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早早地就醒了,心中有事自然無法睡得安穩。
不知過了多久,我躺在牀上聽見屋外老高和小趙已經開始在院中悉悉索索打水掃地的聲音,便爬起身洗漱一番。
心中不安,等待便是一種煎熬。
離縣衙升堂的時辰尚久,即使需要等待,也實在無法靜下心來看書。便到院中打起了小時候跟三哥他爹學過了一套長拳。
三哥與我自小便是街坊,他爹散伯年輕時曾從過軍。不是康陵城外的府軍,而是鎮守整個漢南的榮軍,算是相當的了得了。
漢國的軍隊有府、朝之分。府軍駐紮全國各府,地方府衙有調動之權,主要軍需物資也由府衙提供,朝廷兵部只需補充糧餉。而朝軍直屬於朝廷,各朝軍帥府甚至高於所在地府衙的級別。漢國擁有三支朝軍,分別是拱衛京師鴻京的禁軍、駐紮漢北的殤軍以及我們這裡漢南的榮軍。榮、殤兩支朝軍,除了要監督地方各府的府軍,還需鎮守著西邊邊境上一南一北的兩大雄關——海中關與月慶關。而大漢的東邊是無垠的大海,並沒有強敵,故不需要朝軍駐守。
據說散伯當年曾擔任過榮軍裡的小校,手下管著十多個百夫長。三十多歲的時候由於負傷,便返鄉在這小小的江下鎮開了一家酒鋪。兒時我和街坊的孩子們一道,都曾跟著他學過一些拳腳功夫。我僅僅學會些把式皮毛,不曾真正的拜師學武,畢竟我爹是要我做個讀書人的。
三哥就不同了,從小跟著父親,拳腳刀槍都練了個通透。雖然都是些軍旅上大開大合的剛勁路子,並非什麼高明精巧的武林神功,卻也足以讓身強體壯的三哥成爲我們這幫孩子所羨慕敬佩的對象,一直都是我們當中的小霸王。他總是說將來要像他爹那樣去榮軍裡參軍,最後成爲威武的大將軍。可奇怪的是,散伯雖然教會了他一身武藝,卻不許他去從軍,非要他繼承那個小小的酒鋪不可。
直到五年前散伯去世,再也耐不住性子待在酒鋪裡的三哥兌掉了鋪子,收拾行囊走出了江下。臨行前他在酒桌上大放豪言,說十年之後他一定帶著他的軍隊來一次衣錦還鄉。可惜不到一年,三哥就回來了。沒有軍隊,沒有衣錦,更沒有成爲什麼將軍,而是作了江下鎮上的一名捕快。少時的玩伴問他原因,他總是罵咧咧地答道:“當個兵蛋蛋有啥意思。你們可知道京城的四大神捕?將來老子一定是四大神捕之首。到時我散然青的名號響徹黑白兩道,美女金銀要多少有多少,你們幾個就眼紅去吧!”當然,我們每次都會哈哈笑道,“你就做你的白日夢吧。”
在他剛回來的那一年,有一天夜裡,我被他拉去滄瀾江邊吹風喝酒。兩罈老酒下肚,江風一吹,讓我感覺頗有幾分醉意。令我驚訝的是當時他抱著我痛哭了一場,說他不甘心。原來那年他離開江下,抱著成爲榮軍將軍的夢想,在康陵加入了康陵府軍。榮軍的軍士都是從漢南各地府軍中選拔,並不直接招募。若想如榮軍,就一定得先在府軍中幹出名堂。而在府軍裡,三哥沒有門路,沒有背景,想出頭只有靠軍功。然而康陵城地處漢南中心,離著邊關十萬八千里,哪裡有上陣殺敵的機會。附近的巍裳山中倒是有些山賊土匪,但大的山寨早就和府衙府軍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對於府軍來說,留著這些山寨,一是可以得到各種孝敬,二則能夠讓那些來往商路的商行花不菲的銀錢來邀請府軍護送,三是每年都能夠以山匪的由頭來向上面兵部申請增加糧餉補給。這一石三鳥的美妙平衡,誰會願意主動去打破?而小股的山匪善於遊擊,只要府軍出動,他們就鑽進茫茫巍裳山的深處,又到哪裡能尋著他們的影子。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傻事,府軍的軍爺們纔不會去做哩。頂多進山裡裝模作樣地轉悠一圈,順帶著收取一些當地百姓的“犒軍物資”,便打道回府。
三哥剛入府軍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殺敵立功,渴望著能夠去巍裳山對那裡的山賊有所作爲。可不到一年功夫,現實便令他失去了豪情,心知在府軍裡他散然青也只不過能混混日子罷了。不久他便由於在軍中縱酒鬧事,被開除軍籍,遣返回鄉,成爲了江下鎮的一名普通的捕快。
今年的晚秋天氣並沒有往年那麼涼爽,打完一套長拳,已然令我出了一身的汗。急躁的心情似乎隨著大汗發泄了些許,心中略微得到一點安定。
小趙見我一套拳已經打完,便如往常一樣打了一盆熱水送進我的屋裡。家裡出了大事,傭人們的心情也是忐忑不安。小趙同樣如此,往日若是見我起牀打拳如此之早,肯定會與我說笑兩句。但今日,僅僅和我打了聲招呼,便又去做自己的事了。我也沒有心情強裝笑顏與他答話,任他埋頭在院中做事。
回到屋裡,草草地抹了一遍汗溼的身子,換了一套乾淨的長衫。見時辰尚早,我便如往常一般,取出前朝的詩卷翻看朗誦。
我儘量地想讓自己投入其中,卻發現即使是自己最鍾愛的詩仙白蓮生的絕妙韻詩依然難以讓我集中精力。唸了兩首,我便將試卷扔於桌案,站在門前望著門外發呆。
這天悶熱得著實不正常,即使是站在屋門前,我也覺得一陣陣的燥熱,這令我越發的疲憊。
如果父親被判爲有罪,我該如何是好?五萬兩的白銀可不是小數目,串通山匪劫掠又殺了兩百名府軍的罪名幾近謀反,問斬自不必說,全家誅連都未必沒有可能。如三哥所言,那筆銀兩押送得如此隱秘,事先知情的除了父親就只有已在九泉之下的大掌櫃了。我自是相信父親的清白,可是又怎麼恰好被衆多山賊合夥劫掠了呢?難道是巧合?這實在說不過去。腦海裡千絲萬縷纏繞在一起,絲毫理不出半點頭緒。看來也只有寄希望於衙門的明查了。
漸漸起風了,感受到秋風帶來的微微涼意,我終於沒有了燥熱的感覺。
母親已經起牀了。服侍母親的吳媽到廚房準備了些早飯,便來問我是在自己屋裡吃還是去堂屋和母親一起。我擔心母親的身體,便回答一起吃吧。略微收拾了一下桌案,我便起身前去堂屋。
母親面容憔悴,小碗的米粥喝了兩口便不喝了。說實話,我也沒什麼胃口。但爲了不讓她太過擔心,還是就著小菜大口地喝起粥來。母親的身體這幾年一直不好,年後更是在冬天的尾巴上受了風寒,臥牀了整整三個月才漸漸好轉。我夾了點小菜放在母親碗裡,讓她再多喝一點。
“娘,待會兒就升堂了,我們去衙門聽審,至少得站一個時辰。您要是不多吃一些,怎麼禁得住。”
母親艱難地對我笑了笑,道了聲知道了,便重新端起碗來。我不知要再說些什麼,便悶著頭默默地吃飯。靜默,此時讓我感到壓抑無比。這種令我討厭的壓抑的安靜突然被咣咣的砸門聲打破。院子裡的老高詫異地望向我,我也甚是奇怪。我示意老高去開門,他便嚷著“誰啊,一大清早的砸人院門?”小跑著過去開門看看究竟。
院門一打開,老高便被衝進來的一隊衙役推進了院子。領頭的中年大漢我認得,正是縣衙總捕頭錢思福。我見他他站在門口,隔著院子看向我這裡,大聲喊道:“對不住了,石夫人、石公子。麻煩府上的所有了人都到院子裡來吧!”說著從他身後的那羣衙役裡走出六七個人分開探查各個屋子。
母親驚恐地握住我的手,滿面蒼白地看了看我。我心中大驚:這是來抄家鎖人的架勢啊!我扶著顫顫巍巍的母親走出屋子,來到院中。
“錢捕頭,你這是要幹什麼?!”我驚恐地問向錢思福。
錢思福看了看院子裡的人:除了母親與我,便是驚恐莫名的吳媽、老高和小趙了。若算上監房裡的父親,這已是我石家的滿門了。家裡本來就沒幾間屋子,那幾個分開探查的衙役很快就回來,紛紛向錢思福點了點頭。
錢思福冷笑著盯著我:“幹什麼?這還看不出來嗎,石公子?我這是奉命拿人來了!”說著,上來幾個衙役便將院中的我們五人按倒在地。我拼了命跪在地上想護住母親,卻被兩名衙役硬生生地拽開。我只聽見院中一片衙役的叱喝與小趙他們驚恐地叫喊。扭頭望向母親,她臉色蒼白地嚇人,被一個衙役按得跪在地上,不停地在那咳嗽。
我有些憤怒,擡頭盯著錢思福,惡狠狠地問道:“我們犯了什麼罪?”
錢思福冷哼一聲,高聲答道:“昨夜,犯人石才厚畏罪自絞於監房。留下遺書承認自己暗通巍裳山賊,劫掠官銀,殺害康陵府軍兩百一十人、廣財銀號一十三人。按我大漢律例,罪同謀逆,應當滿門抄斬……”
我瞬間全身冰涼,再也聽不進錢思福後面還要說些什麼。只看到母親突然一窒,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娘!”我大喊一聲,不知從哪裡迸發出了一股勁力,掙脫了背後制住我雙臂的兩名衙役,便衝向母親。突然我腦後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全身力氣瞬間被抽走。黑暗中,我摔倒在地上,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聽到吵雜的尖叫與怒斥,以及響徹天空的雷鳴巨響。