵府衙中當捕快。
三哥的父親散伯,年輕時曾從過軍,不是康陵城外的府軍,而是鎮守整個漢南的榮軍,算是相當的了得。
我大漢的軍隊有府、朝之分。府軍駐紮全國各府,地方府衙有調動之權,主要軍需物資也由府衙提供,朝廷兵部只需補充糧餉。而朝軍直屬於朝廷,各朝軍的帥府級別甚至高於所之府的府衙。
大漢一共擁有三支朝軍,分別是拱衛京師鴻京的禁軍、駐紮漢北的殤軍以及我們漢南的榮軍。殤、榮兩支朝軍,除了監督地方各府的府軍,最主要的任務是鎮守西境上一南一北的兩大雄關——海中與月慶。而大漢的東邊是無垠的大海,並沒有強敵,故不需要朝軍駐守。
據說散伯當年曾擔任榮軍裡的一名小校,手下管著十多個百夫長。三十多歲時由於負傷,便返鄉在這小小的江下鎮開了一間酒鋪。兒時的我和街坊的孩子們都曾一道跟著他學過一些拳腳功夫。我僅僅學會些把式皮毛,也就會打一套簡單的長拳,煩悶之時偶爾耍耍權當活動活動身子骨了。
三哥與我不同。他從小跟著父親將拳腳刀槍都練了個通透。雖說都是些軍旅上大開大合的粗糙路子,並非什麼高明精巧的武林神功,卻也足以讓身強體壯的三哥成爲我們這幫孩子所敬佩的大哥,一直都是我們當中的小霸王。他總是說將來要像他爹那樣去榮軍裡參軍,成爲一名威武大將軍。可奇怪的是,散伯雖然教會了他一身武藝,卻不許他去從軍,非要他繼承那間小小的酒鋪。
直到五年前散伯去世,再也耐不住性子待在酒鋪裡的三哥兌掉了鋪子,收拾行囊走出了江下。臨行前他在酒桌上大放豪言,說十年之後他一定帶著他的軍隊來一次衣錦還鄉。
可惜不到一年,三哥就回來了。沒有軍隊,沒有衣錦,更沒有成爲什麼將軍,而是去康陵城的當了一名小小的捕快。
少時的玩伴問他原因,他總是罵咧咧地答道:“當個兵蛋蛋有啥意思。你們可知道京城的四大神捕?將來老子一定是四大神捕之首。到時候我散然青的名號響徹黑白兩道,美女金銀要多少有多少,你們幾個就眼紅去吧!”
當然,我們沒人當真,每次都會哈哈笑道,“你就做你的白日夢吧?!?
在他剛回來的那一年,有一夜我被他拉去滄瀾江邊吹風喝酒。兩罈老酒下肚,江風一吹,我便頗有了幾分醉意。令我驚訝的是當時三哥抱著我痛哭了一場,對我道出了他心中的不甘。
原來他那年離開江下,懷揣著成爲榮軍大將軍的夢想,在康陵加入了康陵府軍。榮軍的軍士都是從漢南各地府軍中選拔,並不直接招募。若想入榮軍,就一定得先在府軍中幹出名堂。而在府軍裡,三哥沒有門路,沒有背景,想出頭只有靠軍功。然而康陵城地處漢南中心,離著邊關十萬八千里,哪裡有上陣殺敵的機會。附近的巍裳山中倒是有些山賊土匪,但大的山寨早就和府衙府軍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對於府軍來說,留著這些山寨,一來可以得到各種孝敬,二則能夠讓那些來往商路的商人花費不菲的銀錢以邀請府軍護送,三是每年都能夠以山匪的由頭向兵部申請增加糧餉補給。這一石三鳥的美妙平衡,誰會願意主動打破?而小股的山匪善於遊擊,只要府軍一出動,便會鑽進茫茫巍裳山的深處,哪裡還能尋著他們的蹤影。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傻事,府軍的軍爺們纔不會去做哩。頂多進山裡裝模作樣地轉悠一圈,順帶著收取一些當地百姓的“犒軍物資”,便打道回府。
三哥剛入府軍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殺敵立功,渴望著進入巍裳山對付那裡的山賊,希望有所作爲??刹坏揭荒旯Ψ?,現實便令他失去了豪情,心知在府軍裡他散然青也只不過唯有混混日子罷了。不久他便由於在軍中縱酒鬧事,被開除軍籍,遣返回鄉。
三哥聽說我父親被抓,向我問了些情況,便帶我去找了城中小有名氣的狀師——張鐵嘴。
張鐵嘴問明事情經過,開價要了四十兩銀子。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但父親身陷牢獄,別說四十兩,就是四百兩我也得付。
張鐵嘴隨我一同回到江下鎮,當晚便睡在我家。夜裡他寫好了狀紙,信心滿滿地告訴我明日升堂一準打贏這場官司。
聽到張鐵嘴說得信心十足,我心裡著實踏實了不少??蛇@案子畢竟透著蹊蹺,這一夜我還是輾轉反側難以安睡。
清晨,我聽見從院中悉悉索索地傳來下人打掃的聲音,便起身出屋打了一套長拳。
今年晚秋的天氣並沒有往年那麼涼爽,今日更是有些悶熱。一套長拳打完,我已是大汗淋漓。原本有些煩躁的心情似乎隨著汗水的流出發泄了些許。
小趙如往常一樣打了一盆熱水送進我的屋裡。
家裡出了大事,下人們同樣忐忑不安。小趙往日若是見我如此之早地起牀打拳,定然會與我說笑兩句。但今日,他僅僅和我打了聲招呼,便又去做自己的事了。
我草草地抹了一遍汗溼的身子,換了一套乾淨的長衫。
服侍母親的吳媽準備好了早飯,便來問我是在自己屋裡吃還是去堂屋和母親一起。我擔心母親的身體,答道:“一起吃吧,我這就過去?!?
母親面容憔悴,小碗的米粥喝了兩口便不願再喝。說實話,我也沒什麼胃口。但爲了不讓她太過擔心,依然就著小菜大口地喝起粥來。
母親的身體這些年一直不好,年後更是在冬天的尾巴上受了風寒,臥牀休養了整整三個月才稍有好轉。
我夾了點小菜放在母親碗裡,勸道:“娘,待會兒就升堂了,我們去衙門聽審,至少得站一個時辰。您不多吃一些,怎麼禁盯得住。”
母親有些勉強地向我笑了笑,重新端起碗來。
我不知要再說些什麼,便悶下頭去默默地吃飯。
一陣靜默。這種靜默讓我感到壓抑無比。
令我討厭的靜默突然被咣咣的砸門聲打破。院子裡的老高詫異地望向我,我向他示意去開門,他便嚷著“誰???”小跑著過去開門看看究竟。
院門一開,老高便被衝進來的一隊衙役推搡著進了院子。
領頭的中年大漢我認得,正是縣衙總捕頭錢思福。我見他他站在門口,隔著院子看向我這裡,大聲喊道:“對不住了,石夫人、石公子。麻煩府上的所有的人都到院子裡來吧!”說著從他身後的那羣衙役裡走出六七個人分開探查各個屋子。
母親驚恐地握住我的手,滿面蒼白地向我看來。
我心中大驚:這是來抄家鎖人的架勢??!
“錢捕頭,你這是要幹什麼?!”我扶著顫顫巍巍的母親走出屋子,來到院中,向他質問道。
錢思??戳丝丛鹤友e的人:除了母親與我,便是驚恐莫名的吳媽、老高和小趙了。若算上監房裡的父親,這已是我石家的滿門。
家裡本就沒幾間屋子,那幾個分開探查的衙役很快回來,紛紛向錢思福點了點頭。
錢思福冷笑著盯著我:“幹什麼?這還看不出來嗎,石公子?我這是奉命拿人來了!”說著,上來幾個衙役便將院中的我們五人按倒在地!
我跪在地上,拼了命想護住母親,卻被兩名衙役硬生生地拽開。只聽見院中一片衙役的叱喝與小趙他們驚恐地叫喊。
我驚慌失措地扭頭望向母親,只見她臉色蒼白地嚇人,被一個衙役按得跪在地上,不停地咳嗽起來。
我有些憤怒了,擡頭瞪向錢思福,“我們犯了什麼罪?”
錢思福冷哼一聲,高聲答道:“犯人石才厚於昨夜畏罪自絞於監房。留下遺書承認自己暗通巍裳山賊,劫掠五萬兩官銀,殺害康陵府軍兩百一十人、廣財銀號一十三人。按我大漢律例,罪同謀逆,應當滿門抄斬……”
我瞬間全身冰涼,再也聽不進錢思福後面還要說些什麼。只看到母親突然一窒,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娘!”我大喊一聲,不知從哪裡迸發出了一股勁力,掙脫了背後制住我雙臂的兩名衙役,衝向母親。
突然我腦後一陣劇痛,只覺眼前一黑,全身力氣瞬間被抽空!
黑暗中,我摔倒在地,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聽到院中嘈雜的尖叫與怒斥,以及響徹天空的雷鳴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